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快入夏了,湖邊桃花已落盡,只是,為何沒能結出桃子?
張紫晗站在樹下,仰望枝頭,不由詫異;蛟S,這片桃林因為娉婷的死去而斷了生機,從此只開花不結果,就像上天在為斯寰平紀念那段凄美的愛情。
她說不清心里是羨慕還是同情,只覺得酸酸的,如同桃子初生時的滋味。
自從回宮以后,她每天都會來這座桃林走一走,湖邊空氣如水清澈,彷佛夏瀲都凝聚在這一片靜謐之地。有時候她會想,娉婷從前是否也像她現在這般,薄紗的裙擺穿過枝椏的掛礙,陽光如金縷一般纏繞在身上……奇怪了,她為何老是想到娉婷,又為何總是徘徊在她身前常流連的地方,是因為好奇嗎?
她承認,她的確想多了解一些從前的事,關于斯寰平的事,她本不該這么在意的,可是從容州回來以后,她總是身不由己地在意著他。
斯寰平每次上下早朝,都會路過這湖畔,或許,這也是她天天來此的原因?說實話,從容州回來以后,雖然同處東宮,但兩人似乎很少見面,他忙于政務,夜里也不再來她房里,她覺得……她開始有點想念他了。
所以,她常常站在這里,隔著樹枝蔓蔓,能遠遠看到他的身影,看到他青袍玉冠,步履匆匆的模樣,有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曾經,在運河的船上,侍衛都睡去了,夜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站在船邊,欣賞著明月映耀的茫茫江水,而他則會在一旁吹奏沉簫。她從不喜歡簫聲,覺得太過嗚咽,但他吹奏的,她卻能聽上一整晚。
那樣的時刻,他們是那般親近,無須言語的親昵,亦有種契合的感覺,但自從回宮以后,他們倆連面都不常見,談何其他?他好似又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離她很遠、很遠。
“太子妃,像是要下雨了,還是早些回去吧!彪S侍的宮女道。
“我還想在此處再待一會兒,”張紫晗搖頭,“若怕下雨,你去取把傘來便好,我在這兒等你。”
“太子妃怎能獨自在此?”隨侍的宮女有些猶豫。
“總不會有刺客吧!彼Φ。
入宮后就是規矩多,有時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少帶一兩個宮女似乎也像失了規矩一般,實在比不得從前在家里自在。
宮女拗不過她,只得速速去了。
張紫晗繼續在林中信步。
“這里沒有別人,就把藥渣倒在這里吧!
忽然,林中傳來細語聲,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本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畢竟這里其他人并不常來,但為了確定,她微屏住呼吸,靜靜聽著,似乎是兩個女子在說話。
“良娣,我們主子還要這樣隱瞞多久?”其中一個女子道:“再過兩個月,瞞也瞞不住!”
“能多瞞一天是一天吧,”另一個女子嘆氣道:“咱們都還猜不透太子妃的稟性,也不敢讓她知曉……”
“太子妃就算是妒嫉,不還有太子嗎?怎么也不敢告訴太子殿下,讓他替咱們作主?”
“我也是想著先稟報太子殿下,但你家主子卻攔著,不讓我去說,想來太子殿下若知曉了,傳了太醫,宮中上下肯定全知曉了。到時候,太子妃若真的妒嫉起來,還是一樣能整治你家主子。”
張紫晗蹙著眉頭,她們到底在說什么,為什么她一個字也聽不懂?而且她們口中的太子妃,是指她嗎?怎么感覺在她們眼中她是個非常毒辣的女人,否則有什么大事非要瞞著她不可?
疑惑實在太多,她再也忍不住,繞過樹叢,走了出來,朗聲問道:“你們在做什么?”
兩人聞聲猛地回過頭,張紫晗這才看清了原來一個是姜良娣,另一個則是徐良娣宮中的侍女,那名侍女因為太過驚嚇,手一滑,原本拿著的藥罐摔落在地上,頓時碎裂。
“這藥是煎給誰的?”張紫晗冷冷看了地上破碎的藥罐一眼“為何要偷偷把藥渣倒在這里?”,“太子妃恕罪!”姜良娣連忙拉著侍女一同跪下,“不關她的事,都是臣妾的錯……”
“方才我聽到你們說什么怕我妒嫉,不敢告訴我,到底發生什么事?”張紫晗移步上前,壓低了嗓音,神情嚴厲,頗為威嚴,“你們到底有什么事瞞著我?”
