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小姑娘在四喜樓里吵著要買人家的當家頭灶,心里頭打的主意想必是要將頭灶帶回家里,日日夜夜替她煮飯燒菜,她想吃什么,他就做什么,幾十條涼皮春卷又豈會困難。
過分的要求,自然得不到爽快的應允,畢竟刀屠若被挖走,四喜樓等于垮掉一半,那可不是五塊黃澄澄金磚所能填補,就算金磚看來多耀眼多迷人,誰都知道將它和刀屠擺在盤秤上一秤,哪邊輕,哪邊重。
掌柜笑笑地婉拒她,要她死心。
黑衣小姑娘噘著嘴,圓圓臉上寫盡不滿,卻沒有掉頭走人,她泄氣地坐下,掃光糟溜魚片和一碗白飯后,紅唇又暢快地笑彎起來,邊嚼著食物邊含糊說道:“那我要在這里住下!這些可以讓我吃住多久?”五塊金磚,貨真價實,每一塊都沉甸甸。“不夠的話,我還有很多很多很多!
很多很多很多是用手勢在半空中畫著大圓,依目測來看,代表著比五塊金磚更多十倍——不,百倍之多!
住上一年半載還有剩啦,姑奶奶!
大金主上門,哪有往外推之理,見錢眼開的掌柜立刻命伙計將最清幽最高檔也最大間的客房整理好,恭迎小姑娘入住,供她吃、供她住、供她喝,沒剝光這頭肥羊的全身毛皮之前都希望她別離開四喜樓!
刀屠從小豆干口中聽到的,大概就是這些。
一個想買下他的有錢小姑娘,黑衣,體態圓潤豐腴,大眼嘟唇,食量巨大,長發在腦后扎成粗麻花辮,烏溜溜的黑發間夾雜些許淡淡金絲,每一綹青絲里都有,麻花辮像是由黑與金色細線交纏編成,相當特殊。
就是……眼前這一個吧?
刀屠天還未亮透就進廚房,將每一把菜刀仔細磨利,準備切洗工作,雖然這些事可以丟給學徒分攤做,他卻已經習慣先醒來先動手,沒有頭灶欺壓小學徒的惡習性。他身后跟著一個姑娘,長長麻花辮在她腦后晃呀晃,他以為是初陽光暈灑落在她發梢才會在青絲間產生金黃光澤的錯覺,但并非如此——當她靠近他時,他看得清清楚楚,她連睫毛都混有兩種色澤,看來是天生發色。
她身著黑色小袖褙子,內搭朱紅短衫,露出兩條臂膀子見人,褙子長度及臀,里頭還搭配黑色襠褲方便跑跳,腰纏朱紅色綢帶,胡亂扎個松垮的結,不像時下姑娘喜著飄逸紗裙,也未曾盤髻,更連半點珠花裝飾也沒有,不過她也不需要,她發間點綴的柔細金絲,比珠花玉飾更璀璨。
小豆干言過其實了。
她并不圓潤豐腴,或許比起四喜樓里的女丫頭們都還要胖些,但那些每天只吃一頓就摸著肚子喊好飽的女丫頭們著實太瘦,一點也不健康,手臂一個比一個細,臉頰一個比一個凹,走沒兩步就得扶墻喘息,他本以為昨夜毫不節制、大吃大喝的姑娘,應該要更圓胖更像顆球。
她臉圓圓的,很福泰,左右各有兩個小酒渦,雙眼也圓圓的,五官拼湊出溫馴好脾氣的相貌,慈眉善目。
她甚至沒有雙下巴。
她還在吃,盛著樓子里昨夜賣剩的冷飯,混著灶邊的醬油攪攪就能吃。
刀屠沒開口阻止她,只是洗凈兩根青蔥,三兩下切段下油爆香,煎蛋弄散,倒入半鍋干硬白飯略炒,加些許醬油潤色,撒匙鹽,將成團白飯均勻弄散,單手甩鍋,一顆顆飯粒在鍋里跳躍,均勻裹上蛋汁,食材陽春,香味卻撲鼻。
他鏟起飯盛盤,再切一只剩余的掛爐鴨翅放上,遞給黑衣小姑娘,她自然而然地接過,也沒問半句,開始吃炒飯。
刀屠轉過身,替等會兒要上工的廚房弟兄們熬一大鍋清粥當早膳。
“我愛你!”
