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心秧是金庸迷,相信掉到山谷里的蕭瑛會高唱凱歌而回,那時他不但搖身一變變成舉世無雙的大偉人,還會名傳千古。
不管走到哪邊,她放聲大喊蕭瑛,效果和叫孔子一樣,十個人會有九個人轉頭,看看舉世聞名的男人有沒有三顆眼睛、四個鼻孔。
她是這樣認真地相信著,所以她不哭、不鬧,甚至每天每天,臉上都帶著微笑。
她的孩子就叫哥哥、妹妹,宮晴幾次問她要不要先幫小孩取名字,她都固執搖頭,說:“蕭瑛沒趕上小孩出生,至少要趕上替小孩子取名。”
蕭瑛會回來的!
就算風喻告訴她,已經派無數人到山谷下尋找,都沒找到;就算慕容郬向她形容那日的情況,并用內行人的口吻告訴她,在那種情況之下,生還的機率等于零;就算蕭霽拉著她的手說:“六皇兄早就知道此行必定危機重重,才會安排好所有身后事……”
她還是相信,他會回來,遵循小龍女、張無忌、段譽的模式回來。
因為即便他安排了果果和朝廷的所有事,卻沒有安排她的,所以他必須回來,必須回來為她做安排。
事實上,不管蕭瑛是否回來,那首凱歌已經開唱。
蕭瑛摔落山谷后,皇帝知道蕭鎮、蕭瑛雙雙墜谷而亡,怒急攻心、當朝暈厥,方磊一番診治后,他對皇太后和皇后搖頭,于是后宮、外廷均傳著皇帝病重的消息。
消息一出,各方人馬紛紛動作,尤其是后宮嬪妃。
短短幾日,三皇子失足掉入池中溺斃,得肺癆久咳不愈的二皇子服藥后暴斃,連幾個新孕的嬪妃也紛紛掉胎,整個后宮除了皇后所出的六皇子,再無人可繼位。
布置妥當后,皇后與皇太后以為萬無一失,便日日派人到承干殿守著,等待消息傳來。
此事傳入蕭栤耳里,心痛不已,原來凡是覬覦帝位者,必定殘害手足親人,原來自己在爭奪大業時的所做所為,均成為妻兒的最佳典范,這一氣,病情更見沉痾。
月余后,他召幾名文臣入宮,寫下詔書。
文官們精心炮制了一篇歌功頌德、文詞華麗的詔書,在詔書后頭空出兩行,最后再書:立六皇子蕭雨為新帝。
蕭栤振起精神,取過詔書細細閱讀。
他不知該喜該憂,文臣字字句句將他的豐功偉績、文治武功述于文中,他竟是這樣一個讓百姓感恩戴德的好皇帝呵!
不管真實性有幾分,都讓好大喜功的蕭栤滿足了虛榮,再三讀過,他才依依不舍地把詔書遞與旁人,讓張和取來玉璽蓋上。
那夜,皇帝與世長辭,死時他像睡著似的,臉上猶有笑容。
他的一生像篇謊話,從出生到登基為帝,再到死亡,不管字句再華麗豐美,都掩蓋不去他的出身疑慮,掩不去他為帝位殺父弒弟的事實。
他死了,死前彷佛看見蕭瑛那個不忮不求、溫柔和婉的母妃在對他笑著,看著賢妃的笑臉,他嚅動雙唇,一句壓在心底、始終不敢出口的話語,在他生命將罄那刻,沖口而出,他向賢妃伸出手,輕輕說出,“我愛你”。
蕭栤閉上眼睛那刻,詔書上的空白處立刻被補進字句,成了:遵先皇遺詔,因十六皇子年稚,恐武官、后宮亂政,為保朝廷平穩暫由朕代理朝政,如今朕天命已至,即此立十六皇子蕭霽為新帝。
六字前頭加了十,雨下加上齊,于是六皇子成為十六皇子,蕭雨成了蕭霽。
皇帝崩殂,皇后聞訊而至,然而有皇帝與慕容郬帶來的先皇遺詔,帝位已定,誰都無法改變既定事實。
皇太后想有所動作,但比她更快一步,風喻和武陵侯已帶兵控制了后宮。
皇帝身邊的老太監張和在最短的時間里,選擇了新風向,尤其在見到蕭霽那張酷似先帝的臉時,他心中再無疑慮,而朝中有張和出面證實遺詔為蕭栤所立,更具說服力。
國喪期間,蕭霽在群臣擁護下坐上龍椅,成為祈鳳皇朝的新皇。
臣民當中,仍然有人質疑蕭霽的身分,但張和找出許多曾經服侍過佟貴妃及蕭霽的宮中太監,指證了蕭霽背后的月形胎記,況且蕭霽一眼便認出兩名先皇妃子,再加上他天才的腦袋,一一提出五年前曾經發生過的事、群臣曾經對他講過的話,種種證據板上釘釘地印證了他的身分。
蕭霽登基那日,下了一場鵝毛似的大雪,一夜之間,整個京城便染了白頭。雪積得很厚,百姓都道瑞雪兆豐年,新皇帶來的好運道,來年定是豐衣足食的好年。
