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謀拿起饅頭徑自吃了起來,軍隊生活訓練出他快食的速度,三兩下那顆饅頭已經(jīng)消失。他拿起水囊喝水,眼角瞥見她仍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心頭火更甚。
一整天,他都在仇恨與后悔之間煎熬。
該死的!他為什么要感到后悔?和她做過的惡行相比較,這些小小的苦難根本微不足道,她活該要承受這一切!他一直提醒自己,但看到她那么笨拙地打掃,他不知該恨她的偽裝,還是該恨自己的軟弱。
她常常不自覺地停下,吐氣呵著紅腫破皮的掌指、捶捶發(fā)酸的手臂,然后又繼續(xù)忙碌?吹贸鏊纳眢w已經(jīng)不堪負荷,她卻沒想過要休息,仍不發(fā)一言地做著他要她做的事。
她為什么要忍耐?為什么不把掃帚扔到他身上、指著他的鼻頭大罵?這樣他才能折磨她折磨得于心無愧,結果她竟比奴婢還柔順,連偷懶都不會,顯得他好像是欺凌善良的惡人似的。
情況不該是如此!
“這種粗食不合公主的胃口?”看到她像是開始出現(xiàn)挑剔的跡象,無處宣泄的惱怒總算找到了出口。
疲累至極的李潼并不曉得自己坐下來后就一直在發(fā)呆,只是無意識地盯著那堆饅頭,聽到他的聲音,視線緩緩挪到他臉上,空洞的眼中卻完全沒他的存在。
“別悶不吭聲!”一心想挑起戰(zhàn)火的楚謀又喝。
李潼震了下,那雙望進眼中的熾烈怒眸穿透了昏沈的神智,她眨了好幾下眼,渙散的眼神才慢慢聚攏,總算把他所說的話聽進腦海。
“不是……我……我吃不下!彼痛跪,聲音虛弱干啞。忙了整天的她又餓又累,但累過頭了,她反而沒有食欲,只覺得想吐。
頓時楚謀胸口像梗了塊大石,手臂肌肉因強忍怒意而繃緊,卻分不清是氣她還是氣自己。他又拿了顆饅頭用力咬落,強硬地把那些幾乎已到了喉間的軟言一起吞咽而下。
餓死活該!別以為這樣他就會同情她,什么吃不下?不屑吃才是真的吧!他忿忿地想,風卷殘云地把那些饅頭一個個送進肚子里。
雖然心里打定主意要做到毫不留情,但剩下最后一個饅頭時,他還是忍不住停下了手。
逼她吃下她不愿碰的粗食也算是種折磨。不愿承認是在擔心她,他為自己的行為找了借口。正要抬頭叫她,卻看到精神萎蘼的她頭一直往下點,然后像是猛然驚醒,趕緊挺直背脊,沒多久頭又開始垂下。
那累極卻又努力強撐的模樣,讓他以為固若金湯的冷硬就這么被擊潰了。
“歇息了,其余明天再弄。”解除折磨的話終究還是說了出口。他不是心軟,而是來日方長,太早將她斗垮一點樂趣也沒有。他這么告訴自己。
這句話將她混沌的心思拉回,李潼整個人清醒過來,驀地紅了臉。
房里只有一張塌,他們要一起睡嗎?要……圓房嗎?她努力想將那股紅潮壓下,但不受控制的思緒卻一直涌上,使得她的雙頰更是發(fā)燙,她只能低下頭,祈禱昏暗的光線讓他不會發(fā)現(xiàn)。
眼力極佳的楚謀看得一清二楚,最讓他震驚的是,他無法將視線從她臉上挪開。
她的表情一直是矜持冷淡的,即使偶爾流露出情緒,都是驚嚇和無措,然后又瞬間斂回,他沒想到她竟也有這一面,羞赧為她增添了柔媚,像是冰冷冷的玉像染上艷麗的顏色,即使她一身骯臟,仍美得奪人魂魄。
陷在羞怯中的李潼不曉得她正被他的視線網(wǎng)羅,只忙著和腦中凌亂的心思對抗,突然瞥見衣上的臟污,什么害羞期待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怎么能放任自己這么狼狽?而且還是在她的夫婿面前,這樣太不莊重了!臉上的紅暈頓時褪去,她好想藏到桌下不讓他看見,但自幼接受的教導不允許她做出這種驚慌的舉動,她如坐針氈。
“我……我要凈身……”窘迫抵不過想將自己打理干凈的欲望,只能求助于他的李潼囁嚅開口。
被她的聲音拉回神智,楚謀陡然一震,意識到方才的失神,他不禁竄出一身冷汗。天!他在想什么?就算她長得再美又如何?那全是假相,她的狠毒自私他還不清楚嗎?