突兀的告白,在只有柴火噼啪燃燒聲的廚房里,來得不是時候,偏偏廚房里只有他與她,誰也別想裝作沒聽到。
刀屠看向她,她叼著調羹,那三個字,正是從仍在咀嚼飯粒的紅嫩小嘴里吐出來,她笑得好甜,似蜜一般。
刀屠沒被告白過,活了這么多年從沒有,而且還是被一個臉上不見羞赧顏色的姑娘直接傳訴情意,他該做何反應?
“謝謝姑娘抬愛,但是我們不熟”,還是“姑娘,你恐怕認錯人了”,抑或“姑娘,你不是我的菜”?
“再來一盤!彼南乱痪湓捄颓耙痪渫耆珱]有交集。
至少,他以為她下一句應該要問:“跟我交往看看?”或是“你對我的看法呢?”才對。
空盤子又揮了揮,在催促他快些將它補滿。
她眼底的璀璨,讓人很難拒絕。
刀屠接過盤子,不意外半鍋炒飯還不能喂飽她,這位姑娘的好食量,他昨天見識過了。
“炒飯沒有了,若你沒吃飽,等會兒跟大伙一起喝粥!备粢癸堃呀浫洛伆局啵麜盟南矘鞘o埵2思右灾嘏,避免浪費,最厲害的是重烹出來的菜肴,搖身一變,成為另外一道好吃的美食,例如現在,他熬的是三鮮粥。
她找張長椅凳坐下,兩條被黑褲包裹住的腿兒又甩又晃。
“你煮的東西好好吃哦!剛剛的炒飯、昨天的每一道都是,還有還有,那個涼皮春卷我好喜歡!忘掉是誰告訴我四喜樓的菜好吃,但聽他的話找來這兒果然沒錯!”
她閑聊的態度,仿佛兩人多熟稔一般,但她似乎沒準備再多談方才的告白有何意義,反倒變成刀屠耿耿于懷。
他沒有聽錯,她剛才確確實實喊得大聲響亮。我愛你,清清楚楚。
是在戲耍人嗎?
刀屠還在沉默地等待她對那三個字的補充說明,她卻已經等粥等得不耐煩,在廚房里探索每一柜有啥能放入嘴里的東西。
“這個可以吃嗎?”她發現一塊塊擱在門邊矮幾上的豆腐,知道昨天吃的麻婆豆腐就是這些小玩意兒煮出來的,可原汁原味的豆腐她沒吃過,單純的豆香,很誘人呢。
“端過來!钡锻栏嬖V自己別受那莫名其妙的三個字影響,想要平心靜氣的最好方式就是拿起刀做料理——做菜時,他完全能做到心無旁騖。
她喜孜孜地將三十疊豆腐架全端到他面前,知道又有得吃了,喜悅之情全寫在圓潤的小臉上。
“不能三十層全吃掉,只能吃一小塊!钡锻狼懈钕录s莫巴掌大的尺寸,她圓臉一垮,但隱約明白最好別太啰唆,惹怒廚子就沒得吃的道理,這些年來她可是越來越懂。
可是……就那么一小塊哦?不能再大一點點嗎?她還以為他會讓她吃掉一疊哩……
豆腐約略在熱水中川燙撈起,淋上咸甜濃稠的醬汁,撒上蔥花,一道小菜完成。
她只用了三口,一塊豆腐便消失。豆腐迷你,滋味迷人。
“為什么這么簡單的東西你也能做得如此美味?連醬汁都好香哦!”她好想舔干凈盤上每一滴殘醬,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他又做好一條涼皮春卷遞過來,她開心得連眉眼都在笑!拔易蛲碜鲏暨夢到它!我夢見它變得和房子一樣大,然后我一口吞下去——那真是一個美到不行的夢境!
