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后,羅妙靖和陳志旭來到「晶」的大廳。她有一剎那的沖動,想要直接沖出大門離開,視線卻不由自主往吧臺飄去。
華疆臣果然在吧臺邊。他身上還是白天工作時的衣服,「合鑫」的員工夾克和深色牛仔長褲,他和「晶」這種高檔的地方毫不搭軋,又那么泰然自若,樸實堅韌的氣質(zhì)讓經(jīng)過的男女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杜思穎在他身邊,右臂幾乎抵著他左臂,酒保正在對他們解說什么。
羅妙靖瞟了大門一眼,走與留的念頭還在她腦中迅速交替,不受控制的腳步已經(jīng)將她帶到他們身邊,杜思穎剛好轉(zhuǎn)頭看見他們,輕呼出聲。
「鷹鷹!我聽那個美女老板說,你和我們公司男同事一起來,我在猜是誰,原來……」美眸在羅妙靖與陳志旭間來回,表情曖昧,對她眨眼。
這個暗示性的眼色讓羅妙靖惱火。她自以為知道什么?
「我來送生日禮物,這里的老板是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姐,我和店長都認(rèn)識的。」她看向華疆臣。
「你以前都是她生日過了才想起來!顾难凵窬秃畹枚,至少瞥過陳志旭時沒什么特別的表示。
「今年我記得寫在行事歷上了!谷A疆臣逼自己的雙手安放在吧臺邊,不要一把揪住陳志旭衣領(lǐng)。
這幾天他默默觀察,已經(jīng)確定是陳志旭主動接近羅妙靖,而她也樂于和他相處。他一方面吃醋,一方面開導(dǎo)自己,陳志旭對她的好感只是單方面,他相信她會拿捏住朋友的分寸,他不該干涉。
他是妒夫,不是獄卒。
「學(xué)姐說,今晚我們在這邊的消費都算她的!沽_妙靖無視歡呼的杜思穎。「我想回家了,志旭要送我,你們留下來玩吧!」
「我也要回去了。我來送禮物而已,兔子是搭我便車來找朋友!龟愔拘裰挥袡C(jī)車,她單薄的身子怎么禁得起刺骨的冷風(fēng)?
「天氣很冷。你們都坐我的車!
「那我的車怎么辦?」
華疆臣一記冷眼讓陳志旭閉嘴!该魈煳逸d你過來騎。這里有停車場,不會被偷!
四人上車,杜思穎很自然就挑了副駕駛座,那原本是羅妙靖專屬的座位。
羅妙靖默默鉆入后座,瞥見華疆臣從后視鏡里凝視她,她揚唇,給他一個虛偽的燦爛笑臉。
杜思穎首先打開話題!干仙綆托∨笥蜒b計算機(jī)是什么樣的情況啊?」
陳志旭道:「聽老板說會受到當(dāng)?shù)厝说臒崃覛g迎,應(yīng)該很好玩吧?」
「我們不是去玩!谷A疆臣沉聲道。
「討厭,你干么這么嚴(yán)肅嘛?我們當(dāng)然知道重點不是玩啊!」杜思穎吃吃笑,拿皮包敲了他手肘一下。
華疆臣皺眉。杜思穎知道他要過來「晶」,吵著也要一起來找在這里工作的朋友,他才讓她搭便車。他已暗示過她不要有這種不合宜的親密舉動,她卻裝傻地依然故我,有旁人在場,他不想讓她難堪,只能保持緘默。
他瞟向后視鏡,鏡中的羅妙靖似乎看到了杜思穎的舉止,她露出厭惡的表情,目光轉(zhuǎn)向車窗外。杜思穎換了話題,討論最近黑客盜賣個人情資的新聞,他很快注意到她用的都是信息科系學(xué)生才懂的專業(yè)用語,排擠羅妙靖的意圖很明顯,而陳志旭想換話題,杜思穎都聽而不聞,徑自滔滔不絕。
羅妙靖似乎渾然不覺,一徑望著窗外。她在想什么?華疆臣凝視她,夜色黯淡她的容顏,她反映微光的眼瞳如終年黑暗的深海,他想潛入,探索秘密。
有許多次,他試著和她談起二十年前的恩怨,希望引導(dǎo)她發(fā)泄情緒,她總是不想談,被他逼緊了,她干脆逃遠(yuǎn),或者勾引他上床。她寧可和他做愛,不愿和他討論情感和內(nèi)心。
她像土地,緊緊掩埋秘密,但它不會發(fā)芽,只會持續(xù)毒害她的心靈。
他只好扭曲地寄望這種畸形的關(guān)系,能逐漸療愈她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還給他從前那個慧黯可愛的女孩。有時他信心十足,認(rèn)為情況終將好轉(zhuǎn),有時他覺得這是奢望,他根本救不了她破碎的心。
羅妙靖沒心思理會杜思穎的挑釁,只想著該如何和他提分手?
以他的頑固,要說服他等于試圖拖拉一座山,她猜得到他的響應(yīng),他不要分手,他要化解她的臼結(jié),他們只是「暫時分開」,他仍愛她。
而她,還愛他嗎?
她不知道。她感覺混亂,兩年前的震撼似乎燒壞了她的感情神經(jīng),她不斷激怒他、傷害他,她的某個部分故障了,她察覺到自己不太正常,卻無法克制。
他說他很強(qiáng)壯,不怕她傷害他,但他也是個人,心也是血肉構(gòu)成,受了傷會疼痛,想到她的反復(fù)無常究竟如何地踐踏他,她懊悔,也心疼他的傻。
她不想再傷害他,不論他還愛不愛她,愛不能當(dāng)作傷害人的借口,這是父母留給她的最后教陳志旭和杜思穎先后下車。副駕駛座一空,華疆臣便道:「妙妙,來前座。」
「不要。」座椅上肯定還留著杜思穎的體溫,她拒絕。
華疆臣也不勉強(qiáng)她,紅燈了,正好行經(jīng)偏僻的道路,四周沒車,他還是踩煞車,停在白線前。后座飄來一個遲疑的聲嗓。
「疆臣……我有話跟你說!挂檬裁礃拥睦碛刹拍苷f服他?