父親常說,在宮中做主子,為人不能太寬容,遇事也不能太軟弱,她既然身為東宮的女主人,就不能讓人在背后搞鬼。
“回稟太子妃……”姜良娣猶豫了良久,方才道:“有一件事,是臣妾自作主張,太子妃若要治罪,請治臣妾一人的罪!
“你先交代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我再決定要不要治你的罪!睆堊详铣谅暤。
“徐良娣她、她……”姜良娣咬著唇,支支吾吾,而后像是豁出去一般,微揚高嗓音道:“她懷有身孕了。”
“什么”張紫晗突然覺得心好像被什么重重擊了一下,腳下居然晃了晃,有一種暈眩的感覺,“你再說一遍!”
“徐良娣懷有身孕了!苯兼泛芸隙ǖ刂貜偷馈
有孕了?他的女人……有孕了“什么時候的事?”張紫晗啞著嗓音問。
“大概是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去容州前便懷上了,最近才發現的,”姜良娣老實道:“徐良娣月事許久沒來,最近又常覺得想吐。”
“為什么不稟報?”張紫晗怒道:“事關皇嗣,故意隱瞞是死罪,你們不知道嗎?”
“徐良娣也是為了顧全大局,”姜良娣替她說話,“畢竟她先太子妃有孕,恐引起宮中震動……”
“自古良娣先有孕的也不少,說到底,你們是怕我妒嫉,害了她腹中的孩子,對吧?”
“臣妾不敢……”姜良娣連忙伏身道。
她們分明就是這樣想的吧?原來,在別人的眼中,她這般可怕……張紫晗自問入主東宮以來,一直以禮待人,雖做不到十全十美,也算進退有度,為何還這樣被人提防?想來,也不是她為人的問題,自古正妻與妾室之間,終會如此吧?就算不至于勾心斗角,但防范之心總在,似乎倒也怪不得徐良娣故意隱瞞。
“這是安胎藥?是誰給徐良娣煎的?”張紫晗望著藥渣又問。
“臣妾在家時,幾位姨娘的安胎藥從小也見過不少,臣妾也略懂醫理,這些都是臣妾親自為徐良娣煎煮的。”姜良娣回道。
“看來你與徐良娣關系甚好,”張紫晗頗感疑惑,“平日倒是看不出來!
“徐良娣遇到了這樣的事,沒有法子才找臣妾商量!苯兼穱肃榈溃骸俺兼矂襁^她,待胎象穩固之后,須得上報才好!
“那就讓她好生養著,”張紫沉聲交代,“此事我會親自向太子稟明,讓她不要再擔心了!
“真的?”姜良娣原本一臉哀苦,一聽她這么說,表情馬上轉為驚喜,“多謝太子妃寬厚大度,不治我等欺隱之罪!
呵,她大度嗎?或許從前遇到這樣的事,她是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真心替徐良娣歡喜,但此刻,為何她胸中如此躁郁難靜?是什么讓她改變了?
別的女人懷了他的孩子……別的女人……這句話,不能深思,若深思,情愫便似成了一根針,倏地扎進她的心尖,讓她一陣顫栗。
她好像,是真妒嫉了。
“皇嫂,皇嫂!”
張紫晗聽到有人在背后呼喚,可是那聲音似乎有些縹緲,她無法確定是不是聽錯了,更無法確定對方是不是在叫她。
徐良娣懷有身孕的消息,就像一顆失魂藥,把她整個人都困住了,在湖畔怔怔地僵立了老半天,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聽聞斯寧宇成親的消息時,可是相較之下,那一次的心情似乎還不及此時復雜。
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轉過身,就見斯寧宇站在面前。
方才是他在喚她嗎?呵,對了,她現在是他的皇嫂,可怎么這稱呼聽起來好奇怪、好陌生,她仍無法習慣。
“皇嫂怎么了?”斯寧宇看到她神色不太對勁,連忙關切地問,“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王爺!睆堊详线@才微笑地施了禮,“王爺緣何這樣問?我何嘗能受什么委屈?”說話之間,竟有一顆淚珠飛落而下,她連忙摸了摸臉龐,竟吃驚地發現,一片濕漉漉的。
她在哭嗎?最近她到底是怎么了,心像是水做的,遇到一點兒事便流淚。原來,她從不似自己想象的那般堅強……“方才路過此地,看到皇嫂獨自在此神傷,”斯寧宇邊說,邊小心觀察她的神情,“想是我多事了,卻又怕皇嫂真受了什么委屈不敢對別人講……姜良娣好像也剛從此處離開?”
