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若善就知道會這樣,她被那無腦的蠢丫鬟坑慘了。
人家是養條狗能看家,她是養了只碩鼠,專門來啃自家的米袋,還呼朋引伴一道兒來偷。
偏偏她現在面對的是幾個人高體壯的兵痞,還個個配劍帶刀,他們只有三個人,其中兩個還是跑不快、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光靠一個老炭頭,人在屋檐下,不低頭,難不成要跟一群兵對打嗎?
在心里哀嘆一番的佟若善,輕拍了拍老炭頭的背,讓他退開。
“小姐,不妥,你是尚未說定人家的閨閣千金,不能跟這群胡搞瞎混的家伙摻和!彼毁澇傻膿u搖頭。
她笑笑地瞇起秋水瞳眸。“無妨,反正是救人,功德一件。”
“小姐……”你太任性了。
佟若善回他一個“人家氣勢比我們強,我們能硬拚嗎”的眼神!安粫惺碌,若是這些人嘴巴太大,讓我閨譽有損,這里有一、二、三、四、五……九個人選,就挑一個順眼的當我夫婿。”
她是在開玩笑,一群漠北軍卻當真了,當下你推我扯的,還猜酒拳定輸贏,活像個事兒。
莫不破還大聲調笑道:“嗟!你還真敢挑高枝呀,知道咱們哥兒都是軍中將領級的好漢,你福氣到了,真能治好我們老大,保你富貴一生……”可是當老炭頭一站開,露出身后茜紅色的嬌小身軀,他的話語便跟著一頓。
佟若善小小的臉蛋巴掌大,細細的胳臂宛如柳條兒,不及盈握的小腰還沒眼前軍爺的一條大腿粗,什么都細細小小的,精致得像只易碎的青花瓷,輕輕一碰就碎了。
莫不破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斑@是個什么鬼,年紀怎么這么小,她及笄了嗎?”
“我也覺得我不能勝任這般艱鉅的活兒,不如你們再忍忍,等雨停了再進城找醫館的大夫,我看他的腿一時半刻也好不了,頂多鋸斷條腿,人還留著一條命……”
“不行!命要,腿也要,你快幫他治,只要能治好他,我們兄弟欠你一條人情!蹦黄萍拥拇蠼。
佟若善不曉得眼下這些人的人情有多重,是多少人想求也求不到的福分,連朝中大臣和有意九龍之位的皇子巴著大腿也要巴住的人物,她只覺得玩刀弄劍的人脾氣一定很壞,她只想離他們越遠越好,最好老死不相見。
“你要用麻沸散還是銀針封穴……”佟若善的話還沒說完,頓時有種錯覺,她是不是看見九頭狼了,怎么瞅著她的目光一片狼光發綠?
“你有麻沸散?”出聲的是先前臉色發白,現因傷口發炎身子發熱而面色轉紅的孤傲男子。
“咳!有麻、麻沸散很奇怪嗎?不是到處都買得到?”麻沸散等同于現代的麻醉藥,她試了幾回才調出適當的分量。
很會背書的佟若善當真有過目不忘的天分,十歲那年外公給她一本厚重的《中醫方劑精選集》,她斷斷續續背了一個月就把一千劑藥方給背熟了,直到十數年后還能粗略背出。
來到古代后,她發現她的記憶力較之前又強了些,已經被遺忘許久的藥方又從記憶深處被挖了出來,她如看一本書般的倒背如流,稍做整理后腦中有如藏了一本中醫藥典。
但是她很清楚這種事對她而言并非好事,即使是一般的仕紳名流,若是身懷生財的寶物,恐怕還沒等到發財就先被毀家滅門了,畢竟有太多人想去搶這筆天上掉下來的財富,尤其她還是個年少的姑娘家,既無家族支撐,又無絕世武學傍身,若真把一身驚人的醫術亮出去,說不定贊譽未到毀謗先至,還有可能會被當成惑世妖女活活燒死,連骨頭也不留下。
