鳳仙的食指又探到他鼻下,這一回,他出手,握住了她。
鳳仙嚇了一跳,欲抽手,纖指遭箝,緊緊不放。
「怕我忘了呼吸?」
狴犴睜眼,目光炯炯,暗室里,像燃起的火炬。
「……狴犴……」
他的眼,若是火,她的眼,則是水,正滴答下雨,在雙頰間泛濫成災。
她嗚嗚啜泣,哭了出來,一顆顆淚珠急遽掉著,說得抽噎:「我們……我們去劫獄……去救她,好不好……」
他一怔。
是他自作多情了?她心中所憂,仍是劉府小妾?
「把她救出來,她不用死……你也不算錯判了,對不對?……你就不會有事、就不會死掉了……」鳳仙說得仿似狴犴已面臨死劫,哭顏更是凄慘,鼻眼皆紅,模樣狼狽。
「把她救出來,她不用死,我也就不會死?」她的語意,狴犴簡單重整。
「對不對?……是這樣,對不對?……」鳳仙希望他點頭,希望真的這么做,便能救他!
「當然不對!顾麛蒯斀罔F。
話,剛說完,他看到了……
大雨傾盆。
那一只,連自己即將離開龍骸城,返回鳳族領罪,得幽禁多少歲月都未能知曉,也不曾放聲哭泣的小鳳精。
那一只,墜下樓,傷得恁重,枕臥血泊間,卻一滴淚、一聲痛,都沒掉、沒喊的小鳳精——
現在,眼淚大顆大顆掉,像個孩子,涕淚縱橫,污了一整張小臉,
為他流的淚,炙且暖,哭皺的臉蛋,此刻看來……竟是美的……狴犴因此念頭,而自覺震滅。
簡直……胡思亂想,既不梨花帶雨,也沒千嬌百媚,何美之有?
他在床上坐起,彈指,點燃房內燭火。
「你,是不是有所誤解?」
狴犴貢獻衣袖給她抹臉擦淚。
「唔?」
「劉府小妾的生或死,與我無關,我不會因她生而生,為她死而死,所以我無法理解你哭什么?」他虛心求教,想弄懂她說哭就哭的原由。
「咦?」鳳仙呆住,一臉憨呆,眼淚仍滴答直掉。
她有些哽咽,有些囁嚅,更有些遲疑,小小聲問:「你不會死?就算錯判了,也不會?」
他睨來冷光:「我沒錯判!惯@輩子,最氣人質疑他的能力。
「可是小妾她認、認罪了呀……」
「認罪,不代表有罪。劉府大夫人才是真兇!顾麌勒暶,別再亂指他錯判!高有,并不是『錯判』,便等同于「我死』,你從哪聽來這種亂七八糟的說詞?」
這種「錯判」,范圍也太廣大了點。
「參娃!
真不意外,不,該說他早就猜到了。
他完全可以理解,鳳仙認知的錯誤,源頭在哪。
「獬豸錯判了真兇,冤枉無辜之人,使其喪命,獬豸也將為自身的誤判,斷角死去。劉府一案,真兇是大夫人,小妾自愿扛罪,我當然不算錯判,又怎可能小妾頭一落地,我也得跟著死的道理?」
除非他硬指小妾是兇手,小妾因此而亡,他才需要擔心報應反噬。
鳳仙嘴兒開開,一時之間,處于愕然狀態,反應不及。
直到,她咀嚼他的話語,慢慢地,厘清每一字、每一句。
「原來……是這樣呀……」她喃喃道。
原來,不是她所想像,那么恐怖、那么毫無余地。
原來,狴犴不會死。
「還好……是這樣……」她咧開了笑,松懈的、解脫的傻笑。
淚水,不止,反增。
她開心得又哭了。
「你又哭什么?」狴犴不懂她,他真的不懂。
比剛剛的「大雨傾盆」,不遑多讓。
只是這次的「雨勢」,襯著她唇角笑弧,多了些甜。
他幾乎快有種錯覺,她掉的不是咸淚,而是糖蜜了。
「我很擔心你死掉嘛……現在一放心,眼淚就……」她手里還握著他的袖,拿來擦淚,相當順手。
「你剛『不放心』時,所掉的眼淚不比現在少!
