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綿綿。
大片透明玻璃窗外是陰霾的灰色天空,一如他的心情。
宋亦凡的額角貼著一塊白色紗布,紗布上滲出的紅色血跡已經凝成暗紅色,方正剛毅的下顎也貼著OK繃,他的雙眼布滿血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雙大手緊緊握著病床上那女人的柔荑。
病床上的女人有張秀氣白皙的巴掌臉,一對細長的柳眉下,是一對濃密纖長的眼睫,小巧的鼻頭下有張菱唇,本來該是俏麗可人的這張小臉,現下卻蒼白得幾乎毫無血色,她的眉眼、唇角邊,都還有尚未愈合的傷疤。
如果那天他忍下脾氣不和她在車上爭吵,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場車禍?
宋亦凡望著病床上人兒孱弱的模樣,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兩道濃眉不自覺地深深緊蹙。
車禍發生,他幸運的只受到輕傷,但是她卻陷入昏迷,現在他好不容易盼到她清醒了,但是她卻一臉茫然,就像一尊無神的洋娃娃般,不言不語地看著他,讓人完全瞧不出她在想些什么,也猜不出她的狀況。
“我太太的狀況怎么樣?”宋亦凡神色擔憂的問著正在替卓文潔檢查的醫生。
“既然宋太太已經轉醒,表示病情又更進步了,你不必太擔心!贬t生簡單地確認過醫療儀器上的數據后,又觀察了她身上的傷口半晌,才道:“護士等一下會過來替宋太太換藥,她腿上的傷口面積較大,傷口化膿容易感染也有可能會發燒,你要多留意一下你太太的狀況!
卓文潔怔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腦袋里卻是混沌至極。
她不是死了嗎?為何還會感到全身疼痛不已,痛得彷佛她重獲了新生似的?這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男人握住她的那只手太溫暖,而她耳邊聽見的聲音太真實,身上的痛楚又太深刻,難道她沒有死嗎?
如果她沒有死,那么這里是哪里?
還有……他又是誰?為何長得和他如此相似?
“我知道了!彼我喾草p輕頷首,回應醫生的語氣里是濃濃的憂心與慎重。
他的聲音方才落下,她一震,心口發熱,意外發現他竟連那低沉醇厚的嗓音也像極了他。
眼前的男人有一張剛毅俊朗的臉龐,濃濃的劍眉下是一雙深邃的黑眸,那是一雙她一世也忘不了的眼眸。
原以為已經遺忘他在自己心上烙下的痕跡,豈料這雙黑眸一入眼,那些她窮其一生、用盡心力去刻意遺忘的甜美記憶,卻又在瞬間鮮明了起來。
可眼前的男人是她心中所想的那個人嗎?
這雙眼眸如此相似,當她清醒時看見他的那一剎那,竟以為自己回到了那年她與他還能在草原上相處的美好時光,但……他是他嗎?
“我太太醒來后一直沒說話,看起來有些恍惚,是不是她頭上的傷有什么問題?”那雙深邃的黑瞳對上她的,看見她蒼白的臉色和茫然的眼神,忍不住深深地蹙起了濃眉。
“大腦是人體最復雜的器官,我很難現在就向你保證宋太太完全沒有問題,畢竟她的大腦受到撞擊后,除了內出血也有明顯的腦震蕩癥狀,而且又昏迷了半個月,現在也才剛剛清醒而已,我想很有可能是因為她的意識還沒完全恢復的關系,才會導致她看起來有恍惚。不過,宋先生可以放心,我很確定她的語言中樞并沒有受傷,至于有沒有其他的狀況,我們一定會繼續觀察追蹤!
卓文潔將視線轉到正在說話的醫生身上,不自覺地擰起了眉頭。
這位公子說的話不難理解,不外乎就是在說宋太太的身上有傷,務必要好生照料,但是,讓她難以理解且疑惑的是,白袍男子口中的宋太太指的似乎是她?
還有,他身上的奇裝異服也讓她看著覺得非常奇特,因為她從未見過有人這般穿著。
她疑惑的目光在兩個男人之間流轉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們口中的宋太太,是指哀家嗎?”話一說出口,床邊的兩個男人皆是一愣。
哀家?
“小潔,你?”宋亦凡張口欲言,卻吐不出完整的話語,是他聽錯了嗎?
相較于宋亦凡的怔愣,醫生倒是先回過了神,笑了出聲!肮翁嬗哪,一定是平常古裝劇看多了吧?”