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她才不想讓自個兒走向早亡的命數,總是盡可能活得低調。
“你到哪里買到的,你說說看。”莫不破的兩只虎目睜得老大,口氣顯得相當不滿。
“藥鋪呀!你到藥鋪配藥,店主自然就會給你!辟∪羯茍A睜著翦翦水眸,一臉很無辜的模樣。
“藥方呢?”莫不破伸手討要藥方。
“不知道!辟∪羯茮]好氣的瞅他一眼,這人是土匪嗎?強取豪奪的。
“你……”莫不破掄起拳頭,高挺的身子往前一站,作勢要打人。
但事實上他是不打女人的,他只是做做樣子嚇唬嚇唬膽小的人,以往用這招十分有效,十個有八個跪地求饒,另外兩個則是嚇得兩眼翻白,口吐白沫。
可惜這次他遇到的是連膽子也敢摘掉的女英豪,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做出趕人的手勢!八耐鹊降滓灰?不治我要回那邊把茶喝完,剛炒菁的新茶可不能浪費了。”百年老茶樹的茶葉不苦不澀,嫩芽摘下來口里嚼是甜的,制成茶葉有股自然天成的清甜,若再用跑虎山的清泉煮沸泡茶,味道更清冽了,口齒留香。
“治!”九張嘴同時一吼。
佟若善抬眸環視了九座山一樣的男人,眼皮抖都不抖一下,點了其中一人!澳悖轿业捏H車上取來這么大的藥箱!彼攘吮却笮,驢車的空間有限,一眼就能瞧見。
“我?”眉尾有道不明顯刀疤的男人抖了抖眉毛,好像不敢相信她像使喚小廝似的指使他做事。
“你飯吃得比人家少嗎?連個小箱子也拿不動!彼龥]好氣的道。不過是一群兵痞子,派頭卻一個比一個大。
“誰說我拿不動,你這個臭丫頭!”他十三歲就砍下蠻子的腦袋,誰敢說他是四肢不動的飯桶!
“好了,周藏七,快去拿小姑娘的藥箱,老大等著治傷。”莫不破正經起臉色道。
麻沸散呀!兄弟,有那玩意兒咱們能少受多少罪。
在戰場上廝殺誰能不挨刀,或多或少都有幾道刀疤劍痕,嚴重的命都丟了半條,而且治療的過程中,不怕傷好不了,而是那挖肉拔箭、去腐切骨的痛,比被人砍一刀還要疼上幾倍。
他們都聽過麻沸散,華佗圣藥,但誰真正見識過,只當做一則傳說,畢竟世上哪有抹上就不感覺到痛的藥。
可是這個不及男人肩高的小姑娘說了,還有兩個選擇可以挑,她的醫術到底有多高明,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想親自瞧瞧,他們也想危急時有人救助。
“好,我去拿,你等著!敝懿仄呙嫒輧磹旱牧滔略挕
一會兒,他拿回一只漆白的花梨木方匣,不大,兩尺見方,寬約五寸,方匣正中央漆了十字的朱漆。
佟若善接過匣子便往地上一放,她蹲了下來將方匣蓋子打開,纖纖素手潔白如玉的往上一提,幾個大男人驟然瞪大眼。
經過改造的匣子里別有玄機,一直拉直便成了高一尺的三層柜子,第一層放的是奇形怪狀的刀具,有大有小、有方有鉤,還有像筷子的夾子,細長的小剪子;第二層則是一粒粒搓圓的棉球和剪成方塊狀的紗布、成捆的紗帶、一瓶烈酒、一瓶不知何物的水,還有幾片削成板狀的竹片,兩、三瓶味道奇特的藥水,還有膏狀黏物;最下面一層則一目了然,無非是一些形狀各異的瓶瓶罐罐,有葫蘆形、有圓肚形、有長頸形、有南瓜形,一看就知道是放藥的,林林總總算來共有二十幾瓶。
