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貨車平穩(wěn)地在馬路上奔馳,幾臺機(jī)車飛快地由后追上,音樂開得震天響。
“……保庇、保庇、保庇、保庇,啊啊~~走來到這,去到那,世間那么大,流行啥咪衫,啥咪車,咱攏跟著趴……”
五、六個青少年吆喝著飛馳而過,寬松的T恤在風(fēng)中抖動,馬路邊賣甘蔗菠蘿的阿伯利落地?fù)]舞手中的刀子,一片片削下菠蘿的外衣。
天藍(lán)得再容不下一點色彩,飽滿地在天際揮灑,白云在青山間漫游,陽光在身體里發(fā)酵,熱氣在皮膚散出又重新沁入,慢慢烘烤著,帶來一絲絲的刺癢。
。
聽見熟悉的車聲停在門口,秋月忙不迭捧起大玻璃碗走出廚房。蕭旭維提著行李袋進(jìn)門,迎面而來的涼風(fēng)令他舒服地嘆口氣,他走到電風(fēng)扇前,下意識地拉著領(lǐng)口散熱。
“歡迎回來。”
一聲開朗的喊叫讓他抬起頭,一個綁著幾何頭巾、穿牛仔短裙、戴太陽眼鏡的陌生女孩從廚房跑出來,手上還端著一個大大的玻璃碗。
一瞬間,蕭旭維還以為自己走錯家門!澳恪彼t疑了兩秒。
“旭哥,你不認(rèn)得我?”她把一缸青草茶放到桌上,摸著太陽眼鏡考慮要不要取下,但一碰上頰邊的痘子,頓覺還是保持一點形象的好。
雖然沒看到對方長相,不過熟悉的稱呼與聲音讓他露出笑。只有一個人會喊他旭哥!皫啄瓴灰姡阕兊眠@么時髦。”
她笑了兩聲,緊張地摸著頭上的發(fā)巾!拔疫@是嘻哈風(fēng)格。”
隔著一層墨鏡,雖然掩去了顏色,卻讓他的五官看起來比記憶中更有個性。十幾歲的蕭旭維長得俊秀斯文,不過隨著年歲漸長,體形抽高、身材結(jié)實,秀氣的外貌轉(zhuǎn)為英朗與男子氣概,溫和帶笑的雙眸添了幾許嚴(yán)肅與世故。
光是望著他,秋月就覺得心跳越來越快。在大學(xué)里,她見過幾個長得比蕭旭維俊帥的學(xué)長,無奈就是波瀾不興。
提著行李箱進(jìn)來的簡明倫看到綁頭巾戴太陽眼鏡的她時,疑惑問:“這誰?”
蕭旭維頓覺滑稽,低頭輕笑一聲。
秋月尷尬地想踢哥哥一腳。“我啦,自己的妹妹都不認(rèn)得?”
簡明倫驚訝道:“你怎么打扮成這樣?室內(nèi)戴什么太陽眼鏡?”害他一時沒認(rèn)出來!斑有頭巾——”
“流行啦,不行喔!彼檬謸]趕!澳惆研欣畎嵘先ァ!辈淮魈栄坨R怎么遮痘子跟紅腫的金魚眼?
“我媽呢?”蕭旭維疑惑道。
“她去換西瓜,說昨天買的太沙了,老板騙她。坐啊,外面很熱吧,先喝點青草茶!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噠噠地跑進(jìn)廚房拿了兩個玻璃杯又回來,利落地盛好一杯!皝,給你!
蕭旭維笑著接過!澳阋稽c兒都沒變,還是這么熱心!眲倓倳缘醚矍叭耸乔镌聲r,還感覺有點生疏,但他們兄妹荒謬的對話一下將疏離打破,他自在許多。
說起來,他也算是看著秋月長大的,對她本就有一份親切感,即使后來北上念書,這幾年又少回來,兩人生分不少,但每回見面總能很快打破藩籬,與秋月熱情熱心的個性有極大的關(guān)系。
“她是雞婆啦。”簡明倫提著行李往二樓走。
“你才雞婆!鼻镌禄赝曜炀秃蠡诹。她一直想給旭哥不一樣的印象,怎么又跟哥哥斗起嘴來?想到他剛說她一點兒都沒變,心里頓時涼了半截。
如果他一直用小時候的眼光看她,她就只能是妹妹,不可能變成女朋友。
“聽蕭媽說你要回來接診所!彼M量優(yōu)雅地在藤椅上坐下,規(guī)矩地將手放在膝蓋上。
“對。”青草茶一入口,沁涼的滋味趕走身上的熱氣,他一口氣喝了一半。
秋月很想接著問:那你女朋友呢?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你們真的分手了?