古裝?那是什么?卓文潔一臉困惑。
宋亦凡淡瞥醫生一眼,根本笑不出來,他望著一臉茫然無知的卓文潔,怔了好半晌,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問道:“小潔,你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嗎?”
“小潔?”她重復他的話語,在腦袋里咀嚼這些文字的意義,然后發現他口中的小潔指的應該也是她。
卓文潔疑惑的望著他,其實自從她清醒的那一刻,看清了眼前這個空間之后,她便有種茫然的感覺。
照理說,人死了不是該到地府報到的嗎?
但是這個地方怎么一點也不像書中所說的地府景象呢?
傳聞地府暗無天日,刀山油鍋,哀號陣陣,牛頭馬面的形象更是陰森駭人,而此處卻是明亮潔凈,更沒有形似牛頭馬面的人,除了隱約有一股刺鼻的味兒之外,她怎么也瞧不出地府的模樣。
若要說此處是西方極樂世界,她也不這么認為,她一生都在帝王后宮掙扎求生,雖從未動過殺念,但是想要保全性命穩坐后宮,甚至是一步一步往上爬,就少不了動用心機,她自知生前雖無十惡不赦之大過,但是有時卻少不了即使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的罪孽。
她從不認為自己功德圓滿,能有幸在死后不入地獄輪回而飛升極樂之天。
再說,人死后應該是沒有知覺的,但她清醒后身上的痛楚卻是越來越清楚,那刺骨的痛覺讓她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根本沒有死。
但是,讓她摸不著頭緒的是即便她沒有死,眼前也該是她的太后寢殿而非這個陌生的地方才是啊。
“咳咳,宋太太,你還記得自己出了車禍嗎?”醫生輕咳兩聲,微笑問道。
“……車禍?”她仍是重復低喃他的話,蒼白的小臉上滿是疑問。
“兩個星期前,你和宋先生發生車禍,宋先生輕傷,你的傷勢較重,昏迷了半個月,不過你放心,這次的車禍并沒有傷到你肚子里的孩子!贬t生對著她微微一笑。
而她則是愣住了。
所以,她不但沒有死,而且還有孩子了
這兒究竟是哪兒?一直到現在,她還是搞不清楚。
不過,有些事情她總算弄懂了。
原來那個白袍男子是大夫,他們這兒的人管大夫叫做醫生,而她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館也不叫醫館,他們稱之為醫院。
這個地方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很新奇,連房子都長得不一樣,庭院樓閣一個也見不著,她從這間病房里往外望去,看見的只有高聳的房舍和許許多多在路上疾速奔馳的車。
宋亦凡告訴她,他們管這些屋子叫做大廈,而在路上跑的車,不是馬車而是轎車,完全不必動用馬匹來拉便可自動行進且速度極快,這一切都令她大開眼界。
讓她詫異新奇的還有這地方的人晚上竟然不需點亮燭火或是油燈便有光可用,用來照明的工具叫做電燈,且比起油燈光亮又安全許多。
來到這個世界已近月余,她終于能肯定他們口中的宋太太指的確實就是她,而太太和娘子是相同的意思,她既是宋太太也是卓文潔,是那個擁有一雙讓她難忘黑眸的男人—宋亦凡的妻子。
還有,在這兒沒有人會稱自己為哀家。
想起自己一開始自稱哀家時,宋亦凡那古怪又不解的神色,遠眺窗外的卓文潔,唇邊不自覺揚起了淡淡的笑意。
“連你車禍昏迷,這個孩子都還是保住了,我想這孩子和我們的緣分肯定很深,你別再想著不要這個孩子了。”
宋亦凡的聲音從她的身側傳來,她聞聲側首,黑亮的眼眸迸出些許的訝異,問道:“我不要這個孩子?”
看到她的反應,他目光有些古怪地看著她。
明明她是他的妻子,但是發生車禍之后,他卻發現她似乎變了,時不時就問一些奇怪的問題、說些奇怪的話,甚至有些奇怪的反應。
例如,護士來為她換點滴時,她發現自己手上被扎了軟針,嚇得倒抽了口氣,還對著護士怒斥“大膽”!
大膽?
這樣的用詞,他從來沒有聽她說過,怎么她昏迷醒來之后,又是哀家又是大膽的,說話的語調和使用的詞匯都變得這么奇怪?
