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結束,天氣轉睛變熱,采石場的工人又打著赤膊干活兒,在烈日下,個個皮膚曬得黝黑發亮,舉著鐵敲一記記敲打堅硬山石,匡匡作響,汗流浹背,風又熱呼呼的吹,讓人更添幾股火氣。
吳奕等幾個小管事會做人,在休息的幾處工療都備有涼水、巾帕及涼茶,讓工人們得以喘口氣兒再上工。
蟬聲唧唧,綠蔭大樹傍著的屋舍內,湯紹玄跟何忠正在說話,屋外暗衛緊緊盯著外圍,不讓任何人靠近。
「上一批玉料借著石材的掩護,順利運送到貴州、成州、槐城,又分別送到江南幾家琢玉坊,讓工匠們雕刻,不過出了件事,工匠們不敢也不能動工了!购沃覈@了口氣。
湯紹玄眉頭攏起。
何忠也沒賣關子,「朝廷在幾大州貼公告,說皇上要建造宮殿及陵寢,需要購入大量玉料,要制作大型的陳設玉器!
「京城那邊來消息,說國庫日漸匱乏,今上倒是一樣的鋪張浪費!箿B玄冷嗤。
何忠嘆息,「這筆官家生意太大,大塊玉料沒那么容易采買,琢玉坊是我朝最大的玉石珠寶鋪,各地大人一接到必須上繳玉石的命令,將目光都放到琢玉坊上了!
琢玉坊遍布大魏朝,但世人皆不知琢玉坊背后的東家是誰。
傳言很多,版本也多,有傳說是他國的皇室貴族所開,也有傳是宮中貴人,另一個傳聞是與一些高官貴族交好的皇商,勢力非凡。
不管哪個版本,這名神秘人都是不好惹的,平時自然不會有人招惹他們,可如今下令的是皇帝,那些官吏恐怕就不會顧忌。
的確麻煩!湯紹玄眉頭一攏,就他所知,目前大概只有東北這處私礦才有辦法供給那么多大量的玉料,其他明面上的玉礦都已挖掘大半,難怪各地官府都盯上琢玉坊。
「這事得好好處理,絕不能將世人的目光吸引到這里!购沃译y掩憂心。
湯紹玄明白他的憂慮,一旦吸引到世人目光,有心人就會循線找到這里,其中難保不會遇上熟人。
采石場位處武陵山脈,前半座山鑿打石材,后山卻是上好的玉礦,玉礦都由何忠信得過的親信負責開鑿運送。
與刻意給外人看的前山采石場不同,玉礦若是被發現,很多事都會被挖出來,包括他們和皇后太子的圖謀。
他眼神一凜,「忠叔,請你吩咐琢玉坊的所有大掌柜,主動將庫存的玉料送出去!
「是了,有這份人情,那些拿到好處的大人不會不識相的追究玉料來源!购沃翌h首。
何忠得了指示,先行離去,而事后得到的消息,也如湯紹玄所預料,那些大人們拿到好處交差,沒再提其他事。
同時,湯紹玄的教學生活也持續進行著。
每一日,他在夏家食堂用完早膳,到采石場工作,處理文書帳務或巡視采石場,或聽工頭匯報出貨清單,偶而還得去一趟碼頭,待下工后,他便來到夏家食堂,替夏羽晨上課。
下課后,夏羽柔已備好晚膳,三人一起用餐,偶而課上得快,湯紹玄會安排功課,讓夏羽晨寫策論,他則往廚房去。
「這道菜使用的醋,酸中帶著微甜,若以陳醋,味道會更好。」
「這道魚料理,雖然新鮮,但以活魚烹飪更佳!
「這道燉肉的肥瘦比例不對,肥肉再多一分,口感更細膩滑順!
湯紹玄說起吃的,頭頭是道,是吃貨里的大行家。
「這道茶鵝使用的茶葉用碧螺春更好,夏娘子,一分錢一分貨,食材好再利用食材本身的特色烹調才是真正的美味,當然,你這價格與食材都是為了迎合大眾需求,但也可以思考,有部分人對食材的要求高,你開的價格也能跟著調高,或許賺進口袋里的比幾十文的收入要來得多、來得更快!
