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記得。
她和他結婚時,邦叔有來,還包了一個紅包給她,她知道他現在就是在邦叔開的工程公司做事,逢年過節,他也會帶她去給邦叔拜年。
她也記得,他說過他外公在他十二歲時就死了,很多事他之前都輕描淡寫的帶過,她也沒有多問,因為不想知道太多,因為害怕知道太多。
“你怎么會……你為什么會用槍?”她知道這里不像美國,槍枝是有管制的,一般人沒什么接觸的機會。
“我爸死后,我需要賺錢還債,所以半工半讀去念夜校,因緣際會遇見了武哥,他曾和我外公練過幾個月的八極拳,知道我從小習武,反射神經好,膽子也夠大,對當調查員也有些天分,就找我到紅眼工作,這里的人訓練我,教我怎么用槍,還有其他工作上的技能!
“你為什么離開?”她再問。
想也沒想,他開口就吐出慣性的借口。
他想也沒想就說:“邦叔生病了,請我去他公司幫忙,我去了之后,發現塔吊的工作也不錯,就一直做到現在!
門里的女人,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
“這兩種工作,好像差很多。”
該死,他做錯了。
她的語氣,乍聽之下沒有什么改變,可是,這一秒,他知道她曉得他在說謊。
這女人說她不了解他,可他清楚,她其實比誰都還熟悉他,就像他熟悉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即便看不見她,他也可以輕易從她的聲音中,分辨她的情緒,他知道她也可以。
他知道,若他還想留住她,他必須說實話。
“你說的沒錯,是差很多。抱歉,我只是已經習慣這樣說。”他吞咽著口水,握緊了拳頭,張嘴道:“事實上,我離開,是因為我搞砸了一件案子!
他頓了一下,深吸口氣,才張開眼,看著天花板,下顎緊繃的道:“當時委托人的女兒被歹徒綁架,我很快找到了她被綁架的廢棄公寓,發現那女兒和綁匪根本是同一掛的,那家伙朝我開槍,我開槍回擊射傷了那名綁匪,那女人沖上來,哭著求我放過她男友,我一時心軟,掏出手機要叫救護車,她男友抓了藏在腳踝的另一把槍,瞬間就對我開了三槍!
她聞言心口一抽,啞聲道:“我沒看到你身上有彈痕!
“我穿了防彈衣!彼猿暗某读讼伦旖牵骸白訌椚粨跸聛砹,但因為沖擊力,我失去平衡,從四樓摔了下來,人沒死,但腿斷了。摔下樓之前,我朝那歹徒開了槍,那家伙卻把女友抓到身前替他擋槍。事后,委托人反過來控告我謀殺,法官判定我是自衛,但我還是離開了紅眼!
“為什么?那并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鄙钌畹,他再吸一口氣,舔著干澀的唇,啞聲說:“但從那次之后,我每次拿槍,手就會……”
他低頭看著自己攤開來的手掌,然后再次將其緊握成拳,坦承道。
“我的手會抖,我總能看見那個女人的臉。”
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覺,曾經有段日子,她也總是一直看見,第一個被她殺掉的獵人的臉,即便她曾親眼看見那獵人殘殺無數條人命,那也沒有讓她感覺好過一些。
可后來,為了生存,她被逼得習慣了殺戮,甚至早已不再試圖去算她究竟奪走了多少條人命。
而這,或許是他和她最大的不同。
棒著門板,她輕撫著那個在門后的男人,瘠啞再問:“你方才開槍,手并沒有抖,你克服它了嗎?”
