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穗青回房后十分鐘,在經過無數回的沙盤演練之后,姜穗勍端著兩盤意大利面敲龔亦昕的家門。
兩人對視都沒說話,發傻了三十秒。
看見他,龔亦昕心底那股煩躁瞬間消除,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但她很高興他出現……
是不是因為她餓了,而他手上的面讓她感到溫馨?
而他看見她滿桌子的書,一口氣把剛才的聯想推翻掉。
原來她生氣是因為工作太多,并不是因為方沐樹或傍晚那場戲,再然后,他把跟“吻”有關的句子,自動從腦中刪除。
他對她笑,她也回他笑臉。
兩人都有點烏龜,有點避重就輕,都決定把煩悶丟出這扇門。
“再忙也要把肚子填飽。不請我進去嗎?”他先開口。
她一笑,退兩步,讓他進門。
“我做意大利面的功夫是一流的。”他夸大自己的手藝。
在他踏進門的那刻,她的心情頓時變得輕松,飛快奔到桌邊,把書本收拾整齊拿回房間,再從廚房里拿出兩瓶礦泉水,對他微微一笑,高舉在手上!皩Σ黄,我這里只有這個。”
“你是女人嗎?”他刻意皺起眉。
“我懷疑過,但我學醫的,就生理構造而言,我很確定,我是女的。”
她在開玩笑?姜穗勍訝異極了,不過他聳聳肩,沒繼續這個話題!澳愫懿恢匾暼汀!
“忙!币粋字解釋了一切。
“忙不是好借口,想長命百歲的話,最好善待你的胃。”他把叉子塞到了她手中,她想也不想就往地板一坐,狼吞虎咽起來。
“過幾年吧,等……”
姜穗勍接下她的話,“等你更有名一點?等你變成權威?等你當上總統的御用醫師?那種沒用的名利,到底對你有多少意義可言?”
“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也許我的人生意義就是在滿足某些你眼中的虛榮!
她鼓著腮幫子,嘴里塞滿了香Q彈牙的面條。天!她忍不住又在心底贊嘆一聲——姜穗勍是天才!她終于能夠理解,為什么穗青對他充滿敬佩。
“也許?我對我的人生不會用‘也許’,只會用‘確定’,我確定我要的然后朝目標前進,最后達成。我還以為你和我是同一種人!
“哪一種?”
“自信滿滿的人!
“我很有自信啊。”
“不,我發現我們的不同,我的自信是從內心散發出來的,你的自信則靠外人的眼光建立,你那個叫做假自信、真自卑。”
“別把自己搞得像心理醫師,我最痛恨精神科。”她吹口氣,斜著視線,翻出個大白眼。
她又幽默了,這回,惹得他大笑,她也跟著笑。
“吃慢一點,有人和你搶嗎?你不像臺灣人,比較像從衣索比亞來的。”
“如果你每一餐都得搶時間才能吃飽飯,你就會明白,進食速度對我們這種人有多重要!
“你不要再說嘍,再說下去,我就要去恐嚇我兒子。”他語帶威脅道。
“你有兒子?!”她嚇得瞪大了雙眼。
“未來的兒子!
“恐嚇他什么?”
“如果他敢給我考醫學院,我就活活把他打死!
龔亦昕大笑,笑得彎腰。不明白為什么在他面前,她能夠談笑自若,是穗青的關系?還是她把穗青和穗勍當成同一款人,認定她在他們面前很安全,或者是……他的手藝實在太誘人?
一個會做菜的男人,總會在不知不覺間吸引女人的胃和……安全感……
低頭,她繼續把盤子里的東西吃光,他才吃了半盤,她已經在喝開水。
“明天你想吃什么?”
“這種問法,好像我在你那里包飯。”
“對哦,你在道義上應該付我一點費用!彼狻
“對不起,沒辦法,我的錢全拿去付房貸了!
“還要拿去應付貪婪的親生母親。”
他的話一出,兩人之間頓時像停了電。
嘆口氣。各人造業各人擔!他問︰“對不起,那個搶皮包的婦人,是你的母親對不對?”
“幼琳告訴你的?”
“對,院長夫人已經將前因后果告訴她,我上網查過‘李倩羽’的資料,才發現她和那天搶劫你的女人長得很像!