“姜良娣哪里會給我什么氣受呢!”張紫晗連忙道:“我雖算不得多厲害的人物,倒也不至于被別人給欺負了!
就算別的女人欺負了她,她或許只會不快,但也不至于像此刻這般心傷,別的女人,從來就不是她的死穴。
“這么說來……是皇兄給皇嫂氣受了?”他一語中的。
不,不能這么說,但事實又的確如此。
她知道自己不該難過,一開始就說好的,這不過是一場政治聯姻,不帶任何感情,但從什么開始,一切好像都變了?是從她知道那幅畫出自他的手?還是從他們倆這一次一同離京?
無論如何,他給她的感覺已經不同于以往,她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他只是一個無關的人。
“其實算起來,倒是一樁能讓闔宮上下高興的事,”張紫晗終于道:“徐良娣她……似乎有了身孕!
“哦?”斯寧宇微微蹙眉,“什么時候的事?”
“我也是才從姜良娣那里聽聞,正打算跟你皇兄稟報!
“這倒是奇怪了,”他搖搖頭,總覺得事有蹊蹺,“徐良娣有孕,怎么不親自稟報皇兄,倒要先告訴姜良娣?”
“她一個小女子,初次有孕,宮中規矩又這么多,想是有些膽怯!睆堊详喜灰捎兴,況且這件事太過震撼,讓她也沒有多余的心思多想什么。
“懷了皇嗣是多么大的榮耀,別人聲張還來不及,她這反應倒有些反常!彼箤幱畹溃骸安灰治姨嵝鸦噬┮痪洌廊酥牟豢蔁o!
“此事有不妥嗎?”張紫晗顯得有些困惑,“我倒想不出其中有何璇璣!
“總之,皇嫂事事小心為上,”斯寧宇面色沉凝,“宮中素來璇璣多,想我母妃當年,也中了不少埋伏;噬┟鲃t保身便可,實不必為別的女子去做任何事,這才是在宮中生存的長久之法。”
“多謝王爺指點,”她福身道:“只是我身為東宮的女主人,有些事情必須得出面,才能顧全你皇兄的顏面!
誰讓她是他的妻子呢?他讓她成為了天下人都羨慕的太子妃,她也該還給他同樣令人羨慕的名聲,而娶得賢妻,大概便是天下男人最希望讓人稱道的事。
“紫晗妹妹能如此為皇兄著想,實在讓人感動!彼箤幱罱K于放松了表情,輕笑道:“起初還擔心妹妹你初入宮闈會有諸多不適應,但你能收性隱忍,進退有度,倒是讓我放心了。”
他忽然改了稱呼,像小時候那般喚她紫晗妹妹,讓她瞬間有種親昵之感,她明白他對她的關心從來就不是出自男女之情,只是兄妹之誼,但如今聽來,卻如此溫暖。
曾幾何時,她能這般坦然地面對他,與他訴說心中苦惱,就像親人一般,這樣其實也挺好的。
她猛地發現,她對他的感情也不再似從前了。那種哀慟纏綿,已經隨著時間淡淡流逝了。驀然回首,他已經不在燈火闌珊處,那里亦不再是她心心念念尋找的地方。
“多謝哥哥牽掛!彼⑿Υ鸬。
這笑容里,不再有苦澀,這還是第一次,她這般對他微笑,不再滿含暗慕之情。
他是她曾經的幻想,不過幻想其實跟幻覺沒什么區別,而今,她已經有了更為在乎的人、更為在乎的事……可是,她并不知曉,就在不遠處,隔著一汪湖水、隔著疏落桃枝,有個人正負手而立,目光冷峻凌厲地看著她和斯寧宇的互動,而他們都未曾察覺。
那個人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和斯寧宇道別離開,他都未移動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