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湄琪不相信李霆慎的話,或者更應該說,她不信任那個叫作楊郁嫻的女人。
她從國中的時候就認識李霆慎了。
那一年,還在讀大學的姊姊,突然把李霆慎帶回家介紹給家人。當時她只覺得這個男生好帥氣、好貼心,姊姊和他站在一起,簡直就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對。
后來她才知道,李霆慎不僅僅是外貌佳、身材好、個性討喜,他還系出名門、貴為某位影視大亨的獨生子。
也因為這樣,從小她就見多了那種處心積慮想要搶走他的女人。她完全明白,女人們為了得到李霆慎可以使出多么卑劣的手段。
于是她強烈懷疑,楊郁嫻那女人從頭到尾都明白自己的“優勢”在哪里,只是她現在沒有證據罷了。
雖然她知道自己不該介入,真的不該,可她忍不住……
只要一想到這個世界上有個女人憑著那張像她姊姊的臉而得到幸福,一股“姊姊被人利用”的不甘心便會涌上。
所以,最后她還是去了。去找那個姓楊的女人一探究竟。
“介意我坐這里嗎?”
突然一個年輕的嗓音傳來。
楊郁嫻愣了一下,確定這聲音是沖著自己之后,抬起頭,見到那張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臉蛋。
“啊,你是那位……”她輕啟唇,有些訝異。
此刻正值中午用餐時段,簡餐店內的客人稍多,一眼望去幾乎看不到什么空位。
所以楊郁嫻沒有多想,趕緊隨意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件,笑道:“沒關系,你坐、你坐。抱歉,被我弄得有點亂,我先收一下東西……”
鐘湄琪卻是杵在那兒,有些無所適從。
那雙笑得微彎的晶燦眼眸沒有一絲心機、毫無任何敵意,更找不到一丁點兒的防衛氣息。
是這個女人太高明,還是她真的誤解了什么?
“鐘小姐?”見她怔怔杵在那兒,動也沒動,楊郁嫻忍不住喚了她一聲。
這一喚,鐘湄琪驀地回神,有些失措地將發絲塞至耳后。
“……謝謝!彼懒寺曋x,故作從容地坐了下來。然后她微抬下巴,臉上毫無笑意,“你記得我?”
“當然!睏钣魦刮⑽⒁恍,“霆慎有跟我說過,他說你是他朋友的妹妹;而且你上次出現的方式實在是太特別了,所以不記得也難,哈哈……”
“朋友的妹妹?”最好是這樣。鐘湄琪冷笑了聲,問:“他真這樣說?”
“呃……”女孩的反應太不尋常,這讓楊郁嫻頓了幾秒,才道:“這……不是嗎?難道我記錯了?”
事實上,她不可能記錯李霆慎說過的話。她愛他、迷戀他,所以他所說過的每一句話,她幾乎都將之深深烙在腦海里。
只是在這短短的幾句應答之間,她似乎感受到一股論異的氣氛。
女孩瞅著她,打量了好一陣子。
“你知道鐘湄芳這個人嗎?”終于,鐘湄琪輕啟朱唇,淡淡問了句。
她搖搖頭。
“我想也是!辩婁冂鞯托Τ雎。
這笑容并不友善,楊郁嫻感覺得出來,可她不知道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鐘湄琪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那你知道……在你之前,霆慎哥有一個論及婚嫁的女朋友嗎?”
聽了,楊郁嫻僵在那兒,胃部像是被掐絞著。她的呼吸紊亂了些,卻還是強作鎮定。
她深呼吸,輕咳了聲,故作不怎么在意,“我沒問過他太多以前的舊事……誰沒有過去?我只重視未來!
“你還真樂觀。”鐘湄琪哼了聲,很明顯是在取笑她,“我倒是想問問,你認為霆慎哥是基于哪一點,所以選擇跟你在一起?”
楊郁嫻卻答不出來。
“看吧?你自己都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愛你——”
“這種事情不需要說!”楊郁嫻猛地打斷她的話,“又不是什么十七歲的青少年……彼此有好感,本來就會自然而然開始交往;更何況,何況……感情這種事,本來就沒辦法列出具體的條件……”
這辯詞,她說得很勉強。但她也不愿被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女孩給看扁了。
“你確定真的沒有‘具體’的條件?”
鐘湄琪卻不肯放過她,窮追猛打,傾身向前,悄聲道:“我告訴你好了,鐘湄芳是我姊姊,她也是霆慎哥的前未婚妻!