“那是因為沒有對著人!彼嘈Γ蠈嵒卮,沒有半點隱瞞。
那么的不同。
她苦澀的想著,喉頭微哽。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在自己變得如此污穢不堪之前,就遇見他。
“十六歲。”她閉著眼,啞聲開口。
不在乎的事,他不會藏,就是因為在乎,他才會從來不曾提過他在紅眼工作的事。他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弱點,所以才說謊?伤退f了,說了從來不曾和人說過的事。
這男人把自己攤開來給她看,給葉懷安看。
她知道,若想要他放棄,她必須讓他知道,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她得把這層偽裝撕掉、掀開,讓他看見,真的看清,她的模樣。
胸中的心,隱隱作痛,讓淚無聲滑落。
她不想這么做,一直不想,所以才逃避著,不肯說清楚、講明白,因為即便發生了這么多事,她卻還是自私的想他在心中,記得一些葉懷安的好。
記得一些……她的好……
可他需要知道,有權利知道,關于她的真相。
她深吸口氣,壓下苦,咽下痛,強迫自己張嘴,開口說。
“我……第一次殺人,是十六歲……”
她沙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響起。
我……第一次殺人,是十六歲……
這告白,讓人心驚,教他震懾得屏住了呼吸。
他早已猜到她可能的過往,他知道她和那狩獵游戲有關,但他以為那是這幾年的事,沒想到竟然那么早。
十六歲,還未成年,才是花樣年華,才剛要開始美好的人生。
“發生了什么事?”他聽見自己問。
“有個同學帶了一款電玩軟件來學校玩!彼蛑蓾拇,告訴他:“她一直沒辦法破關,我開始學計算機之后,就對程序設計很有興趣,我發現那套軟件有bug,就幫她找出了問題點,修正了它。第二天,她邀請我回家,我才發現她父親是一間電玩公司的負責人,那款游戲是測試版,他很驚訝我能找出那款游戲的bug,還修正了它,所以希望我能到他公司去工作!
她扯了下嘴角,苦笑著,“我記得,我當時好高興,感覺好像中樂透一樣,我想上大學,我需要錢,他給的簽約金是我根本想都沒想過的數字,我眼也不眨就把那工作約簽下去了。”
“那間公司很大,專門開發各種游戲軟件,接下來幾個月,我被分派到其中一個小組,我是小組的核心成員,除了上課之外,只要有時間我都拿來寫程序軟件,或和小組成員溝通、協調,我們一起架構游戲的版圖、設計游戲交互環節,制定規則、計算公式。也許因為我們幾個都很年輕,想法不一樣吧,我不知道,總之,我們開發出來的游戲,在市場上大賣,拿到的獎金多到讓我作夢都會笑……”
她喘了口氣,挪了下位置,由跪改成坐,蜷縮在門邊,看著黑暗的房間,訴說著像是上輩子的過往。
“我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完全被沖昏了頭,第二年我連學校都不太去了,幾乎整天都待在公司里,就連睡也睡在那里,我想要賺更多的錢,有錢我就能早點獨立,不再需要寄人籬下,不再需要仰人鼻息,看人臉色。我很快被升到更高的位置,接手負責設計成本更高、更賣錢的游戲。有一天,我的上司丹尼爾傳了一個新的案子給我,那是一款類似RPG的游戲。”
“什么是RPG?”他聽不懂這句話,所以開口問。
“RPG是一種角色扮演游戲!敝浪騺韺τ嬎銠C、電玩沒興趣,她解釋給他聽,“就是由玩家操控游戲世界中的角色,通過完成一系列的任務,來達到結局,贏得勝利。”
她停頓了一下,才又說:“這是很常見的游戲類型,但那設定讓我覺得不太對勁!
“怎么說?”他問。
“游戲設定的任務,是讓玩家操作的狩獵者,殺死獵物。玩家能買下獵人,加以訓練、升級,這些都很常見。但除此之外,這款游戲的玩家,還能以金額下注,賭哪個獵人能殺死最多獵物。讓我最不舒服的,是那些獵人,都是一些連續殺人犯。我本來沒注意到這件事,但我認得其中一個人的模樣,他兩個月前才剛被執行死刑。我上網一查,才發現那些狩獵者、那些獵人,全部都是死刑犯!
他渾身一震,整個人坐直了起來,翻身看著那扇緊閉的門。
她的聲音,變得更沙啞,更疲倦。
“我不喜歡那個游戲,所以打電話和丹尼爾說,我不認為拿死刑犯做電玩游戲設定是個好主意。他告訴我,那是個誤會,他傳錯了設定,這件案子已經取消了,他要我把檔案刪掉,明早會把正確的檔案傳給我!
說著,她合上眼,又深深的吸了口氣,舔了舔唇,才又繼續。
“我應該就這樣算了,但他的語氣聽起來不大對勁,感覺有些慌亂。掛斷電話之后,我本來要直接刪除那個文件夾,但它里面還有附了幾個影片檔,我一時好奇,點開了它們。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一件事!