“把他的褲子撕開,露開受傷部位,我要先看他傷得如何!辟∪羯剖悄X神經外科名醫,不是一般外傷外科,看個小外傷簡直是侮辱她的專業,她只好不斷在心里說服自己不要在意。
一名皮膚黝黑的男人看了受傷的男子一眼,待受傷男子點頭示意后,這才蹲下身,雙手一用力,將已經用刀挑開的褲管撕得更開,露出白花花的大腿,以及已經發黑生腐的傷處。
“你這傷起碼傷了十來天,沒找大夫看過嗎?”他是不要命了,還是逞英雄,再延誤治療真的要截肢了。
“看了,軍醫!痹靖鼑乐亍
惜字如金的男子目露冷光,盯著在他腿上東瞧西瞧的小丫頭,眉頭微皺地看著她從匣子側邊抽出類似皮套的東西,手法俐落地往蔥白五指一套,彷佛在手上多了一層薄皮。
“不要看了,這很貴,我要弄這一雙不容易,別看到好東西就打主意,我不會給的!辟∪羯岂R上道。在現代隨便買都有的手套,她用了十來頭豬的腸子才弄出三雙,她還舍不得丟,回收用烈酒浸泡再重復使用,反正用到的機會并不多。
她完全沒想到在這次的手術后,她日后會接到更多更艱險的救急手術,而在她看來十分難成事的消毒手套,在某人的一聲令下,成箱成箱的送來,堆積如山,教人傻眼。
男子微微挑眉,那種東西她就覺得貴?看來這丫頭沒看過真正上等的好物。“你要如何治傷?”
她先看了看,以指伸入傷口探探深淺,不意外的摸到一硬物!澳阌薪丶^的倒鉤扎在肉里沒拔出來,卡在腿骨位置,造成你的皮肉潰爛,無法愈合,我的方式是把腿肉切開,取出倒鉤,削掉腐肉再縫合,你有建議可以下刀前提,我一向尊重傷患的意見!
“尊重個屁,你分明是見死不救!”周藏七個性直,最見不慣婆婆媽媽、盡說廢話的人。
“好,那你來動手!辟∪羯评溲垡粧,周藏七立即縮頸往后一退,確定沒人干擾后,她才又轉回頭對受傷的男子道:“先清洗傷口,把傷處完全露出來我才好動刀,這會很痛,你先忍一下。”嗯,更正一下,是非常痛。
“不是有麻沸散?”男子利眸一閃。
“沒有。”
“沒有是什么意思?”男子的嗓音一沉。
“沒有藥材呀!誰會隨身準備一包麻沸散。”
其實她有,由湯劑研制成粉狀,撒在傷口上便能局部麻醉,可她不甘愿呀!她每制一種藥都費盡千辛萬苦,還要從日常家用節省下來,有的藥材可不便宜,做成的成藥才那么一點點,用完了就沒了,而她不想整日埋頭制藥,把自己搞得一身難聞的藥味。
說穿了她就是懶,她自認是醫師而不是制藥師,藥夠用就好,無需整天埋首其中,攸關個人驕傲。
“也就是說,你手上有麻沸散的藥方?”只是湊不齊藥材?
佟若善突地將半瓶鹽水往傷處倒,十分愉快地聽見某個人的痛呼聲!拔艺f過有點疼!
“不是只有一點吧!”男子冷瞪著她。
“沒聽過良藥苦口嗎?你這條腿還能感覺到痛楚算是幸運了,若是三天內沒治,你就該和它告別了!辟∪羯普f得實際。
“你是故意的!彼芸隙。
“是又如何?你可以不讓我治。”又不是她求他,保不保得住腿是他的事,與她無關。
男子抿著嘴,目光冷冽如刃!澳阋菦]治好,你會知道后果!
佟若善這下子不免也來了氣,他居然敢威脅她,當她是嚇大的嗎?“那我要不要順便把你毒死,免得你事后翻臉不認人,把我砍成碎片?”
