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徽三十三年的春闈放榜,金永禎高中二甲第八名,后選中庶吉士,進翰林院,在吏部觀政。
同年五月,忠毅伯府下聘,柳震和武信侯之嫡孫女金鳳娘定下婚事。
京城望族紛紛暗中嘀咕,大長公主是看中了柳震哪一點?還是柳震上輩子燒了高香?有不少人等著看柳震的笑話。
同年八月,秋高氣爽,金永禎迎娶戶部侍郎張允的嫡三女張立雪為妻,武信侯府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
身為未來的女婿,柳震跟著祖父忠毅伯和自家三叔前來道賀,可惜閨閣千金全在后院,他沒機會和未婚妻見上一面說說話。
長公主說了,要把鳳娘留到十六歲,明年三月才會過門。
柳震沒有異議,他知道女孩子年紀太小,尚未發(fā)育完全,其實不利生兒育女?纯慈迮c三嬸,急著要柳沐開枝散葉,想搶頭香好壓過大房,新郎十五歲、新娘十四歲,如愿生下了伯府第一個曾孫,卻是個藥罐子,三天兩頭請大夫,有個屁用?
他幫著靜王打理生意,靜王是個大方的,給了他兩成分紅,他手里有錢了,想給自己買一座三進的宅院,故意放出風聲。
柳三爺一直幫著打理伯府的庶務,消息靈通,知道這事后和柳三太太一通氣,二話不說地便捅到忠毅伯面前,義正詞嚴地說尚未分家,兒孫不得有私產(chǎn),柳震賺的銀子都需歸公中所有,大家都能享用。
忠毅伯這些年也算看清楚三兒子和三兒媳的本來面目,知道他們兩個一直抓心撓肺地想把公產(chǎn)變成自家的私產(chǎn)。
有人自己沒本事,一輩子躺在祖輩的功名簿上混吃等死,這不是大事,每個大家族都免不了要養(yǎng)些吃閑飯的兒孫,他一直睜只眼閉只眼,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也有忍無可忍的時候。
柳三爺夫婦怕二房留下香火,日后祖產(chǎn)得分成三份,太吃虧,總想著若是二房沒了人,豈不是可以分得一半?
因此柳震三歲以前好幾次差點病死,其實這也不用刻意下狠手,在孩子發(fā)高燒奄奄一息時,延遲請大夫診治就夠了,還是樂平縣主發(fā)現(xiàn)了才救回一命。
真正教忠毅伯怒發(fā)沖冠的一次,是小小的柳震虛弱得只能喝白粥,柳三太太卻拿出陪嫁的老參,熬成濃濃的一碗?yún)o柳震“補一補”。
幼兒豈能用老參?病弱更是虛不受補,那碗?yún)粽婀嘞氯ィ慌聲呖琢餮觥?br />
忠毅伯得知后差點拔刀殺了柳三太太,是柳三爺抱著兒子哭著喊冤,跪在地上哭號,說自家妻子的陪嫁遠比不上樂平縣主豐厚,卻是真心疼愛柳震這個侄兒,才不惜血本,連壓箱寶都貢獻出來,真的是一點私心也沒有,若說有錯也只錯在太愚蠢養(yǎng)了不懂藥理,聽信人言,以為老參是救命仙丹。
忠毅伯狠狠踹了柳三爺一腳,放下尖刀,將服侍柳震的奶娘等人全賣往西北苦寒之地。
從此,柳震跟著忠毅伯住在正院里,天天陪他打拳練功,后來他再度被啟用,調(diào)任四川總兵,帶著手下親兵和柳震一道上任,八年后上書告老致仕,直到柳震十五歲才獲皇帝批準返京。
忠毅伯任總兵后,讓公中祖產(chǎn)增加了兩倍,自己的私庫也少不了奇珍異寶。柳震下聘時,有兩處田莊和一間榨油坊的地契是忠毅伯添上的,這是在向大長公主保證鳳娘嫁過來吃穿不愁,還有閑錢花用。
柳震在忠毅伯身邊長大,做生意的眼光可好了,只是朝廷有令,當官的人不許與民爭利,除非像靜王這樣有皇帝默許,或是交給族人、管事打理。有些清高一點的人不愿接觸這些事,便在背后使力,像是給某酒樓、某當鋪當靠山,每個月自孝敬。
靜王是游歷至四川時結(jié)識柳震的,他身邊的狐朋狗友大多是勛貴之家的浪蕩子,柳震回京之后也成了其中一員,跟著靜王混得風生水起,名聲是糟糕了點,但是吃香喝辣、歌臺舞榭、橫行霸道,吃得開啊!