「夏娘子,這新鮮現采的蘑菇先拿一部分去曬干,明日再做這道湯品,別有一番滋味。」
夏羽柔一日日聽著湯某人愈來愈多的「批評指教」是有些小不爽的,就像前一段日子,她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對菜肴做調整。
事實勝于雄辯,有些人一張嘴生來就厲害,不必動手,動嘴嘗嘗就能指導廚子,卻讓她備感矛盾,明明廚藝大躍進,又覺得技不如他,怎么想都胸悶。
老天爺真不公平,湯紹玄一個男人長得帥、有學識、有身分也有錢,那棟山中別院可是他們這一帶最豪華最堅固的宅第;而她,什么都不如人,唯一且自豪的廚藝還輸他,總是不舒服。
其實呢,對于夏羽柔,湯紹玄指導起來已經是手下留情,面對夏羽晨,湯紹玄才真正是個嚴師,他這個夫子將他練字作文的時間拉長不說,過來授課時,一定先考校他前一天交代的功課,夏羽晨若是有答不好的,他手上的戒尺就啪啪打響。
夏羽柔當然心疼,但嚴師出高徒,她還是明白的,何況她私下問過弟弟,他對湯紹玄的懲罰,竟是心服口服。
夏羽晨說:「我想不明白的疑惑,湯大哥都能輕易的為我解惑,還會旁征博引,延伸探討相關的問題,給我更大的啟發,上湯大哥的課收獲良多,不怕姊笑,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上課時間了。」
夏羽柔看見弟弟眼里的喜悅,不由得反思自己,覺得她的心態不好,湯紹玄免費指導他們姊弟倆,她沒感激,還有些不爽,要改。
第二日,湯紹玄來食堂用膳,發現招待的私房菜又增添兩樣,都是偏辣的菜色。
「湯爺慢用,若覺得哪里要改進,下午再跟我說。」她笑咪咪說。
湯紹玄薄唇微揚,覺得入口的菜更美味了。
這段日子,他上午來,黃昏時也過來,眾人好奇一問,他也并不隱瞞,于是他成為夏羽晨夫子一事就傳開了。
沈銘、吳奕等人更覺得再過不久,他們就可以吃小倆口的喜酒了。
因為湯紹玄變了。
不只沈銘等人,還有葉嬤嬤、夏羽柔姊弟都發現湯紹玄身上生人勿近的氣勢淡了些,讓人更容易親近。
夏羽柔知道大伙兒都認為是她的功勞,到底是不是?她也不清楚,但她知道她愈來愈喜歡這樣的日常,平凡卻幸福,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滿足。
這一日,湯紹玄用完晚膳便踏著夜色,提著燈籠,沿著林間小徑回到山中別院。
他先讓小廝伺候沐浴更衣,一身常服的回到書房,他還有一堆事務要處理,采石場的事都已上軌道,賈家搶碼頭的事也已落幕,各地琢玉坊收過來的情報,他一一看過再丟進香爐里燒毀,再依次下指令給沈諒。
沈諒一一應下,就見少爺開始擬定夏羽晨的課業進度。
那小子是天才,過目不忘,思緒敏捷,能夠舉一反三,少爺便更上心了,四書五經一一擬定授課進度,無比認真。
沈諒雖是暗衛頭兒,但兩人在京城時就是熟人,平常也能說上幾句話,不過,在那件變故發生后,少爺變得寡言,難以親近,他也僅守暗衛身分,從不多言。
但也因是貼身陪伴,他也發現,少爺身上的氣質漸漸恢復成原來的溫潤儒雅。
思緒至此,他小心詢問:「少爺為阿晨如此用心,莫不是看上夏娘……」
「事關女子清譽,慎言!箿B玄打斷他的話。
「沈諒胡言,請少爺懲罰!股蛘彽皖^。
「罷,出去吧!
沈諒拱手退了出去。
燈火下,湯紹玄獨坐案桌后,望著窗外。
月上樹稍,四周一片靜謐,偶而傳出幾聲蟲聲唧唧。
他嘴角嘲諷一勾,對夏羽晨的課業如此上心,還派暗衛去教訓靳工頭等事,這當中真沒有夏羽柔的原因?
他眸光微閃,不愿再去深究,就怕自欺欺人。
家族要雪冤,但至今朝堂的風向未明,朝中形勢仍是賈家一派獨大,而太子沉潛,只能以靜制動,翻身之日遙遙無期,而他身負重責,又怎能談兒女私情?
沈諒趁夜來到另一棟豪華宅院里,與何忠下棋,兩人都是湯紹玄的心腹及親信,隨著白子、黑子落在棋盤上,兩人也談了很多。
他們知道少爺心里有多大的怨恨不平,只是他逼自己不去想,從進到青雪鎮的第一天開始,他就殫精竭慮地為家族的未來、為太子籌謀,不讓自己停下來,好似唯有如此才能夠活下去,他活得太抑郁,他們無法勸說,擔憂不已。
幸老天爺垂憐,讓少爺遇上夏娘子。
這段日子,少爺不再那么冷漠,臉上線條不再緊繃,偶而想起什么,俊臉上還會露出一抹笑容,即使很淡,但他們仍看得出那是由內散發而出的愉悅,對這種變化樂見其成。
時間流逝,直到結束這場不分上下的棋局,沈諒才坦承地說:「稍早前,我多嘴一問,惹得少爺不快,忠叔可別步我后塵,在少爺面前提及夏娘子!