他和幼琳之間已經親密到什么話都可以說?
也是,方沐樹曾經告訴過她,真正的戀人要分享的東西很多,除了經驗,心情還有秘密,現在認真想起來,是她不對,是她在戀愛后仍然用一扇門把方沐樹關在外頭,卻責怪兩人的心距離太遠。
她一哂。世界上沒有無縫的蛋,更沒有真正的秘密。
“你不過見了她一眼!
“我是天才,過目不忘!
“所以……上網查過后,你很清楚她所有的故事吧?”
正確的說法是“緋聞”,她的一生有過許多段愛情,每段都炒得轟轟烈烈,到后來甚至有資深媒體人刻薄的說,她企圖藉緋聞來炒紅自己。
因此,她曾經猜想過,母親對她不公平時,父親選擇視若無睹的原因,是否是因為李倩羽的緋聞太多,多到父親認為被仙人跳,懷疑她并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李倩羽用來交換財富的物品?
她肚子里一直有疑問,但她是何等驕傲的人,這種話,她寧愿讓它爛在心口,也不會找人問。
“對!彼浑[瞞。
“她的經歷教會我一件事。”
“什么事?”
“愛情是件破爛事,除非吃太飽、閑著沒事做,否則千萬別自討苦吃。”
“這種說法對愛情并不公平!彼斐鍪持冈谒媲盎蝺扇Α
龔亦昕笑了。她自己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而姜穗勍認為不公平,是因為他沒有在愛情里吃過虧,依他的條件,他在愛情面前應該是無往不利。
“曾經聽個護士說,愛情和鬼一樣,聽到的人多、碰到的人少。而我認為,碰到愛情和碰到鬼一樣,都不是好事!
“看來,那個方沐樹讓你……印象深刻。”
“如果只是印象深刻就好了。”她自我解嘲。
比“印象深刻”更進一步。是不是“余情未了”?這個想法讓他心生不爽,甩頭,他不愿意讓自己心情變糟,于是改變話題。
“幼琳說,你早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卻決定隱瞞,為什么?”
“我以為這樣可以讓我母親在憤怒的時候有所節制,我以為撕破臉、攤出底牌就沒有了模糊空間。重點是,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才國二,我還需要父親和母親的資助,才能夠完成往后的學業!
“現實考慮?”
“對,我從來不是浪漫的人!
“國二的孩子,應該有能力避開暴力對待,你為什么要容忍你母親?”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想借著自己的可憐,來刺激父親的罪惡感!
“說謊。如果能刺激出他的罪惡感,早在你是孩童時,就不會被這樣對待。你是因為……覺得對幼琳的母親有所虧欠,才決定忍下來的,對吧?”
一句話,他正中靶心。
仰起頭,驕傲的她寧愿被認為壞心腸,也不愿承認自己感覺虧欠,她想放聲回答:并不是。
但姜穗勍比她早一步說話,“你是因為攤開底牌,不想造成摩擦,才不再上七樓探望幼琳,并不像大家所傳的,毫無姊妹之情,對吧?”
她緊閉嘴巴,打死不承認。
他搖頭。沒見過比她骨頭更硬的女生。她不懂嗎?偶爾的示弱,對自己只有好處沒壞處。
姜穗勍伸手握住她的!坝锌盏脑,去看看幼琳吧,她很期待能夠和你當真正的姊妹。你們都是善良的好女生,不應該因為上一輩的事情而有隔閡。知道嗎?她真的很崇拜你。”
龔亦昕搖頭,堅持自己是壞女人!拔覜]有你想得那么善良,事實上,我很邪惡。”
“邪惡?”他挑了挑眉。
“我說過自己不是天才,考第一名,是我的習慣和目的。其實……我的目的是打壓幼琳,讓她處處不如我而自卑、無助,讓長輩的眼里只看得見我!
“但你失敗了,無論如何,幼琳都是家里的小公主,她仍擁有所有的注目!
或許幼琳在外人面前會自卑,但因為有父母的疼愛和支持,絕對不無助。真正無助的人是她,最親的人,傷害自己最深,這樣的她,無法學會信任。
有一個統計說越容易信任別人的人越快樂,而她,優異無比的龔亦昕,并不懂得快樂。
“誰說的,我成功了,母親自認她比李倩羽高等,她是音樂教授而李倩羽不過是個小歌女,沒想到歌女的孩子卻比教授的孩子優秀上千倍,你想,當別人在夸獎大女兒的優秀表現時,她的心會有多痛苦!
