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亮起,“小蓮莊”便開始忙碌起來。
如意指使廚子做了幾道小菜,剛剛陪著段柯古吃了碗粥,灶房便派人來喚,說有事要請問。
“你去忙吧!”他點點頭。“我也有事得先安排安排!
“待會兒見!比缫廨p巧起身,不一會兒即消失在廳門外。
段柯古說的事,就是到關著陸明的廂房去。
“段大人!币灰娬l人進來,陸明忙起身行禮。
“不用多禮。”段柯古不冷不熱道。
他每次看見陸明,就會想起如意捱過的苦,實在沒什么雅量跟陸明好言相向。
“待會兒午時,周大人會過來跟我一道吃宴,一等我把“天下一品”牌匾掛回“一枝軒”,你就自由了!
陸明趕忙接話:“小姐不是答應過小的,會讓小的親眼看見牌匾放回去?”
“我話還沒說完,你急什么?”他皺眉!拔覀儾皇茄远鵁o信的人,瞧是一定讓你瞧,不過有件事先說在前頭,我不可能任你在莊里四竄,你要看,就得先把這東西戴在手上。”
段柯古掏出懷中物往桌上一扔,“當”的撞擊聲說明它是何物,一對光亮如銀的手枷。
先前被縛在屋里就算了,反正也沒人看見;但等會兒情況不同,他得戴著它走到眾人面前——
陸明喉頭微動,似有話想抗辯。
你得忍!陸明提醒自己,要在這節骨眼露了餡教人察覺不對,那他先前安排的一切,就白白浪費了。
“你也可以不要!倍慰鹿啪o盯陸明,沒放過他臉上任何反應。
“不,小的這就戴上!闭f完,陸明取來枷鎖,就扣在原本的鐵枷上。
段柯古心起疑竇。
這老抓貍到底在玩什么把戲?他一直覺得陸明會乖乖被囚,是很稀罕的事;他才不信如意她娘的死,會讓陸明大徹大悟、一夕間轉了個性。
但仔細想,陸明這幾天表現,卻又沒什么讓他覺得不對勁的地方。
只好暫且先這樣安置他了。
段柯古掏出鑰匙,打開原先縛住陸明的鐵枷。
沉重的鐵枷一除,陸明頓松了口氣。
“另外這手枷[的鑰匙擱在我身上,等出了“小蓮莊”大門,我就馬上幫你解開!倍慰鹿耪f完就走。
一等房門關上,原本低著頭一臉謙遜的陸明,驀地拉下臉來。
那個曲如意與段柯古,真以為把他關起來手上了枷鎖,他們就能高枕無憂?
錯了!他一屁股坐在椅上,神色詭譎之至。
有件事他倒沒有說謊,曲家那臭老太婆的死的確讓他大徹大悟。他先前就錯在太渴望得到菜譜,才會留下曲如意那個禍根,還惹來段柯古這麻煩。
不過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陸明背著門露出冷笑。
他先前做錯的事,他會在今日,一次做個了結。
人聲雜沓的“小蓮莊”灶房,一跑堂趕過來報訊。
“小姐,周大人到了!
如意一瞧天色。
周大人來早了,不過沒關系,她早想到會有這可能,已先做好準備。
只見她打開蒸籠蓋子,盛起了桂花涼糕與五香豆,然后要跑堂端著炭爐與水壺,跟著她一塊到“明瑟樓”去。
她要親自為柯古還有周大人沖一壺茶。
是昨兒在地窖里點貨給她的靈感。陸明不識貨,她爹生前收藏的珍寶,陸明幾乎沒什么用。正好,讓她有機會室來接待貴客,
明瑟樓位在“小蓮莊”的花園中央,離中午設宴的一枝軒不太遠。如意從周大人胖敦的體型看出他不太喜歡走路,才作此安排。
茶點送上,如意身一福,執起水壺準備泡茶。
熱水一注入,段柯古閉眼一嗅,忍不住在贊:“好香啊,這茶!
“段大人好敏銳!比缫饨忉!懊衽褂眠@茶產自高巖峭壁,量少珍稀,要采它,還得靠身手矯健的小猴兒幫忙,所以這茶有個特殊的名字,叫“猴兒茶”!
周大人不若段柯古風雅,聽他夸贊,也跟著哼哈兩聲:“是是,真香、真香!
如意抬手斟了兩杯,纖手一請!爸艽笕耍未笕,請。”
這猴兒茶的好,還得靠喝才能盡享其味,茶湯一入喉,段柯古立刻露出驚訝表情。至于一旁的周大人,則是瞠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瞪著茶杯。
久久,才見周大人嘴里迸了句話:“好茶!”