氣自己的一時謎惑,他只能用更強大的怒焰來掩蓋一切,連帶扭曲了眼前所見。原來這就是她的目的,以為假裝嬌弱、運用美色就可以把人操控在掌心嗎?想都別想!
“過來!彼腿黄鹕碜呦蛭萃。
終于可以滌凈一身黏膩和臟污,李潼馬上開心地跟了出去。
在月光的籠罩下,楚謀帶她來到后院的水井邊,拿起掛在橫桿上的水桶扔進井里。他轉動絞盤,提起一桶水,然后將水桶從絞索上取下。
李潼期待著,卻見他將水桶往地上一放,環(huán)臂冷睨著她。她仍靜靜地站著,等待接下來的步驟。
“你以為會有像皇宮里的浴池嗎?平常百姓能用濕布凈凈身子就已經(jīng)不錯了!背\長腿一抵,將水桶推到她面前。“把水提進去,凈完后順便把榻板擦干凈!
沒有熱水、沒有浴池,只有這一小桶清水……原本閃耀光芒的星眸全然失了顏色,李潼掩不住失望的震驚,不能洗去一身黏膩讓她沮喪得幾乎沒了力氣。
她的表情讓楚謀心頭升起了得逞的惡意快感。沒錯,就是這樣,毀掉她所有的妄想,讓她再也沒辦法假裝下去。
“怎么了?”楚謀故意問?,露出她真實的面貌吧!
這是他所過的生活,她必須習慣……李潼深吸口氣,要自己忘了在宮中的一切,包括舒服的熱水澡。
“沒事!彼龔澤硖崞鹚,受傷的掌指不堪重壓,陣陣的抽疼讓她差點低喊出聲,她卻是咬唇忍住,吃力地將那桶水提進了屋。
楚謀將一切看在眼里,盯著她搖搖欲墜的背影,收緊的指尖卻深深地陷進了臂肉里,透露出他的掙扎。這全都是假的,都是她在使心機,別被影響。他必須冷硬地羈緊不斷騷動的心緒,才能繼續(xù)站在原地,忍住上前接過那桶水的沖動。
目送她走過轉角后,等了許久,部沒見她出來,楚謀擰起了眉。他只是在這里等她凈身完,她該不會以為他會好心到去幫她把臟水提出來吧?
想到有機會可以找她麻煩,楚謀精神一振,快步走向屋子,門一推開,眼前所見情景卻讓他頓住了腳步——
她坐在地上,上身趴在榻邊,手中還握著一塊染著灰塵的布,那姿勢看起來很不舒服,她卻睡得不省人事。
她的瞼是干凈的,凌亂的衣服也整理過,白皙的小臉枕在手臂上,顯得如此脆弱無依,讓人完全無法將她和壞公主的名號聯(lián)想在一起。
楚謀走近,看到榻板一半灰一半亮,頓時明白她不是不將臟水提出去,而是她凈完身后,聽他的話擦拭榻板,卻擦到一半就體力不支睡著了。
他抽出她手中的布,她因疼痛而瑟縮了下,看到她的手,他的心也隨之揪緊——她手中的水泡都破了,原本已洗凈的手因為擦拭床榻又染上灰塵,臟污和傷口交雜成混亂的顏色。
縱橫沙場,他見過比這更嚴重千百倍的傷勢,但出現(xiàn)在她細嫩的手中,這一點點的傷痕卻顯得如此令人不忍卒賭。
他以為報復會是大快人心的,為何胸口會如此沉窒?把她累成這樣不是他原本的用意嗎?為什么看到她這個樣子他會感到自責?
復雜的情緒和難忍的悲痛在體內(nèi)強烈激蕩,他痛苦地握緊了拳,逼自己冷情。被迫將人生托付給另一個男人的表妹又該如何自處?被她下令殺害的人有何其無辜?她不值得同情,這全都是她自找的。
楚謀深吸口氣,不再讓那些婦人之仁影響自己。他用布將塌板完全擦干凈后,把臟水提出屋外,回來時順便抱進被褥,不管她還趴在那兒,熄了燈徑自上榻躺下。
黑暗里,兩人淺淺起落的呼吸聲是這片沈寂中唯一的動靜。
過了許久,早該沈入睡夢的他突然睜開眼,下榻走出屋外,再回來時提著一桶干凈的水和棉布。
他就著黑暗將她手中的臟污輕輕拭凈,取出隨身的金創(chuàng)藥為她搽上厚厚一層,然后將她抱上榻,讓她躺進靠墻的角落。
把水提出屋外倒掉,他才又倒回榻上,將被褥全給了她,連帶當起兩人之間的屏障。
不多時,沉穩(wěn)的微鼾響起,帶著心安的釋然,這一次他是真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