幾個未倒向蕭瑛的武臣們,并非沒有集結兵力、逼蕭霽下臺的謀反念頭。
但一來蕭鎮已死,群龍無首;二來誰也不想擔上謀朝篡位的千古罵名,而六皇子蕭雨資質平庸,貪喜樂,性情反復易怒,江皇后娘家素日里也不是好相與的人物,此時再授以好處為時已晚。
更何況還有風喻帶領的禁衛軍,虎視眈眈地盯著眾武臣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隨口一個栽贓謀反,就奪去他們的世襲爵位。
于是一場波濤洶涌的暗潮,消弭于無形。
在蕭瑛留下來的人悉心輔佐下,眾人齊心合力,依循之前與蕭瑛商定的定國大計,一條條施行下去。
短短幾個月時間,已漸看出效應,國家財政不再左支右絀,而原本蠢蠢欲動的齊齊努也在武陵侯的壓制下屢戰屢敗,愿向朝廷獻降書求和。
武有武陵侯、慕容郬、風喻;文有陳院知、李同光、杜品尚,財政經濟有李琨,內務有王博鴻……朝廷大小諸事推展順利。
蕭霽為帝,后宮后嬪無子者與舊宮人皆遣出宮,宮晴恢復女兒身,封為采莘公主。
她一經手掌理后宮,立刻循線追查,將皇后、皇太后勾結娘家,殺嬪妃、害皇嗣、淫穢后宮之事一一揪出。
有了鐵證,蕭霽將江氏一族發配邊疆,皇后、皇太后貶為庶民,落發于寺院修行悔過,六皇子蕭雨禁足明清宮。
至于賀心秧,她說自己分不清郡主、公主級別,唯一清楚的是王妃,她只想當蜀王妃,其他的封號就不必了。
不過為了讓宮晴和蕭霽放心,她還是搬進后宮,與宮晴住在同一處宮殿,照顧孩子、寫艷本,然后……耐心等待。
只是,沒有盡頭的等待就像失眠的夜晚,漫長而無助,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才發覺,自己已經失卻全身力氣。
十二個月過去,她不曾改變過生活方式。
日子像水一樣,清淡寡味、無波無痕,偶爾她會失卻耐心,會對著天空大罵蕭瑛,指責他的八人大轎得花多少時間才造得好,她等得幾乎要紅顏老去;罵他這父親太怠惰,孩子都開始牙牙學語,他還不來取名;罵他在山谷下自在快活,卻忘記他的紅蘋果,害她被思念熬得爛了心。
然而,大多數時候,她還是耐心等候。
紫屏進屋,手里端著一碗蓮子羹,輕放桌上。
“小姐,吃點東西吧。”
小姐是賀心秧讓人喊的,她說自己還云英未嫁,正等著王爺的八人大轎來抬呢,因此她與宮晴一樣,穿的是小姐服飾、梳姑娘發式,即使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
賀心秧又寫過幾個字才放下筆。
艷本她是越寫越快了,不到一個月就可以寫出一本暢銷書,這應該歸功于李達,有他幫忙謄抄稿子,速度快上許多;她也該感謝周閔華,他賣稿子的功力越來越強,上一本書竟然可以談到版稅一本三兩,這種人不當剝皮商人,反用來替她的稿子討價還價,實在是大材小用。
她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拿起湯匙,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蓮子羹,好像吃得很無奈似的。
放下湯匙,她對紫屏說:“下午你幫我跑一趟,把稿子給李達送去!
紫屏點頭,將稿子兜攏收好,再看一眼主子,實在很想嘆氣。
自從生完小孩后,賀心秧一天比一天瘦,分明該吃的、該喝的、該補的,全進了肚子里,卻不明所以地怎么吃都不見效果。
采莘公主說,她是憂心太過。
是啊,早就看出來她與王爺關系不同一般,只是那時誰也沒想到,大人竟然是個女的,知道真相后,她與苓秋相視苦笑不已,想到當初她們還為此鄭重其事地對夫人勸誡一番。
偏她調皮,話不肯說明,卻扯出一篇名譽無用論誆哄她們,唬得兩人一愣一愣……那個時候,她多愛說話啊,一張嘴不肯輕易停下,雖然句句謬論,可聽在耳里總是好有趣……
“小姐,聽說楓余居的楓葉紅透了,咱們學那些文人出宮賞楓買糖,你說好不?”