忠毅伯對朝堂之事十分敏銳,如今朝堂上儲位之爭暗潮洶涌,太子一直被皇帝壓著,秦王勾結(jié)誠王、容郡王權傾朝野,四處蹦跶,遲早會生出事端,所以柳震跟著靜王混,名聲浪蕩些他并不在意,他老人家是看實力說話的,至少柳震有本事掙錢過日子,不靠公中每月十兩銀子的月例過活。
這樣自力更生的孫兒,好不容易攢下一些積蓄,三房那對夫妻竟眼紅,自己不事生產(chǎn)還巴不得別人賺的銀子都歸公中一起享用,長此以往,誰還肯奮發(fā)向上追求前程?看看二孫子柳沐,都當?shù),勉強考中秀才便不思進取,下面的弟弟、妹妹也有樣學樣,還不是三房那對夫妻把他們養(yǎng)歪了,以為兒子生得多,日后爵位就是他們的。
忠毅伯怕自己哪一天閉眼了,他親手帶大的柳震會被逼著凈身出戶,所以他才拉下老臉去磨武信侯,又替柳震捐了官身,想為孫子拉個可靠的妻族。
有了好親事,需要銀子裝門面,柳震剛有置產(chǎn)的念頭,三房那對夫妻又坐不住了,拼命告狀,忠毅伯越聽心越?jīng),蠹蟲啊,這是家族的蠹蟲!
他痛定思痛,決定活著的時候先分家,召來親族商議。
柳三爺夫妻自然不樂意,拉拉雜雜鬧了兩個月,最后決議分家不分居,畢竟忠毅伯還活著。
祭田是代代留給世子的,其余家產(chǎn)分成四份,忠毅伯留一份,百年后留給世子支撐伯府的開銷應酬,其余三房各得一份,二房那份留給柳震。
忠毅伯府是大房的,為了公平起見,忠毅伯用自己的私銀買了兩處差不多大小的三進宅院給柳震和柳三爺。
柳三爺自然挑了地段好的宅子,雖在胡同里,但離六部近,可以先租給從外地而來的京官,收取高額租金,反正忠毅伯還活著的時候,他們夫妻是打定主意住在伯府這免費的宅子里,使喚仆傭也方便。
再說了,這爵位日后歸了誰,還要走著瞧呢!柳三爺在心里冷笑。
柳震心里明白祖父是為了他才提早分家,所以分給他的果林、旱田出息最少,幾間商鋪位置最偏,他都感恩戴德地收下,尤其白得一座宅子,更是開心。
靜王笑他沒出息,“本王給你的更多!
柳震笑了起來,“祖父也不容易,怕他老人家先走了,我分不到幾兩銀子!弊娓附o他的,哪怕是小時候戴的長命鎖,都是他的珍寶。
“好男不吃分家飯,你祖父還不清楚你的本事?”靜王莞爾道:“我看是我那姑祖母不想孫女兒蹚渾水,暗地里讓武信侯給忠毅伯吹吹風,把伯府的糟心事理一理,正一正家風,倒是讓你撿了天使宣!
柳震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他悄悄推了一把。
他對三叔、三嬸那一家子厭煩透了,可是金夏王朝重孝道,不好公然忤逆長輩,還需敬著。如今在官衙備案分了家,以后做好面子情足矣。
忠毅伯府分家之事自然也傳到武信侯府,鳳娘聽聞此事屬實,還怔了怔。
前世并沒有這樣的事,一直到忠毅伯去世,柳震遠走四川音訊全無,忠毅伯府都沒有分家,金梅娘隱居在府里過著寡婦般的生活,沒人虧待她吃穿用度,但她也不敢打扮光鮮地在人前炫耀,真真是一朵楚楚可憐的小白花。
因為新娘換了人,所以忠毅伯府也跟著變天?
鳳娘想不通便不想了,反正這對柳震和她而言是好事。
金梅娘聽到消息,趁著過年前回侯府送年節(jié)禮,特地到彌春院好好“安慰”一下鳳娘!胺凑乙悴性冢能約束你的未婚夫幾年,鳳妹妹可要趁著剛成親的熱呼勁兒,將你未婚夫的惡行邪性扳正過來!苯鹈纺锾咸喜唤^地道:“如若不然,一旦忠毅伯仙去,伯府又早已分家,誰還能拘束你未婚夫的性子?不再是一家人,叔伯們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時候鳳妹妹的苦水只能往肚里吞了!