不過她還是忍住了。人家才剛回來,問這個好像不大恰當(dāng)。
“你看起來好像很累,要不要上去休息?”她有許多話想問,但時機(jī)不對,只能暫時忍下。
蕭旭維微笑!安贿^是坐了幾個小時的車,沒這么虛弱。”既然阿明知道車禍的事,那秋月應(yīng)該也曉得。“不過是要上去整理一下東西。”
秋月頷首。“對,要整理行李。你上去吧,不用顧慮我……”
“旭維,回來了?”隔壁張大嬸走進(jìn)來。阿明的小貨車停在門口,她想應(yīng)該是把人接回來了,所以過來看看。
“張媽!笔捫窬S起身打招呼。
秋月也打聲招呼,張媽不確定地上下瞄她一眼。“阿月?”
“對啊,我啦。”她摸了下頭巾跟太陽眼鏡。
“你怎么打扮成這樣,差點沒認(rèn)出來,剛剛猛一看還以為是旭維的女朋友,我想說不是分手了怎么又跑出——”
“張媽!鼻镌纶s忙打斷她的話。“來啦,喝青草茶!
簡明倫正好從二樓下來,跟張媽打了聲招呼。
“果然沒看錯,我就想說是你的貨車。”張媽喝口茶。
“旭哥你不是要整理行李?快上去。”秋月?lián)]手催促,鄰居媽媽們不懂什么叫隱私,說不準(zhǔn)等一下就問為什么跟女朋友分手,雖然她也想知道原因,但三姑六婆的問話有時候很討人厭,偏偏對長輩不能沒禮貌。
這時,正好蕭母騎機(jī)車回來,抱了一個大西瓜進(jìn)來,蕭旭維忙上前接過,蕭母打量兒子!霸趺醋冞@么瘦?”
“對啊,我看著也瘦了!睆埬附忧弧
蕭旭維沒接話,只是笑笑地把西瓜抱進(jìn)廚房。
“我還有事,先走了!焙喢鱾愓f道。
“等一下,吃完西瓜再走!笔拫屃⒖痰。
“不用,我剛接到電話,民宿有點事叫我過去幫忙!焙喢鱾惢仡^喊了一句。“晚上再找你,阿維!
蕭旭維站在廚房口,朝他點個頭,見張媽似要說話,他先開口說道:“媽,我昨天沒睡好先上去睡個覺,晚餐再叫我。”
“好,去睡。”蕭母頷首。
秋月留下來與蕭母、張媽說了一會兒話后,其它幾個鄰居媽媽也來串門子,她便以要回去顧店為由先走了。
一到外頭,她抬眼望向二樓。紗窗內(nèi)一片暗影,瞧不清是不是站了人。雖然才短短地說了幾句話,但她覺得旭哥變了很多,眉宇間沒有以前的朝氣與開朗,就連笑容都隔了一層紗,顯得朦朧溫和。
旭哥以前可是陽光少年,怎么現(xiàn)在成了憂郁小生?她有好多話想問他,偏偏不知怎么開口,怕唐突,也怕不小心掀了他的傷口——
。
樓上,頎長的身影躺在淺藍(lán)的被單上,右手枕在腦后,望著蒼白的天花板。樓下阿姨、大嬸們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他伸手拿起床頭柜上的遙控器,打開音響。DJ的聲音傳散開來,放了一首聽過卻想不起歌名的流行歌。
屋子里有些悶,但他不想開風(fēng)扇,只是靜靜地閉目休息,從腳趾頭的骨頭開始數(shù)起,一路往上,心隨之沈靜下來。
就在他快入睡時,房門被推了開來!罢娴乃耍俊
他沒出聲,聽見母親走了進(jìn)來,在床邊坐下!靶窬S,別給我裝睡。”
蕭旭維在心里嘆氣,睜開眼!拔覜]裝睡,差一點就要睡著了。”他打個呵欠。
“你怎么會瘦成這樣?”她心疼地抓著兒子的手!岸甲≡毫艘膊淮螂娫捇貋,這么不懂事……都白疼你了。”
見母親要落淚,他喟嘆道:“就是怕你這樣才不想讓你知道!
“你說什么?我關(guān)心你還不對……”
“我不是這個意思!彼鹕!胺凑F(xiàn)在都好了,你就別跟我計較!
“你有沒有好我要眼見為憑,等一下就去你爸診所全身檢查,X光、超音波什么的都給我照——”
“媽——”
“別跟我撒嬌,我不吃這一套,沒良心你、沒良心!彼鷼獾嘏ち讼滤亩。
“喔!”蕭旭維痛呼一聲。
“蕭太太、蕭太太——”
樓下傳來鄰居的叫喚聲。
蕭母氣憤地嘟囔道:“好不容易送走一批,又來,沒完沒了!彼桓试傅仄鹕。“晚上我再審問你!