這話一出,楊郁嫻呆愣住,四周的鼎沸人聲彷佛瞬間遠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吐息,再深深吸氣,吐息。
確認自己絕對不會失態之后,楊郁嫻才緩道:“所以你連續兩次沖著我來,目的就是想讓你姊姊和李霆慎復合嗎?”
也只有這個可能了。
“我是想啊,”鐘湄琪自嘲地笑了一笑,“但是她已經過世四年了,我想幫也幫不了。”
……過世?楊郁嫻怔住,直愣愣地望著對方。
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面有愧色地移開了視線,對自己剛才的情緒性發言感到后悔!氨,我不知道你姊姊已經……”
眼看她的臉色漸漸鐵青,那震驚的眼神是演不來的。鐘湄琪突然對她產生了一絲同情——原來,這女人是真的被蒙在鼓里,她一點兒也不明白自己長得像誰。
最后,鐘湄琪嘆了口氣,姿態放軟了不少。她莫名沖動地伸手覆在楊郁嫻的手背上,道:“不可能會沒有具體原因的,我相信你一定也懷疑過霆慎哥為什會選擇你,是不是?”
一針見血,道破了楊郁嫻深埋在心底的隱憂。
或許是女人的第六感,她的腦海里突然有個想法。她抬起頭來,看著對方,眸底浮現一絲遭人背叛的痛苦。
“跟你姊姊有關,對不對?”
鐘湄琪睇著對方,靜默無語。一旦產生了同情,之后便再難拿出狠勁。
想了想,她收回自己的手,嘆了聲,“有機會的話,我建議你翻翻他的抽屜、衣柜、皮夾……或是查看他電腦里的照片,我想你會找到‘具體’的答案!
語畢,她站起身,拎了提包就要走人。
掉頭離去前,她猶豫了幾秒,又道:“你身上有我姊姊的東西。就這樣,其他的你自己看著辦。”
說完,她旋身走出了店外,留下被炸得體無完膚的楊郁嫻。
楊郁嫻呆然地盯著桌上的那疊文件,那是為了七夕情人節而準備的特別企劃。
得趕緊整理出一個版本,下午開會的時候要正式提出來討論——她腦袋里這么告訴自己。
然而,在她心慌地翻了幾頁之后,她很清楚,自己的心思已經無法回到這份該死的文件上了。
你身上有我姊姊的東西。
她的腦袋里只剩下這句話。就像跳了針的唱盤,不斷、不斷地一再重播,揮之不去。
楊郁嫻的弟弟在彰化田尾一帶開了家民宿。規模不大,和老婆一同經營,恰恰好忙得過來。
雖然生意不至于讓他們賺大錢,但是日子倒也不算太差。
今天風和日麗,適合出游,然而楊郁嫻眉間的那股陰郁卻仍然沒有散去。
車子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李霆慎忍不住瞄了眼副駕駛座上的女人,無法形容橫在彼此之間的那股詭譎氣氛是什么。
她其實沒什么太明顯的異狀,只不過就是有那么一點不同。
他一直在等她主動找他傾訴,然而兩個星期過去,她仍然不動聲色。于是他考慮了幾秒,決定打破這個僵局。
“你最近怎么了嗎?”
聽見他的聲音,楊郁嫻回過神,目光自窗外的景色收回。她扭頭,帶著笑意看了李霆慎一眼,“嗯?有嗎?我哪有怎么樣?”
“你從兩個禮拜前就開始這樣子了!彼P唇,露出一絲溫和的笑。
“哪樣子?”
“心事重重的模樣。”
她呆了幾秒,噗哧笑出,“哪是什么心事重重……我只是一直在想著,七夕特別節目到底要弄什么新花樣而已。沒什么啦!”
聞言,李霆慎靜靜的,心里有疑慮,但仍是選擇相信。
他不再追問。
一路上,兩個人保持著沉默,各懷心事。她心里一直懸著鐘湄琪告訴她的那些話,卻遲遲沒有勇氣與他對質;他則是以為她只是專注在工作上的發想,于是也不好打斷她的思緒。
抵達目的地,眼前是一家叫作“夏阮”的民宿。
“好特別的名字!
下了車,李霆慎抬頭望著那塊古色古香的招牌,禁不住好奇地問:“這名字是誰取的?”
“我弟的老婆!睏钣魦挂搽S著下車,帶上車門,笑著侃侃道起:“她是讀國樂系的。這里剛蓋好、還沒對外營業的時候,正好是夏天,常常會突來一陣午后雷雨。有一次,她忙累了,坐在前廊發呆看雨,突然覺得雨滴打在屋檐上的聲音,聽起來很像是一種叫作‘阮咸’的樂器。所以她靈機一動,就把民宿取名為夏阮!