鳳娘左耳進右耳出,面色如常地打量起判若兩人的金梅娘。
成親不過一年,昔日的梅仙子走的是空谷幽蘭路線,不問俗事,只愛吟風弄月,彈琴作詩,勾得楊大才子只羨鴛鴦不羨仙。
今日的金梅娘成了貴婦,明明是淡雅的梅花,卻學著明媚大氣的牡丹妝扮,上穿桔色團花彩繡八寶紋的短襖,下著碧色撒花十二幅月華裙,頭上戴著金嵌紅珊瑚如意釵、兩朵梅花式的珠花,雙耳垂著赤金丁香花的耳墜子。
瞧著花團錦簇,雍容華貴。
鳳娘只覺得怎么看怎么怪,二姊是在學大姊的氣派?可楊家是書香門第,家風清雅,不是這個路子的。
她沒有潑人冷水的嗜好,并沒有多嘴。
搞不好楊修年也跟著變了,反正他再也端不起謫仙的架子,就一路奔向爭權奪利的大道去吧,還裝什么裝?
“我說這么多,可都是為了鳳妹妹好。 苯鹈纺锖瓤诓铦櫤,定睛瞧著手上的胭脂釉梨花小碗,心里一沉。
她做姑娘時用的茶碗最好的也只是官窯粉彩的,在一般官家雖難得,可到底比不上鳳娘。
鳳娘這兒都是胭脂釉,豆青釉這樣的珍品,更別提她有一整套的玉碗、玉杯,祖母還將自己從宮中帶出來的一對浮雕玉蘭花犀角杯給了她。
想到祖母的偏心,金梅娘再次慶幸自己懂得為自己打算,攀上高門作宗婦,當了堂堂正正的官夫人,若不然,柳震這門親事肯定會落在自己頭上。
想到鳳娘后的下場,金梅娘忍不住心頭雀躍。
在她想來,像柳震這種沒爹沒娘的庶子,伯府不分家還好,一旦分家,等忠毅伯一閉眼,誰還管他死活?如今分家,一個卑微的庶孫能分得多少?分明是等著鳳娘迸門,靠她的陪嫁過日子呢。
在她想來,伯府里急著分家的肯定是大房和三房,就怕柳震得了有力的妻族,日后分家時侯府會替鳳娘出頭,倒不如趁著鳳娘未進門前先分了。
金梅娘覺得自己想的沒錯,正高興著,轉(zhuǎn)眼瞧見鳳娘身上穿著杏黃的錦襖,底下深紫羅裙,裙邊繡著層層染染的淺紫芙蓉,華美優(yōu)雅,換了是她根本舍不得平日里隨意穿著,這就是嫡女和庶女的差距,想想又心氣不順了,心里的小人咒罵道哼哼,你今日越得寵,成親后就越悲慘,天與地的差別,你很快就會嘗到。
她妙目一眨,不忘做作地安慰道:“唉,我知曉妹妹向來心高氣傲,又十分孝順,受了委屈也不敢向祖母哭訴,不過沒關系,還有我呢,以后妹妹有困難只管來楊府找我,我能幫的一定幫!
真是溫柔體貼的好姊姊,可惜她還沒活到人老成精,能夠面不改色,現(xiàn)在臉上盡是掩都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難道她以為嫁個好人家便萬事大吉,敢放心大膽地看衰嫡妹的未來?
鳳娘忍不住笑了,叉起一塊鴨梨吃,漫不經(jīng)心地道:“看來二姊生活順心,才有閑情逸致打探忠毅伯府的家務事,知道得比我還詳細。其實,二姊如今是楊家婦,多關心楊家的內(nèi)院才是,你小姑跟我一般大,訂親了沒?還有,她兩位表姊都十七、八歲了,還住在楊家嗎?為何還不嫁人?”
金梅娘僵住了,秀美的容顏閃過一絲微慍,白皙的手指捏緊了瓷杯。
嫁入楊家她才知曉表小姐余英荷、牛芳泉和通房如云的存在。
有通房她能理解,家里的叔伯、哥哥都有,反正是上不了臺面的東西。但余英荷和牛芳泉都老大不小了,又不是無家可歸,長年住在楊家是什么思?包嬤嬤稍微提醒幾句,她便明白了,原來是婆婆和祖母準備的姨娘人選。
欺人太甚!新婦未進門,就有兩位姨娘備選了。
傷心地質(zhì)問楊修年,楊修年非但沒理,還“安慰”她別放在心上,至少要新婚一年才能抬姨娘進門,不會有辱楊家門風。
狗屁門風!她以為楊修年待她情深意重、情有獨鐘,誰知也是貪花好色的。
金梅娘之前回娘家時曾向大長公主訴苦,指望大長公主為她作主,但大長公主只是提醒她,尚未誕下嫡子之前,記得給妾室與通房喝避子湯。
長公主可以壓著駙馬不納妾,可她算啥?她能嗎?