「嗯?」她很少用這么溫和的語氣對他說話,令華疆臣警戒。
「我們……分手吧!」她左胸里似乎打了個結(jié),感覺疼痛。
他震驚,猛然轉(zhuǎn)過頭!高@問題很久以前就討論過,我們不分手。」
「那只是你做了決定,逼我接受,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明這樣完全行不通。這兩年我們只是在原地打轉(zhuǎn),事情根本沒有解決!
「那是因為你拒絕和我溝通,所以——」
「因為溝通也沒有用,溝通不能讓你換個父親,癥結(jié)在于我不能接受你是他的兒子,我總算想清楚了,所以……」她嗓音干澀!肝覀兎质职!
她眼神凄然但堅定,她的每個字他都聽懂,但無法理解,他呼吸開始急促!傅覍δ闶冀K沒變,我愛你。」
「你愛我?這兩年我這樣對你,你怎么可能還愛我?」她尖銳地道:「也許你只是放不下對我的內(nèi)疚和責(zé)任感,卻誤以為這是愛!」
綠燈了,但他無法前進(jìn)。「我很清楚我的感情與內(nèi)疚或責(zé)任感無關(guān)!
「好,那我問你,你感覺得到我愛你嗎?我的所作所為,哪一點讓你覺得我還愛你?該不會我和你做愛,你就以為我愛你?」
難道不是?他們最初是因為相愛才想擁抱彼此,即使后來感情變調(diào),她的主動挑逗全都是憤怒的挑釁,但她索求的從不是肉體激情,是情人之間的親密撫慰……這些太復(fù)雜,他不知從何說起,何況說了她也不見得會承認(rèn)。
「你懂了吧?」羅妙靖將他的不語當(dāng)作默認(rèn)。「你以為的愛,是你單方面的想象,你這樣只是在活受罪,分手對你比較好。」
至少她還在乎他受不受罪。他頹然地想!甘顷愔拘褡屇阌羞@些想法嗎?」
「不,和他無關(guān),他只是剛好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但是和他在一起很輕松,他對我很好,也許我會和他交往!顾吡ψ屪约烘(zhèn)靜地說話,聽起來卻很不確定。
「所以你趕著和我做個結(jié)束,才能跟他在一起!惯@是第二次,她要離開他,同樣讓他痛徹心肺,這回不是情緒激動下的決定,她條理分明地陳述,給他一股無法挽回的絕望感!缸屛铱紤]……」
「我不是在請求你同意,是告訴你我已經(jīng)決定這樣做,以后我們只是同事,我不會再到你的住處了?扉_車吧,綠燈很久了!
她望向窗外,感覺車子重新起步,她微微發(fā)抖,心跳急促,掌心沁出冷汗。
其實她一開口就動搖了,就這樣渾渾噩噩在一起又何你?他心甘情愿,她半推半就,不看未來,沒有責(zé)任,他們一同墮落,糜爛到底……
但她終究無法這么自私,帶給羅家傷害的不是他。她試著放過他,也放過自己。
華疆臣臉色陰郁,握緊方向盤。他姓華,這大概比圣經(jīng)的原罪還不可原諒,為這樣的原因被拒絕,真是悲哀又可笑,他為她做的一切抵不過他身上流的血。
她說她要的是別的男人,他記得他們交往時,她時時刻刻沉浸在喜悅里,神采奕奕,她談陳志旭的口吻卻平板得像在念新聞報導(dǎo)。她不愛陳志旭,卻愿意試著去接受,或許任何人她都能嘗試,唯獨他不行。她竟說他的愛只是他的想象,那他怎會為想象的東西心痛欲狂?
車子在離羅家兩個巷口外停下,羅妙靖下車就走,華疆臣拉住她。
「就照你說的吧,我們分手!
「嗯。」她看著路燈灑在地上的光,不看他。
他緊緊盯著她側(cè)臉,搜尋任何不舍的蛛絲馬跡,卻只看見一片淡漠!肝疫是會匯錢給你,別說你不要,我就是要匯,你要不要用是你的自由!
「隨你高興吧。」
「你……會離職嗎?」
「目前沒有打算!
一陣沉默。他握著她手腕,似乎不想松開,她說:「沒事的話,我回去了!顾榛厥,他不放,忽然一扯,將她拉進(jìn)懷里。
「讓我抱你,最后一次!顾蛦〉慕忉屃钏膾暝o止,他溫?zé)岬拇捷p觸她額頭,他的體溫刺著她肌膚,他的身體緊繃,嗓音壓抑著激情與疼痛。
「有什么我能幫忙的地方,隨時來找我。答應(yīng)我,不要勉強(qiáng)自己!
她含糊地點頭,靜待他松手,他卻不動,她輕輕推他胸膛,他終于放開她,她低著頭迅速轉(zhuǎn)身,走進(jìn)寒冷的夜里,沒有回頭。
她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忍住眼淚。他的哀傷令她心碎,她幾乎要開口說:她不離開,她什么都不管了,她只想和他在一起……
但她還是忍住了,強(qiáng)忍住的部分留在他懷里,空殼蹣跚地離開。她感覺混亂又疲憊,像奮力奔跑了兩年終于停下,這里卻不是她要的終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走著,走著……走不動了,停在路樹的陰影下,她蒙著臉,低聲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