如意與段柯古交換一笑,很能理解周大人的心情。這就是佳肴珍饈的力量,總讓人嘗過之后,便開始懷疑自個兒先前吃過的東西,到底算什么碎屑糟粕。
“民女灶房還有事,就不打擾兩位大人品茶!彼硪桓,盈盈退下。
今兒一早“小蓮莊”門外就貼出告示,為了重新贏回“天下一品”牌匾,“小蓮莊”特意在一枝軒席開二十桌,要請諸位客官們一同見證“小蓮莊”的手藝。
告示一貼,未到午時,一大堆食客便將“小蓮莊”]外擠得水泄不通?梢幘鼐褪且幘,二十桌量數一到,門廳立即上閂,不收客了。
眾人上座,資深跑堂走來說話
“咱家小姐有交代,今天大伙“吃飛”,也就是坐上位的周、段兩位大人吃什么,諸位就跟著吃什么,至于帳錢,一律只收三貫錢!
“這倒新鮮。”底下人交頭接耳,誰不知道陸明當家的“小蓮莊”,沒點身分,錢囊不飽,還沒法吃到大人們吃的好菜。
見時辰已近,段柯古起身朝眾人一躬。
“周大人,歡有各位鄉親父老,大伙能坐同處吃宴,也算是有緣。我段某在這兒提個不情之請,就請大伙來幫我瞧瞧,看我手上這方“天下一品”牌匾,到底是還得還不得?”
“一定一定!笔晨蛡凖R聲附和。人向來貪鮮好奇,聽有這等新奇事,哪有人不愿參與道理。
立在屏風后的如意一瞧情勢,回頭吩咐:“上菜!
“糟鵪鶉上桌!
“羊肉叉燒上桌!
“開洋干絲上桌。”
開頭三道冷盤,由三十名跑堂分別送上。冷盤寸兒不大,正好讓一人挾個兩口嘗鮮蒹開胃。光看這派頭,座上幾名吃過老當家曲謙手藝的熟客,皆露出無限懷念的神情。
但精彩的還在后頭。
冷盤一見空,跑堂們又送上“小蓮莊”的拿手菜——“蝴蝶鱔背”、“鳳凰雞”,還有段柯古最愛的“開水白菜”。
“周大人請!
“段大人也請。”
坐于上位的段柯古與周大人相互敬邀,然后同時舉箸,段柯古先吃“開水白菜”,周大人則是先挾炒得鮮脆的“蝴蝶鱔背”。
兩道菜一入嘴,他們的表情就和底下人一樣,霎時全都明白了。
為何先皇當初會賜牌匾“小蓮莊”,而它又何能與京上的“一條龍”齊排名,被人喊叫“北龍南蓮”,全是因為廚子手藝巧、刀火好,料材又新鮮絕頂!
“好一道蝴蝶鱔背!”周大人邊贊邊吃,完全停不下筷。
他什么時候吃過這么美味的料理?先前曲謙當家的事他記不清楚了,但他確信,自陸明接管這一年來,他從沒有吃過!
“為什么?”周大人忍不住問:“一樣出自“小蓮莊”,為什么曲姑娘做得的事,陸明他沒有辦法?”
段柯古也是極舍不得才放下手里的湯杓。
他眼前這道“開水白菜”,鮮甜清釅,吃起來綿而不爛,每個白菜骨梗皆用細針戳過,再用濃洌上湯精燉,費足了功夫,目的就只為了食客們的一句“好”。
“這就是灶房廚子的心意,加上用料新鮮,手藝精湛,我們才能品嘗到如此珍饈!
“說得好!币焕险咦韵险酒,舉杯面向段柯古!耙皇钱敵醵未笕撕菪牟鹣履欠健疤煜乱黄贰迸曝遥覀冞@群駑鈍的人,還真不知我們錯過了什么!”
“是啊,段大人英明!钡紫氯送瑫r舉杯相敬。
這些家伙,懂得吃什么珍饈!
被帶到屏風后頭的陸明憤憤地想著。早先讓他們吃些剩菜殘羹,他們不也一個個盤底朝天。這群人,全只會見風轉舵!
“所以說,”段柯古起身問:“各位鄉親也都認同我把這“天下一品”牌匾掛回原位?”
“對,沒錯,的確是該歡回去。”眾人附和。
段柯古朝旁一望!爸艽笕艘馑迹俊
“該還!