金梅娘心里氣不過,回楊家便開始找碴,私下譏諷余英荷和牛芳泉自甘下賤才給表哥作妾,家里窮得開不了鍋,要賣女求榮。
她原想勸退這兩個親,誰知她們轉(zhuǎn)身便告狀,惹得楊夫人對她冷嘲熱諷——“沒有丫鬟作通房,哪來嬌貴的侯府二小姐?賤婢之女也好意思取笑良家子作妾?”
金梅娘又羞又氣,臉漲得通紅。
楊夫人還道:“你玉姨娘若是良家子出身,興許大長公主便答應將你記名成嫡女,偏生不會投胎,投到奴才肚子里。”
金梅娘這才曉得楊家曾暗示抬高她的身分,祖母竟狠心地不答應。
她打了個冷顫,感到透骨的涼。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被大長公主厭棄了,因為假山幽會事件,祖母待她和楊修年只剩下面子情,她在楊家只能過好不能落魄,回娘家訴苦也沒用,誰會替她出頭?何況是納妾這等小事,只要楊修年沒有寵妾滅妻,娘家也不好多言。
金梅娘偷偷哭了一場,在包嬤嬤的勸說下,她很快調(diào)整好自己的心態(tài),從此只當自己是楊家婦而非金家女。
金梅娘一臉溫柔賢慧的表情,輕聲道:“你姊夫是謙謙君子,孝順長輩,愛護幼妹,待我亦十分重視。英荷表妹和芳泉表妹都是可憐人,家里的父兄如狼似虎,只想將女兒賣個好價錢,幸虧我婆婆和祖母好心拉了一把,便留在家里陪伴小姑,一起讀書、做針線……經(jīng)過一年的相處,我見兩位表妹溫柔貞靜、乖順柔從,便允了開春后讓她們進門作妾,知根知底總比來歷不明的好!彼龑幩酪膊辉敢獗圾P娘同情,表現(xiàn)得大分大度體面。
乖順柔從?鳳娘低眉淺笑,把玩著一件靈芝福鹿的白玉佩。
前世楊家的后院可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二姊真是好肚量,比得上大伯母和大姊!
二姊肯認命就好,看二姊乖乖地讓楊修年納妾,她就放心了。
鳳娘凝視著金梅娘,嘴角輕輕漾起一絲笑意,美得如蘭花般幽雅。
金梅娘不知怎地心中一堵,暗掐掌心,差點掛不住優(yōu)雅的笑臉。
鳳娘又道:“聽聞二姊夫高升了,妹妹恭喜姊姊妻隨夫榮!
“那是,你姊夫如今已是詹事府的府丞,太子十分看重他!闭彩赂禽o佐太子的機構,詹事、少詹事之下便是府丞,日后太子登基,前程似錦。
金梅娘特別想炫耀,忍不住道:“我家錦年小姑可能因此飛上高枝呢!
“太子?”
“十分八九!
鳳娘疑惑地挑眉,眸光流轉(zhuǎn)。
是太子不是靜王?前世楊修年把寶壓在靜王身上,除了太子默許之外,同僚也不會私底下嘲諷他媚上,失了風骨。今生倒與靜王越走越遠,是因為出丑過?
因鳳娘沒說話,兩人間保持著一陣奇異的靜默。
金梅娘打破沉默,嬌聲笑道:“這等福氣不是尋常人能享的,姝妹無須羨慕!
嫡女又怎樣?一個嫁不好,哭都沒地方哭去。
“調(diào)任詹事府才多久,便尋思送妹妹入東宮,二姊夫過于急功近利了!兵P娘神色不變,笑容依然清透如高山湖泊,但當中卻有點冷。
“妹妹多慮了,是太子妃主動為太子求娶的!
求娶?太子的良娣已滿額,妾室進門哪算娶。
此時,有丫鬟通稟,大長公主請她們?nèi)フ海f是大姑奶奶回府。
“哎呀,大姊姊與我心有靈犀呢,也是今日回娘家送禮!苯鹈纺餆崆槿f分地搶先出門,如今她覺得自己與會翠娘是同一個層次的上等人,她以后只能是她們憐憫的對象,自然要與金翠娘好好交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