「夏娘子是個好的,我明白。」
沈諒離開后,何忠走到一座書柜前,拿出其中一本厚厚的磚塊書,打開封面,其實是個盒子,里面躺著一封信。
這是從遙遠京城捎來的信,他已閱讀多遍,本以為沒有機會用得上,但如今看來他可以放手去做。
攤開信紙,最后一段便是他的依仗——
「……經此大難,我祈望老天爺垂憐,讓他能遇上一個善良的好姑娘陪伴在側,若老天爺真應我心中祈求,忠叔便搭把手推上一把,他心思重,責任重,我不愿看他一人孤軍奮斗,有個小姑娘在乎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知心知情,若是還能生個娃兒,延續子嗣,那便更好,至于大仇能不能得報?我相信蒼天有眼……」
翌日,何忠在夏家食堂關門后,登門了。
夏羽柔看著眼前年已六旬,精神矍鑠的老爺子,又看看他身后兩名小廝,客客氣氣地說:「不好意思,我們已經關店了!
何忠雖然是采石場大總管,但為人低調,除了采石場的工人,鮮少有人見過他,更別提離開青雪鎮多年的夏羽柔,她沒見過他,以為他是新客人。
「我知道,我是為了紹玄來的!顾瞧䴗蕰r間過來,就是不想與少爺打照面。
片刻之后,兩名小廝被留在門外,兩人在食堂內坐下,夏羽柔為彼此倒了茶。
夏羽柔在聽完何忠的自我介紹后,才知道他的身分,但她不明白對方為何要因為湯紹玄來找自己。
何忠開始娓娓道來湯紹玄的過往,而這個版本,夏羽柔……不,應該是對湯紹玄關注過的人都聽過。
因為鎮上三朵花加駱玉玫都想嫁給他,家里長輩便派人去查湯紹玄,這有人查,就有人說,一來一往,老百姓都聽了不少內容。
何忠說,湯紹玄原本是一名京城衙役,他奉令跟其他官差押解一批流放女犯,與領頭官差起了沖突,還不止一次,于是領頭官差最后將他解職,不必回京了。
大略說完這一段,何忠又說起湯紹玄的身世,「紹玄其實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因是庶子,爹不疼,當家主母厭惡,姨娘早逝,自然不被看重,為了生活,他只能去當個衙役。」
她恍然大悟,難怪,他長了一張貴氣的臉蛋,氣質同樣貴重?上Я,是妾的孩子,一定被打壓得很慘,才得自己掙錢。
夏羽柔有一段時間很迷看話本子,馬上想像一些庶子被嫡母、嫡兄弟姊妹虐待的畫面,她的心一疼,難怪他總擺著一張冷漠的面癱臉。
「這些事都是紹玄找上我時,跟我交代的家世背景!购沃艺f。
她愣了愣,「他找上你?」
「是,他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稍一打探,知道這鎮上除了港口的工作機會最多,再來就是采石場,他要求見我,要求一份工作,我年紀大了,識人無數,問了幾句,知道他是個有才氣、有能力的人,事實證明,我也沒看走眼,現在他住的那棟山中別院,可是他從我這里賺走的!
他笑了笑,「不瞞夏娘子,從他接手采石場,短短幾月,采石場的營利比往年都要高上一倍,這是我們間的賭約,他辦到了,那棟別院歸他。」
何忠愈說愈自豪,這身世背景雖有虛假,但利潤這事可是鐵打的事實。
夏羽柔也是聽說過這件事的,但從何忠口里說出來,那就是事實,她聽了也很開心,但聽著聽著,還是不明白他跟她說這些是為何?
「紹玄是個很好的男子!购沃倚πΦ慕o了總結。
她眨眨眼,呃——老人家刻意跑來對她一個女子說湯紹玄很好,不會是她以為的那個意思吧?
「老夫老家有句俗諺,『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夏娘子,老夫不太會說話,也冒昧叨擾了,不擔誤你休息了。」
直到何忠走了,她還呆坐著。
直到葉嬤嬤進來喊她一聲,她才回了神,眨眨眼,何總管這就走了?他是要她抓住湯紹玄?先是弟弟要讓她嫁他,再來是何總管,他們就這么看好她?
話說她先前明明聽到湯紹玄的名字就怕小命不保,怎么現在她心里卻樂得很,嘴角上揚壓不下來,這是心花怒放?
「阿柔啊,你臉怎么那么紅?不會是染上風寒發燒吧?」葉嬤嬤著急了。
完了!夏羽柔雙手摀著發燙臉頰,不會真的動春心了?
「我沒事!
天,這么嬌嗲嗓音不是她發出的?她自己都起了雞皮疙瘩了!
葉嬤嬤一只略微粗糙但溫暖的手突然摸上她的額頭,「沒燒啊,怎么怪怪的?」
夏羽柔連忙拉下她的手,羞澀說:「我真的沒事,嬤嬤怎么又回來了?」她已經下工好一會兒。
「我要去顧婆子那里拿東西,經過就見你門沒關,這才進來的。」
夏羽柔要她快去拿,就怕她追問,送走葉嬤嬤后,她繼續呆坐,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搖頭晃腦,一會兒又搥搥額頭。
沒錯,她要把自己打醒。
她是瘋了嗎?還真想跟湯紹玄怎么樣?她忘了秤秤自己的斤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