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哇哇~~”
任天;氐郊彝:密,剛跨出車門就被一陣驚天地而泣鬼神的哭嚎震得耳膜嗡嗡響,加上雨后院子里草地濕滑,他險些滑倒一路由車內摔出車外,跌得屁股開花。
“不準哭!”他發出一聲獅吼,屋內立刻鴉雀無聲。
任天福砰地甩上車門,揮揮手示意司機把車開進車庫,隨即大步走進屋內,正好瞧見妻子和兒子先后扔面紙團進垃圾桶,神準的哩!
看見這一幕,任天福雖然早習慣了,還是忍不住搥心肝。
他流血流汗打出“擎天幫”名號,地方上的黑白兩道誰不恭敬喊他一聲“福哥”,為了后繼有人,他從小訓練獨子十八般武藝,一心冀望兒子日后能青出于藍,將“擎天幫”發揚光大成為臺灣第一黑勢力,讓他不只走路有風,刮的還是嚇死人的臺風!
唉,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兒子高大威猛的外表完全遺傳到自己,偏偏也遺傳了他母親的軟心腸。
死了一只寵物狗,哭得半死也就算了,老子和對手為了搶地盤,各自帶小弟亮家伙比誰狠,兒子一馬當先——報案找警察來抓人,哭求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老子教訓不長眼的對手,把人打得半死,兒子跑去醫院向對方鞠躬道歉,被人海扁不還手,還美其名為“父債子還”……
唉,這些事不勝枚舉,讓他看破兒子不是混黑幫的料,不得不在兒子高三那年死心改行,淡出黑道。畢竟比起三代單傳的任家香火斷在他手中,“擎天幫”后繼無人算小事了。
只是……
任天?粗鴥鹤觿傄惴秸、粗獷有型的臉龐,竟在燈光下隱約掛著未干的淚痕,眉頭越是糾結。
唉,都快三十歲的大男人了,成天不是工作就是宅在家,沒女朋友也不跟他去花天酒地——呃,是交際應酬長見識。寧愿陪他媽看些灑狗血的連續劇,母子倆有夠入戲,哭得比主角更帶勁,外人路過八成以為這家死了人咧!
“你整晚死哪里去了?現在才回來!”李愛嬌哭得眼眶紅紅,語帶哭腔,眼底滿是哀怨。
李愛嬌心地善良,但是一張嘴可是出了名的潑辣,明明是關心老公,從她嘴里吐出來就是沒好話。
“靠夭!”任天福沒動氣,只是習慣用語!吧蟼禮拜不是跟妳說今天阿財出來,要帶兄弟們和他去酒店開心一下?”
“喔,我忘了。”有說過就好。
“妳這個女人怎么沒半點記性?”他轉頭看向兒子!鞍⑿郏皇怯惺裁闯粤搜a腦的營養食品?明天買回來讓你媽照三餐吃!
“不用啦!”李愛嬌連忙揮手推拒!澳欠N東西貴死人,賺錢很辛苦,不要浪費錢!
“錢去死不用人去死!恁爸不當大哥改當大老板,幫老婆買補品的錢要多少有多少,妳不花是要恁爸留著養小老婆——”
“你敢?!我砍死你!”
耳濡目染之下,李愛嬌一動怒,大姊頭氣勢可是一點也不輸枕邊人。
“阿雄,買!順便看有什么吃了能長命百歲的,我說什么也要比你爸多活一天,讓他到死都沒機會娶二房!”
“是!比纹嫘垡豢诖饝。
對于父母老是把“砍、殺、死”掛在嘴上的兇狠對話,他早就習以為常。
小時候,他以為父母感情不好,大一點才明白那是他們夫妻的獨特相處方式,跟對方講話比兇惡、比嗓門大,聽起來像吵架,細聽才能明白話中全是關愛對方的潛藏情意。
欸,世間夫妻百百種,反正他爸媽絕對不算最詭異,某方面來說或許還稱得上是天生一對。
“我差點忘了!”任天福望向兒子。“阿雄,我跟你財叔說了,后天到公司上班,你看要幫他安插什么職位。記著,他腳跛,工作別太辛苦!
“是!睂τ诟赣H的要求,任奇雄照樣允諾。
當年他使盡招數,終于迫使老爸決定解散幫眾,讓“擎天幫”走入歷史。
但是老爸并未收掉旗下經營的酒店等等聲色場所,照樣養著一大群圍事小弟,每天依舊和各幫大老飲酒作樂,根本只是化明為暗、自以為低調的幕后大哥。
于是,他讀完大學、當完兵,立刻洋洋灑灑寫出一份創業企劃書,拉來母親做說客,逼著老爸收掉那些酒店,幫忙籌措創業基金,成立“天福生命企業”。
生命企業也就是專門處理死者身后事的葬儀社。
還記得老爸看完企劃書,一雙眼瞪得超大,一張臉脹紅得像快腦溢血,氣得差點沒用亂拳送他去天國報到,再把創業資金“燒”給他。
幸好,他的堅持、加上母親的眼淚和大嗓門,獲得最終勝利。
酒店關了、公司開了,老爸不甘不愿地坐上董事長寶座,嫌穢氣的酒肉朋友逃的逃、散的散,剩下一些不忌諱的死忠兄弟們跟著改行。見慣了江湖上腥風血雨,死狀再恐怖的大體、再難搞的公祭場面都嚇不著他們,幾年磨練之下,一個個全成了公司最稱職的員工。
正如母親所說,他創立這間公司算是在為老爸過往一切贖罪、做功德,收留一些從監獄出來,有心改過卻無處可去的叔伯們更是義不容辭,就算曾經因此招惹來一些不必要的誤解與麻煩,有足夠能力解決的他也不放在心上。
“明天我會叫奕迦看看有什么適合的職缺給財叔,做不慣再調整!睂O奕迦如今是他的左右手,掌管公司人事與財務!爸劣谛剿,我想比照仁叔!