“你敢——”
“敢下毒就要你的命!”
“你敢下毒……”
“你好大的膽子……”
“在爺的面前也敢毒害邊關大將——”
受傷男子沉下臉還沒開口,圍在他四周的眾男便紛紛發怒,把眼珠子瞠到最大瞪著她。
“你們很吵,到底治不治?”佟若善一臉他們再吵她就抽手的神情。
幾個在戰場上沖鋒陷陣、殺敵無數的大男人,立刻憋屈地吼出一個字,“治!”
“很好,誰再發出一個音我就不治了,包括你,大塊頭!痹谥委熯^程中,大夫最大。
幾個大男人的幾張嘴閉得死緊,只能憤憤的瞪著完全不把他們放在眼里的小丫頭片子,莫名有種虎落平陽被犬欺的委屈。
“刑劍天!
佟若善用棉球擦拭傷口的手一頓,又繼續動作!澳悴挥酶嬖V我你的名字,今日一別再無相見日,你不認識我,我沒見過你,我們是茫茫人海中兩顆小小的米粒……
“還有,我很窮,買不起金針,只能用銀針代替,你還是會感覺到痛,但我相信在戰場上刀里來劍里去的你應該忍得住,你要切記一件事,不要跟我說話讓我分心,我必須在兩刻鐘內拔鉤、清創和縫合,若是時間耽擱過久,你的氣脈會堵住,以后就算治好了也會行動不便!闭f完,她朝方匣下方一旋轉,匣內另有機關,露出一排長短粗細不一、排列整齊的銀針。
她的雙手不抖不顫地依照穴位,分次將銀針插入傷口的四周,整整十八根銀針巍巍抖顫。
別說是插在身上,光用看的就夠驚心動魄了,幾個殺敵如砍瓜的將領在看到她插完十八根銀針后,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心中不禁微微發涼,上下滾動的喉頭欲吞難噎。
他們心里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這個丫頭不簡單。
當他們再看到她面不改色的下刀挖肉,刀法準確的挑出一小片箭鉤,接著手指穿梭如繡花般的剔除腐肉,已經有幾個人受不了沖到外頭去吐了,而她依舊神色如常的挑開血脈割肉。
看到這情景,堂堂七尺男兒也不免敬佩,小姑娘有過人勇氣,見到噴出的血肉居然不驚不懼。
“小姐,奴婢替你擦汗!
“嗯!”
小姐一應允,青桐立即取出繡有小雞啄米的手絹拭去小姐額頭冒出的薄汗,并小心地不遮住她的視線。
在確定腐肉全部清除后,佟若善從方匣最下層取出雪白瓷瓶,看得出來她很舍不得用,再三遲疑后才拉出瓶塞,只倒出一些些白色粉末在傷口上,然后趕緊收起來。
就在大家正要嘲笑她小家子氣時,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況發生了——
藥粉撒在傷口處不久,原本還在冒血的傷處忽然止血了,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迅速由血紅肉色轉為正常肉色,發紅的皮肉逐漸消腫。
“那藥……”簡直是神藥!刑劍天也不禁瞪大了眼。
“我的!辟∪羯瓢阉幨蘸,兩手飛快地收回,縫了二十七針,用小剪刀剪斷縫線線頭,大功告成。
“我買!毙虅μ斓耐韧耆珱]有痛的感覺,他面容沉肅得令人不寒而栗,眼神有如利刃。
“兩百兩!辟∪羯岂R上開價,有錢不賺的是呆子。
其實成本價不到一兩,難在其中一味的三七難尋,一般的小藥鋪供應不起,她有幾畝藥田還做不了百兒千瓶,不過她敢這般開價也是看在物以稀為貴,在與敵人作戰時,最怕的不是一槍斃命,而是明明尚有生機卻因血流不止而亡,危急時刻能救命的藥都不是小事,說不定還能扭轉戰局。
“好。”刑劍天毫不猶豫的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