即便已事隔多年,可至今,她幾乎還能聽見,自己點下鼠標時,那幾不可聞的清脆機械輕響。
答答。
就這兩聲,她的人生,從點擊影片的那一秒,從此改變。
好奇心殺死貓。
這句俗諺多么精準,但人們總是把這話當成玩笑。
緩緩的,她睜開微濕的眼,瞪視著黑暗,就像多年前,在黑暗中,瞪視著那些屏幕上彈跳出來的畫面。
“那些影片,全是殺人畫面,在叢林里的獵殺,我一開始還以為那是演出來的,但很快我就發現,那些都是真的。每一把刀,每一把槍,每一只斷掉的手腳,都是真的,子彈是真的,鮮血是真的,尸體也是真的。那些人發出的慘叫哀號,臉上透出的害怕與恐懼,如此真實赤luo,讓我嚇得要死!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夜中輕響。
“我知道自己看到不該看的東西,立刻關了計算機,用最快的速度下樓,當年我什么都不懂,還傻傻的坐了電梯,可才出電梯,我就被人拿藥品迷昏,等我再醒過來,我已經身在游戲之中了!
她在黑暗中環抱著自己,靠在門上,告訴他。
“我知道該怎么玩那游戲,我看過設定,比其他獵物都還曉得該怎么做,我試圖組織我們這些獵物,獵物之中,從事的職業都不同,各行各業什么人都有。有個男人叫文森,他是特種部隊的人,他教我們怎么用槍、如何反抗,我們在那狩獵游戲里,撐了一個多月,我以為我們可以成功逃走,揭發這整件事,但那只是白費功夫。那些玩家很清楚,人是自私的,可以被收買,懂得如何背叛。他們知道,我們的合作有多脆弱!
無聲抹去臉上的淚水,懷安用她所知,最平靜冷淡的聲音,道:“獵人開始追殺我們,我殺了一個獵人,一個接著一個,我變得越來越熟練,我和文森掙扎著求生,兩年后,我們想辦法逃了出來,但文森出賣了我。”
他蹲跪在門外,盯著眼前緊閉的房門,握緊了拳頭,沉聲開口點出她沒說出口的話。
“文森是他們的暗樁!
“對!彼韲稻o縮著,承認自己的愚蠢,“文森把我帶回游戲里,另一場游戲中,告訴我,他們沒有讓獵人馬上動手,只是為了看我們掙扎的蠢樣。讓文森訓練我們,是因為想要游戲變得更有趣、更精彩。唯一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是我。因為我的表現讓人驚艷,他們開始在我身上下注、競標,他們……那些人……那些玩家……更改了游戲設定,讓頂級的獵物也可以下注,能夠升級!
她聲微顫,但她深吸了口氣,穩住聲音,道:“他們把我升級為獵人。”
無法控制的,他張開手掌,把手壓在門上,將額抵在門上,強忍著想把眼前的門破壞的沖動。
即便看不見她,他依然可以感覺到她的痛苦。
然后,他聽見她說。
“文森說,我是個天生的獵人,我開槍時手不會抖,殺人時腿不會軟,我和他一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天生一對,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成為頂級的獵人,擁有大把的鈔票,美好的人生!
說著,她笑了起來。
“他是對的,我把刀插 入他的心臟時,一點也不覺得愧疚,一點也不!
那干啞的笑聲,無比苦澀,飽含說不出的痛。
他知道,就是這一秒,他知道那男人憑借著朝夕相處、命在旦夕的日子,誘騙了她,占有了她,所以這整件事才會讓她如此痛苦。
她曾經喜歡那家伙,信任那該死的王八蛋,但那豬頭是個變態。
難怪她無法再相信他,難怪她沒有辦法把心交出來,她試過一次,卻只得到可怕的背叛。
“我殺了他,又花了三年的時間,才成功從游戲中再次逃脫。他們派人追殺我,這些年,死在我手上的人,多到連我自己也數不清!
門外的男人好安靜,沉默的聽著她說。
不由自主的,懷安又伸手遮眼,她自嘲的扯著嘴角,在黑暗中,道:“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別再回到游戲中,我什么也不在乎,什么都做得出來。所以我才去相親,我和你結婚,是為了利用你。葉懷安只是我配合你的需要,扮演出來的角色,我從來就不是那樣溫柔賢淑的人。你娶的,只是一個幻覺。”
她用雙手遮著、壓著自己濕透的眼,舔著發干的唇,顫顫再吸口氣,說:“所以,別再叫我老婆了,因為我從來不曾當自己是你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