好極了!段柯古笑。
“搬張桌子過來!彼奥,一邊拆下蓋住牌匾的紅布。
兩個跑堂火速地將木桌搬來。
他手將牌匾捧妥后,兩個跨步來到粱下,一個縱身躍上門廳,然后穩穩地將牌匾放回原位,底下食客們紛紛叫好。
“要不要請曲姑娘出來見一見各位?”段柯古下來時問。
“要見要見,咱們一定要見一見揚州城的妙手天廚!”
在此起被落的吆喝聲中,一身白的如意現身,朝眾人盈盈數拜。
“周大人、段大人,還有各位客官大爺,小女子在此謝過你們多年來對“小蓮莊”的支持跟照顧!
“說得好!以后我們一定常來。”
“是啊是啊,這兒做的菜還真是好吃!”
望著吃客們欣喜陶醉的表情,立在“天下一品”牌匾下的如意秀目含淚,在場除了段柯古之外,定沒有人能夠理解她此刻的百感交集。
“如意就先不打擾各位用膳,菜再送上來!
“響螺湯上桌!
“莼菜羹上桌。”
響亮的喊聲中,一列跑堂端著菜盤快步走來。一直望著廳堂方向的陸明突然張大眼,最末一名跑堂一與他眼神對上,陸明露齒一笑。
事情成了。
他這些日子的卑躬屈膝,所有的忍辱負重,全是為了這一刻。
那名端著莼萊羹的跑堂懷里,正藏著一支紫黑色極其稀罕珍貴的鴆鳥羽毛。這食毒蛇的鴆毒性之強,只消將毛梗朝酒水中輕輕幾劃,不到幾刻鐘飲者即七孔流血而死。
陸明這計謀算得歹毒,他料定段柯古是朝廷命官,若中毒身亡,負責掌杓備料的曲如意再無辜,也絕對逃不了牢獄之災。
而他,剛好可以趁“小蓮莊”群龍無首,再次坐享其成。
這也是他敢大膽撕破那紙轉讓契的原因。那種東西他再寫就有,就算撕個百張千張,他也不怕,但千算萬算,他就是忘了算進如意過人的靈鼻。
跟在最后的跑堂一與如意擦身而過,她突然皺緊眉,喚道:“等等!
“小姐?”端握著菜盤的雙手一纏,跑堂怯怯看了她一眼。
“這莼菜羹味道不對,你跟我過來!彼忠焕,直接把人拉回屏風后。
搞什么鬼!不但跑堂冷汗直流,連引頸翹望的陸明也跟著皺眉。
如意從懷里取出一把小杓,不多不少朝莼菜羹里沾了那么一些。
跑堂張大嘴還未喊聲,她已將杓子送進嘴嘗了一口。
見狀,陸明猛地站起。
一直分神觀察陸明的段柯古警覺抬頭,朝屏風方向一望,正好就看見如意手一打,揮落跑堂手里菜盤的動作。
“砰咚”一聲,熱騰騰的莼菜羹與白瓷碗碎了一地。
“什么聲音?怎么回事?”廳上的吃客驚聲大叫。
段柯古全然無視周圍的騷亂,他唯一念頭,就是快到如意身邊去。
從沒有一刻,他感覺時光的流逝,是這么緩又這么快。從如意揮落菜盤,接著摔跌的瞬間,他所有知覺仿佛全都打開了般,她每一個傾斜,投向他的一瞟,還有自己堪堪接住她,卻讓她從懷抱間滑落的震愕……他所感覺到的每個動作,都像雕刻般深深烙印在他心版。
“不,如意,你別嚇我——”他攙起倒地的她,渾身顫抖地看著她。
才這么會兒時間,她已緊合雙眼,雙手無力垂下。
于伯從另一頭奔來,手里抓著一只棉囊,揚聲呼喚:“大人,小的這兒有瓶護心丹……”
這瓶護心丹是皇上賜下的寶物,據說是用許多珍奇藥材熬煉。先前于伯領著一干仆傭南下,段丞相要于伯帶著,就怕自己兒子出門在外,突然有個什么萬一,想不到正好派上用場。
段柯古抖著手接過藥丸,端起如意下顎一捏一拍,豌豆大小的黑丸一下滑入她嘴里。
他很清楚護心丹效用,頂多只能多拖點時間,要解毒還是得靠解藥。
他將如意往于伯懷里一放,起身四顧,不一會兒便瞧見趁亂逃竄的下毒者。
“抓住他!”段柯古大聲命令。
“不不,大人饒命,小的所以會這么做全是陸當家的指示,小的是被逼的……”被擒住的跑堂不消拷問,立刻交出懷中的鳩鳥羽毛。
“陸明!”段柯古都喝一聲,猛地回頭,屏風后邊已不見陸明身影!皞髁钕氯,前門后門全給我關起來,要有人敢放人出去,我絕對要他拿命來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