她從來沒想過,會將心事對幼琳的男朋友坦承,姜穗勍總令她失去控制,她總在他面前沖動、不自覺的敞開心胸,這并非好事,但她阻止不了自己。
“這就是你的報復手法?”
“對,我讓她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他失笑,跪坐起身,大手捏上她的臉。“你報復人的方式還真善良可愛!
真不曉得這對姊妹怎么了?老是覺得自己很邪惡,教她們“邪惡”這個詞匯的人,應該去跳樓。
善良?龔亦昕拉下他撫上她臉龐的手,挑眉望他,許久,抿唇一笑。
“我母親一定不會同意你的話,她認為我是惡魔投胎,陰沉奸險,心機重!
“那我只能說,大學教授的生活太單純,她沒見過何謂真正的陰沉奸險!
說完,他一手搭上她的肩,一手把她的頭壓在自己胸前。
瞬間,她無法思考,腦袋糊成一片,所有的知覺都停留在他溫暖的掌心上面。他……正在擁抱自己,而她,舒服得不想離開這片胸口……
“龔亦昕,認真聽我說!彼雌鹚南掳停屗难劬ι纤。“李倩羽是錯的,她沒有辦法照顧、疼愛女兒,卻決定把女兒生下來,她太不負責任。
“龔院長是錯的,他沒能力維護女兒的平安幸福,沒本事讓她在不會恐懼的環境下長大,就不該搞外遇、不該讓對方生下小孩。
“院長夫人也有錯,她心胸狹窄,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無法把恨轉為愛,好好疼惜上天送給她的禮物,就不該把你接回家。
“他們都錯,獨獨你沒有錯,不是你選擇成為他們的女兒、選擇在那個環境下成長、選擇成為院長夫人的情緒發泄桶,更不是你選擇過這樣的生活!
是嗎?她沒錯嗎?
她以為自己的生命本來就是個嚴重錯誤,若不是她被生下,怎會造成無數人的痛苦?
“我承認你很厲害,但厲害的不是你總考一百分或者成為很有名的心臟外科醫師,而是你在那樣的夾縫里,非但沒有自暴自棄、自哀自憐,還讓自己長得健康強壯,成為社會上的菁英。
“你雖然對這個世界充滿不信任,卻仍然愿意放下對人性的不信任,竭盡全力去挽救無數條生命;你從沒有被好好對待過,卻可以盡心盡力幫助每個需要你的病人。龔亦昕,我要說,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女生,是我見過最好的女人。”
她怔怔望著他,一時無法反應。
她不是機器人嗎?機器人明明無心,他怎能窺見她的心事?
她的心墻筑得又高又堅固,他是什么時候、用什么推倒它,把她的心挖出來,細細剖析?
為什么他那么天才,那么能洞悉人心?為什么他不像普通人那樣,當她是個沒感情又難以親近的女人?
糟糕,這么好的男人……萬一她控制不住自己,會發生什么狀況?
“哦,那個姊姊沒血沒淚,妹妹生病不但不探望,還趁機槍走她的男朋友!
“我就知道養你是個詛咒,你在報復幼琳搶走方沐樹嗎?就算是,也別選在這個時候,你看不出她病得那么重,而穗勍是她唯一的希望窗口嗎?!”
“你們姊妹的口味還真是類似,總喜歡上同一個男人;之前是我、現在是姜穗勍,你們就不能坐下談談,別再把男人玩弄于股掌間?”
方沐樹和母親無數的聲音在她腦中響起。
不、不對、不可以……萬一不是她的風格,她的風格是迅速、確實、篤定,不會有萬一,她絕不允許自己“萬一”喜歡上姜穗勍。
匆促間,她推開他,拿起瓶子,一口將礦泉水飲盡。
在放下瓶子的同時,她已經武裝好自己。
淡淡一笑,她保持朋友之間該有的距離說:“天才先生,你贏了,我被你說服了,有空我會去看幼琳!
說完,她借口忙碌將他趕出門外。
門關起,她背靠著墻,心頭……一團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