他點了點頭,側頭想了想,又問:“什么是阮咸?”
她笑了!熬椭滥銜@么問。其實就是月琴或琵琶啦,只是別名叫阮咸而已。”
“原來如此。我懂了!彼冻龌腥淮笪虻谋砬。
突然——
“郁嫻?!”一聲叫喚。
兩人順著聲音來處望去,那是一個曬得黝黑、身材精壯的年輕男人。他扛著一些園藝器具,不知從哪兒冒出來。
李霆慎猜想,這應該就是楊郁嫻的弟弟吧?
“明彥!”
果然,只見她驚叫出聲,喜不自勝地快步上前,給了弟弟一個大擁抱,“唉呀,好久不見,你真是愈來愈像農夫了。”
“敢說我?”楊明彥退開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盯著自己的姊姊,“你是發生什么事了?怎么會變得這么——”
他其實是被她那身名媛打扮給震住。
他注意到姊姊把她那頭原本狂野放浪的大卷發給燙直了,穿著一身與她個性超不相稱的淑女套裝,頸上掛著一串別致的墜鏈,手上還提著一只光看LOGO就知道有多貴的名牌包。
“怎樣?我變得怎樣?”楊郁嫻瞇起眼,惡狠狠地睨著對方,暗示他說話小心。
“呃……好啦,漂亮,行了吧?”
“哼,這還差不多!彼凉M意地笑了,然后拉著弟弟來到李霆慎的面前,介紹道:“他是李霆慎,我男朋友;這個呢,是我弟,他叫明彥!
見了這個男人,楊明彥突然理解姊姊那身裝扮是怎么回事了。
“你好!
李霆慎率先探出手,卻在彼此握了握手之后,瞬間就能明白——這個弟弟并不滿意他。
他幾乎是立刻被隔擋在這個家庭的圏圏外。
“你們怎么認識的?”
稍晚,姊弟倆來到后院的小型溫室里,楊明彥終于逮到機會,切入了這個看似輕松、實際卻嚴肅的話題。
李霆慎則留在客廳,發揮他交際應酬的專長,和一群不認識的賓客聊得熱絡愉快。
“他是我上司。”楊郁嫻答道,在溫室里繞了一圈,看著他們夫妻倆親手種植的花草、蔬菜,“怎么?你不喜歡他?”
沒辦法,明彥所散發出來的敵意毫不遮掩,晚上用餐時,更是明槍暗箭齊發,害大家一頓飯吃得膽顫心驚。
“對,我不喜歡他!
如此直白的反應,讓楊郁嫻忍不住笑了聲,“你是忌妒他帥還是羨慕他有錢?你根本還不認識他吧?”
楊明彥深呼吸一口氣,道:“你真的照過鏡子,仔細看過你現在的模樣嗎?”
“我知道自己身上穿著什么。”她睨了他一眼。
“因為他喜歡你穿這樣,所以你就打扮成他喜歡的樣子吧?”楊明彥冷笑了笑,嘲諷道:“楊郁嫻,你什么時候開始會迎合男人的喜好了?”
“他沒強迫我穿任何一件衣服。”這是實話,可她也心虛——因為身上的每一件物品都是他送的。若要說他完全沒有改造她的意圖,也實在有些牽強。
“沒強迫你?那更糟,他直接洗你的腦!
“明彥,你可不可以不要這么神經質?”
“我神經質?”楊明彥激動地指著自己的胸膛,“你看看你自己,你現在他媽的就像是電視上那些拜金女、交際花,你還敢說我神經質?”
“楊明彥!”她動怒了,耐性盡失。
她生氣地取下項鏈、拔下耳環,道:“好啊,反正你只看表面嘛,那我不在你面前穿總行了吧?我晚上就去市區買運動服,你愛看我穿得土里土氣,那我就穿給你看!”
“你別扭曲我的話,”他抬手爬了下前額的發絲,嘆口氣,“我的意思是他不應該——”
“不說了,破懷我的心情!彼驍嗨脑,掉頭離開了溫室。
楊明彥被單獨留在溫室里。
他懊惱,煩躁地踢了下地上的泥土泄憤。他氣姊姊怎么就不懂他的用意?他是擔心她受傷!
同樣身為男性,他很清楚送女人衣服時的心理,所以,他知道的,他明白那家伙眼中看見的不是真實的楊郁嫻,他只是企圖把她變成自己理想中的女性罷了。
跟了這樣的男人,姊姊怎么可能會快樂?
思忖了半晌,他氣惱地低咒一聲,最后扔下手上的小鐵鏟、脫下工作手套,也跟著離開了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