又例如某次他在她面前接起手機和公司的人談論公事,在他掛斷電話后,她一臉驚奇地盯著他的手機,竟然問他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不就是支再普通不過的手機嗎?他著實不解她怎么會用那種好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眼神來看手機。
其中最讓他無法理解的是她連看見馬桶時,竟然也是一臉她完全沒見過、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的表情。
車禍清醒后的卓文潔總是好奇地審視每一件物品,就算是平凡的一張沙發也可以讓她研究許久,她也時常趁他不注意時緊盯他的臉,然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而現在,他看她兩手摸著肚子又面無表情的望著窗外,以為她是想起了發生車禍之前,他們為了她想拿掉孩子而發生爭執的事,但是現在看她的表情又好像對他的話感到很驚訝似的。
所以,她現在想的并不是這件事嗎?
“不管怎么樣,我都希望你和孩子可以留在我身邊!彼我喾蚕肓讼,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他問過醫生,她會有這些奇怪癥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醫生告訴他很有可能是車禍時撞擊到腦袋的后遺癥,失憶。
醫生說人在受到重大的傷害時,大腦有可能自動產生保護機制,那樣的機制會讓她在潛意識里直接忘記那些最可怕的傷痛,有些人忘記的是片段的記憶,有些人會忘記大部分的記憶,而她則是忘了幾乎全部的記憶。
但是有時他會想,失憶是這樣的嗎?忘了人還算合理,可是連一些生活常識都忘了,這合理嗎?
不過,換個角度再想想,如果她真的因為這次的車禍而遺忘某些記憶,甚至忘記她曾經想要拿掉他們的孩子,那么她的失憶或許也不是什么壞事。
卓文潔微微一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或許這個身體原本的主人并不想要孩子,可是她是不會不要肚子里這個孩子的。
她不是不知道宋亦凡心里覺得她怪異,因為她的言行舉止只怕都與他原本的夫人不一樣,更何況這個世界里有那么多她未知的事物,就算她想在他面前假裝若無其事,也是極難的事。
再說,她總不能告訴他自己確實并非他的夫人吧?萬一他因此以為她瘋了又或者要她離開,那該如何是好?
自古以來,孩子向來是最有效的保命符,只要她的肚子里有著他的孩子,就算他真的發覺她并非卓文潔也狠不下心趕她離開吧!
“出院手續辦好了?”她從窗邊的躺椅上緩緩起身,依舊有些蒼白的麗容揚笑望著他。
她從一開始的行動不便、事事要人協助,到現在終于可以不必攙扶就能獨自下床走動。從前的她貴為太后,擁有眾人的伺候,可現在的她,明白自個兒身分不同了,不能再對人頤指氣使,加上宋亦凡的體貼照顧,讓她的心境回到入宮前的單純。
她在這間病房里住了一個多月,這些日子以來都是宋亦凡陪著她,每天一早他回家盥洗,然后到公司處理公事,下午便回到病房陪著她,她看著他這樣來回奔波都覺得累了,可是他卻不辭辛勞,堅持每天都這么做。
她想,他真是個好丈夫,這個叫卓文潔的女人真有福氣,有幸嫁給這樣好的一個男人。如果當年她可以不參加選秀,可以不必成為皇上的女人,不必在那充滿斗爭的后宮里求生存,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嫁給那個愛她的男人,而那個男人是不是也會像宋亦凡疼惜他的妻那般疼著她?
“都好了,我們回家吧。”宋亦凡在她起身的那一刻便舉步來到她身邊,大掌扶過她的腰,感覺到她的身體微乎其微地僵了下,那種感覺就像是她并不習慣他這樣碰觸似的。
這很奇怪,不是嗎?
他們是夫妻,就算她真的忘了他,但是經過這一個月的相處,她還是對他的碰觸感到不習慣嗎?
宋亦凡垂眸看著妻子,卻意外地看見那低垂不語的白皙側臉,染上了不明顯的紅潤,她那微赧的模樣竟讓他想起他們剛開始戀愛的時候,她總是紅著臉的模樣。
忍不住地,他輕笑出聲。
她疑惑的抬眸,不意卻望進那雙黑眸之中,驀地像是有什么撞進了心坎里,讓她一時間竟不由自主地亂了心跳。
“我們回家吧。”他說,好看的眉眼因笑意而微微瞇起,那雙黑瞳閃耀著光芒,好看得讓她幾乎看傻了眼。
她愣愣地看著,小臉微紅,只覺得那雙眼眸像是兩泉深潭將她的靈魂吸入,讓她移不開眼,也讓她轉不動思緒了。
“我們家也有電梯?”她晶亮的眼眸閃著好奇的光芒,柔細的嗓音里透著興奮,她將纖長的食指伸到了電梯上的數字鍵前,頓了下,然后又收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