「嘿嘿……」
她靦腆一笑,整張臉紅通通的,眼紅鼻紅,是哭泣所致,雙腮紅,則是因他的調侃,以及他覷她的眼神。
他的眼睛,像在笑,若有似無,笑得她整張臉蛋臊赧起來……
鳳仙怕自己此刻看起來很是狼狽,低下首,瞅著自己的指節瞧:「雖、雖然那小妾的生死,不會影響你……你那么篤定說她不是兇手,既是如此,眼睜睜看她死……也不妥當?我、我們能不能替她……做些什么?」
「她的事,你不用管;胤咳ニ!
「我覺得……我睡了好久。」喝完了茶,之后的事,她一丁點記憶都投有,再醒來,已是深夜,這段時間她應該是……睡著了?
「但我累了!顾幌敫P仙多談關于劉府小妾之事,越是談下去,他做的那件蠢事,她就會知道了。
他一點也不希望她知道。
所以最好的辦法,便是趕她回房去睡。
況且,夜深人靜,她與他共處一室,周遭太悄然,她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近在耳邊,讓他感覺浮躁,仿佛有著什么要脫柙而出。
聽他這么說,鳳仙也不好擾他休憩,溫馴點頭:「那我先出去,你早歇。」
他看她一副「了無睡意」的模樣,不認為她會乖乖地窩回床鋪,不由得出聲叮囑:「夜深了,別胡亂跑!
人類城里宵小多,落單女子唯恐成為目標。
「我不會逃的!锅P仙誤解他的意思。
狴犴本欲加以解釋,但未見她臉上有任何受傷,還帶些些笑容,于是作罷。
鳳仙為他吹熄燭火,關上房門。
門窗上的薄紙,倒映她的身影,月光灑落之間,漸行漸遠。
狴犴沒猜錯,她不想睡,不想上榻躺平,睜眼到天明。
今夜,明月皎潔,夜風不冷,再加上她寬了心,知道狴犴不會有事,心情處于放松及欣喜之間,夜景看來好魅人。
「去屋頂上,曬月光好了。」這不算亂跑了吧?她可是安安分分……待在房間的正上方。
鳳精喜愛高處,即便失去飛翔本能,對至高之處的偏好仍舊不改。
即便不能「一飛」沖天,但她身形靈巧,沿著樹爬,還是成功抵達屋頂。
她坐下,涼風拂面,拂不去唇畔笑意。
就僅是知道狴犴不會有事,竟教她如此開心。
她嘴里,已經數不清呢喃多少回的「太好了……」,傻乎乎地一直重復。
夜里的城,好靜,只剩蟲鳴,唧唧響脆。
偶爾挾雜著,她那一句滿足喟嘆。
全客棧里,大概僅存她一個,仍是雙眼亮晃晃,醒著的。
鳳仙是這般認為,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三更半夜,忙著不睡的,大有人在。
幾句細碎竊語,由遠至近,最后,停步于她下方的庭園假山。
鳳仙原本不打算偷聽、偷看的,可是對方太明目張膽,讓她想佯裝無視都不行。
于是,她眨著眼,很「不小心」從頭看到尾。
這一看,驚呼連連,大開眼界。
下方暗叢,窸窸窣窣,交談的聲音,全含糊在彼此嘴里。
月光淡淡,還能看見四唇之間牽系的銀亮唾絲。
「這樣不好,我們不該這么做,我再過幾日便要出閣……」女聲輕拒,又急于追尋對方的唇,吻了上去。
「有何不好?我們相愛,卻無法相守,真正的『不該』,是老天不該拆散我們——」男聲粗喘,聽出滿腹不甘,重重地銜向粉嫩唇瓣,抵死纏綿。
「可是……可是……」女聲虛軟,完全不像抵抗。
「就當是留念,這一夜,我會把它牢記在心,刻在心頭、鏤在骨上,永永遠遠都不忘!」
接下來,幾乎沒有再說話,只有濃熱喘息,交濡以沫,燃燒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