糖。刻鞘墙o心甜的人吃的,讓她吃便浪費了,現在她吞下任何東西都會被那副苦悶心腸給染澀。
“賞什么楓葉,誰不曉得你想吃糖,找苓秋去吧。”她笑道。
“小姐不愛吃糖了嗎?”
“吃糖會變笨。”
這話不是皇上說過的嗎?那時她還痞痞地反駁了人家,現在……紫屏又嘆氣,望向賀心秧。奇怪,小姐分明說話口氣一樣、態度一樣,連愛開玩笑的脾氣也沒改變,可她就是覺得哪里不同。
風喻進門。
風喻是負責后宮安全的,照理說,他根本不必待在這里守門,可賀心秧不愛陌生人,因此除紫屏、等秋,任何的宮女、太監她都不想要,蕭霽拿她沒辦法,只好讓風喻守著。
這院子里,還特別替他辟了間辦公處,后宮禁衛有事,便到這里來找人。
“小姐,李大人和周大人來了!憋L喻道。
誰是李大人、周大人?賀心秧想半天才想起來,是李琨和周閔華。
是啊,他們都是大人了呢,她拼命維持著過往,不愿改變,可環境終究不是拿捏在她手中,慕容大人、李大人、周大人……所有人都變成大人,連果果都變成九五至尊的皇帝大人,只有晴,從大人變公主,不知這樣算升還是降?
不管升降,不改變,多困難……
“讓他們進來吧!
她三下兩下把蓮子羹嗑掉,將空碗翻轉過來,搖兩下,表示自己全吃光了。
紫屏點點頭,收下碗,站到一旁。
風喻出去不久后,李琨和周閔華走進來。
賀心秧看著兩人,心想:李琨現在管朝廷財政,已是忙得足不點地,因此將替蕭瑛打理的那些產業移交一大半給周閔華,周閔華是天生的商人,但輸在年輕、歷練不足,李琨便將他帶在身邊,給個六品職官,時刻磨練。
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沒多久時間,兩人便培養起師徒情誼。
朝夕相處、耳鬢廝磨?噗!一聲笑沖口而出。等蕭瑛回來,她一定要告訴他,李琨和周閔華的斷背山笑話。
“小姐?”李琨懷疑地看著賀心秧的笑臉。
賀心秧連忙搖頭,示意沒事!白!
待他們入座、紫屏添上茶水后,賀心秧才問:“李叔、周大哥,你們約齊了過來,有事嗎?”
兩人互視一眼,李琨將帶來的木盒放到桌上,打開。
賀心秧瞟過一眼,那是厚厚的一迭銀票,面額很大,最上面那張是一萬兩,怎樣?要分家產了嗎?干嘛把銀票拿出門四處炫耀。
“王爺說,他喜歡看小姐數銀票的模樣,表情專注認真、充滿幸福感,這里有一百張萬兩銀票,王爺希望這些銀票能夠讓小姐繼續幸福著!
冷下面容,她寒聲問:“這是在他去會蕭鎮之前交代給你的?”
“是!
誰說他沒有對她做安排,他已經安排啦,只是沒教她知道而已。
賀心秧很想大笑,她又被狐貍王爺擺了一道。小紅帽啊,你什么時候才能學會,大野狼其實并不善良?
“為什么以前不交給我,現在才拿出來?是因為你想拿去生利息、中飽私囊,還是以為經過一年,我就會放棄等待,認真相信他不會再回來?”
她的口氣很“善男信女”,尤其在說到“生利息”時。
李琨嚇得滿頭汗,才想要指天畫地發大誓,保證自己絕對不會做這等事,可整段話聽到尾端,才明白,她只是在苦中作樂,酸他幾句,心才不會苦澀得太厲害。
“小姐……”
賀心秧根本不給他說話的空間,輕輕蓋上盒子,把銀票推回他面前,強撐起笑臉。
“對不起,他一年不回來,我等他一年,他十年不回來,我等他十年,我是不會輕易認輸的女人。請你轉告他:如果喜歡看我數銀票的模樣,如果希望我繼續幸福著,那么麻煩他自己回來‘安排’我,不要透過別人的手來安排!
李琨苦惱,他要怎么轉告王爺?難不成去游地府嗎?
一年過去,大家都認清了事實,獨獨小姐還苦苦守著、信著,等待王爺有朝一日回來,唉……這種情況要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