“你決定就好!比翁旄酚诋攤不管事的掛名董事長,反正兒子做事他放心!懊魈熘形,我和你媽就要搭郵輪出國玩,半個月后才回來,你別把你財叔的事忘得一乾二凈,讓我到時沒臉見兄弟就好!
“安啦!我什么時候——”
一陣旋律揚起,打斷任奇雄的話,他拿起手機一看,是在交通隊服務、常讓他在第一時間贏得不少生意的李叔。
“李叔——”
“阿雄,你們家阿忠那小子不曉得死在哪個女人床上,我電話快打爛了都不接!”手機那端傳來李叔氣急敗壞的聲音。
“拍謝!
任奇雄連忙道歉,看來明天他得好好釘一下負責對外聯絡,卻老是讓人找不到的楊盡忠。
“李叔,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我,我來處理。”
“那你先幫我處理這件。有個重大車禍,死了五個,還有七名傷者,救護車嚴重不足,隨車的替代役看到尸體還給我昏倒——欸,反正救護車載活的,你來幫忙處理那些往生的。雨越下越大,讓他們躺在路上淋雨實在是……”
聽出李叔語帶不忍,看來現場情況悲慘,任奇雄的情緒也跟著低落。
“OK,我接手。地點在哪?我馬上調人車過去。”
車禍現場遠比任奇雄預想的凄慘數倍。
卡車司機疲勞駕駛又超速,因此失控追撞三輛轎車,力道之大將其中一輛車撞飛到慢車道,當場砸中正在等紅燈的數輛機車,死者幾無全尸。
燈光下,雨水和著血水淹出令人觸目驚心的血湖,逃過一劫的幾名目擊者被眼前的景況嚇壞,吐了又吐,隨著風雨飄來一陣陣腐臭與血腥味,連任奇雄也被熏得惡心。
不過,畢竟不是第一次遇上車禍場面,他靠意志力忍住,聽完李叔的說明,確認要將大體送往何處,立刻現場指揮調度帶來的人員分頭行事。
“姊姊、姊夫——”
附近驟然傳來一聲凄厲哭喊,一名穿著天藍洋裝、白色針織罩衫,看來約莫二十出頭的女子,忽然沖破警方臨時圍出的封鎖線,筆直奔向車體嚴重凹陷、仍在用油壓剪等器具努力掰開空隙,好將車內確定死亡的尸體拖出的白色轎車。
“小姐,妳不能過去!”
當女子跑過任奇雄身旁,他毫不猶豫地伸手拉住她。
那輛車的駕駛頭部整個被擠壓變形,死狀凄慘,從事殯葬業的他看多了不會害怕,可是普通人瞧見,只怕會嚇得三天三夜不敢入睡。
況且近距離一瞧,女子身形瘦弱、臉色蒼白,看來風一吹就倒,恐怕她看一眼就昏了。
“我是家屬!
周海蝶一開口,眼淚立刻潸潸落下。
姊姊和姊夫今天特地帶著剛滿月的小外甥來看她,還帶了一堆他們在山上租地種的新鮮嫩筍和有機蔬菜,開開心心陪她吃完火鍋才回家。
她推測著姊姊一家人抵達家門的時間,打電話過去確認,姊姊正抱怨高速公路大塞車,困了一個多小時才剛下交流道,還不忘再三叮囑她睡前記得巡門窗和瓦斯開關。
才說著,突然手機便傳來砰的一聲巨響,接著便斷訊,無論她重撥幾次,再也聽不見姊姊的聲音。
她知道姊姊出事了。
父母相繼過世后,她和姊姊相依為命近十年,姊妹之間的心電感應讓她瞬間心痛如絞,什么也無法多想,立刻打電話叫出租車,一路追來。
她在車上聽廣播路況提到的連環大車禍,不斷祈禱姊姊一家人不在其中,偏偏,天不從人愿……
“那輛是我姊夫的車……請問他們一家三口救出來了嗎?”
周海蝶看著眼前人高馬大的男人,見他目光炯然、五官方正剛毅,攔阻她時渾身散發一股讓人不得不順從的懾人氣勢,以為他是便衣警察,焦急地指著那輛車體扭曲只有車牌仍清晰可見的白色轎車詢問。
“一家三口?”任奇雄微愣!败嚴镏挥幸粚δ信,妳確定沒認錯車?”
周海蝶用力點頭。“不會錯,還有他們剛滿月的小兒子。后座的兒童安全座椅壞了,應該是我姊抱著——”
“妳站在這里,不要動!”
任奇雄將手中的黑傘交給她,將近一百九的大個子,在雨中一路飛奔到已成廢鐵的白色轎車旁。
“李叔,車內可能還有一個嬰兒,應該是媽媽抱著!
他緊急通報負責指揮現場的李叔,感傷地看了眼那彎著身子、軀體早已被擠壓變形的女子。
“難怪她的姿勢——”他難過一頓。“可能還有一線生機,先叫大家集中過來——”
“姊!”
痛徹心肺的哭喊從任奇雄身后傳來,他一轉身,驚覺周海蝶已不顧勸阻地跟來。
不過一眼,她的世界灰飛煙滅。
黑傘由她手中掉落,眼淚如涌泉不斷,她伸出手想觸摸早已魂歸九霄的親人,身體卻不聽使喚,明明近在咫尺,怎么也無法向前邁開一步。
周海蝶心中的希望之火瞬間熄滅,視線觸目可及,只剩一片無止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