“蕭太——”
“下來了!笔捘高呑哌吅啊
蕭旭維揉著耳朵無奈嘆氣,他都幾歲了還扭耳朵,睡蟲都被趕跑了。他起身整理行李,順手將筆電放到桌上,而后將行李箱內(nèi)的衣物及日用品歸位。
母親將房間收拾得很干凈,也沒有特別需要打掃的地方,不過二十分鐘他就把行李整理完畢,走進(jìn)浴室沖了個涼。出來時想到前幾天從醫(yī)學(xué)期刊下載的幾篇文章還沒看,便在書桌前坐下,打開計算機(jī)閱讀。
才看一頁,手機(jī)鈴聲響起,他瞄了眼來電顯示,訝異地接了電話。
“喂!贝蜻^招呼后,卻不知要說什么,只能沉默地等著對方開口。
“旭維……”另一端頓了幾秒!澳恪郊伊耍俊
“剛到不久!彼卮稹
“聽說你回南部,所以打電話過來問問,你……身體還好吧?”
他微笑。“都好了,你放心!
“那就好!
接著便是寂靜。他正想著說些什么蓋過尷尬時,她搶先開口!拔蚁胛沂菦]什么機(jī)會去你那兒,如果哪天你上來臺北,再約出來吃個飯吧!
“好!彼麘(yīng)了一聲。
話筒那端又沉默下來,兩人都曉得這不過是應(yīng)酬話。
“你呢,最近好嗎?”他問道。
“好。”原想說幾個共同朋友的小笑話,最后卻作罷,只道:“你多保重!
“你也是!
按下結(jié)束通話鍵,他怔忡地望著窗外的屋頂。曾經(jīng)是戀人,如今卻連說話都不自在……
他回過神,把鄭庭竹從手機(jī)聯(lián)絡(luò)人中刪除。
其實,他早在一年前就想刪了,沒想到出了車禍,大腿斷裂、小腿開放性骨折,花了八個多月的時間休養(yǎng)及復(fù)健。庭竹當(dāng)時也在車上,只受輕傷,已決定分手的情人卻因為車禍不得不綁在一起,實在是別扭又不自在。
當(dāng)時好友還開玩笑,說是老天爺給他們制造機(jī)會重修舊好,庭竹因為愧疚,也生出幾許意思,但他一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也不認(rèn)為真愛無敵,她若真的出于愧疚想復(fù)合,對兩人而言都是災(zāi)難。
他們的問題始終存在——他想回南部,可庭竹想待在臺北,三年前兩人聊天時就談過這事,當(dāng)時庭竹有些為難,但沒說什么,他也沒放在心上。那時兩人才剛墜入情網(wǎng),這不是迫在眉睫需要解決的問題。
直到一年半前他決定回家鄉(xiāng),想帶她回家見父母,然后把婚事訂下,但她跟他吵了一架,說不想這么早結(jié)婚,更不想嫁去南部。不是她對南部有什么偏見,而是她的家人朋友及事業(yè)都在北部,她沒辦法放下一切嫁給他。
“為什么你不能留在北部,為什么要我退讓?”
中間的爭吵、冷戰(zhàn),他不愿再回想,只是有一天,他突然累了,決定暫時分開一陣,冷靜一下。她起初不答應(yīng),后來想想爭吵也沒個結(jié)果,也疲倦地答應(yīng)了。
他們偶爾通個電話,雙方都沒軟化的跡象,那時他心里便有底了。如果他與父母關(guān)系不好,或者在家鄉(xiāng)沒工作機(jī)會,他可能會留在臺北。但他是獨子,親子關(guān)系也不錯,當(dāng)初上臺北念書就沒打算久待,既然雙方都無法妥協(xié),只能分手。
他也想過遠(yuǎn)距離戀愛,好友甚至說先拖個幾年,說不定庭竹就讓步了。但他不喜歡這樣,庭竹自然也不肯,他們兩人都不是喜歡拖拉的個性,先前冷靜了兩、三個月,再談分手,彼此都心平氣和許多,沒有太多的爭吵,即使不舍難過,雙方都決定放手。
這一年來,兩人慢慢退回朋友身分,卻仍帶著疙瘩與尷尬。她知道他這陣子就會回家,沒問他確切日期,他也沒告知,不是故意不說,而是每次說話氣氛都這么詭譎,實在提不起勁打給她,反正她總會從別人那兒聽到。
收回漫游的思緒,蕭旭維將注意力移回屏幕上的文章。一個小時后,他稍作休息,上網(wǎng)收信,卻意外看見秋月的名字。她在主旨上大剌剌寫著:我是秋月~~
他打開信件,內(nèi)容很簡短。
旭哥,這個信箱也不知你還有沒有用,不過管他的,我還是寄寄看,雖然很想問你發(fā)生什么事,但又怕你傷心不想回答,所以寄信來給你打氣。
信件底下是一排穿著火辣的比基尼女郎,扭腰擺臀,拿著彩帶球吶喊。
旭哥、旭哥,加油、加油!
點我、點我、點我……
他微笑地將鼠標(biāo)移到女郎身上點了下。
唰地一聲,比基尼女郎的上衣忽然掉落,朝他拋媚眼。
蕭旭維無法遏制地笑出聲。
“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