真的又是一口,涼皮春卷也沒了。
她嚼得喀滋喀滋喀滋。好吃,還是那么爽口清新。
“我好愛你哦!”
又聽到相似的這句話。刀屠劍眉揚得老高,盯著她看,似乎瞧出眉目。
快手取來粗茶葉煎煮,和水,加入芝麻粉末、酥油及白糖,奶子茶擱在她面前,她吮吮指,端起來趁熱喝一口。
好香哦!她仰頭給他一抹笑。
“我愛你!”也愛這種奶子茶!
刀屠削顆蘋果,去皮切片,又拿給她吃。
她一口三片,好甜!
“我愛你!”也愛蘋果!
還沒煮糊的三鮮粥,一小盅。
“我愛你……可不可以再咸一點?”她將粥抵回去,等到刀屠拈了一些粗鹽撒入盅里,她用調羹攪和均勻,呼涼,大快朵頤。
涼拌豆芽,端上。
“我愛你。”喀滋喀滋……
鹽炒花生,端上。
“對嘛,粥配這個才好吃。我愛你!
醋漬黃瓜,端上。
“好脆哦!”喀喀喀!拔覑勰!
原來如此。
她掛在嘴上的“我愛你”,意義等同于“太好吃”,無關乎情愛,只是單純地強調她對那盤菜肴的滿意,喊得越大聲,表示菜肴的美味程度越高。
“那三個字別胡說!钡锻郎裆C穆,像在教訓孩子一樣,對自己方才如此在意更覺得想搖頭苦笑。
這姑娘隨口喊喊,他竟當真,但她用了很不尋常的三個字當口頭禪。
“哪三個字?呀……我愛你嗎?為什么?我很開心呀,開心時說‘我愛你’不對嗎?”她喝完粥,吃完花生和黃瓜,又把空碗遞回給他,調羹含在嘴里,意思是——我還等著要吃!
“那三字不是用在很開心上!钡锻罁u頭。
“不然很開心要說什么?”她明明就曾在一對恩愛夫妻身旁聽過他們將這三字掛在嘴邊,時時講、刻刻講,抱在一起時講,不抱在一起時也講。
她好奇地詢問小妻子那三字有何涵義,小妻子臉紅紅,纖手絞著衣袖,聲如蚊蚋,嬌滴滴、羞答答地回道——
那是心里歡喜時,用來表達高興的話,你別問了……
“你不是人類!辈艜欢绱颂旖浀亓x的道理。刀屠從第一眼見著她時便隱約覺得詭異,她身上的氣息并不單純,雖然擁有人形,穿著卻特殊,混雜男人與女人的服飾,發色奇異,舉止也不尋常,此刻他更篤定此一結論。
她,不是人類。
“我不是呀!彼┛┲毙,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騙他,笑靨使得一雙黑亮圓眼瞇了起來,酒渦變得好深好明顯,整張臉孔瞬間明亮起來!澳阋膊皇锹!蓖愅。
刀屠挑眉,瞅著她看,對于她嘴里那句“你也不是嘛”完全不答腔。
“我是饕餮,不過在人界我有名字,一個月以前我叫‘龍二’,半個月前我叫‘億魚’,十天前我叫‘蜜十壇’,三天前我叫‘鳳五’,昨天我想叫‘涼皮’!彼ξ。她在人界待過的時間不比待在妖界短,她很喜歡化為人形,在人界大吃大喝,她還沒吃過有哪派妖魔鬼怪煮的食物比人類五花八門的精致料理更美味,她愛死這里了,現在則是愛死了刀屠煮的每一樣玩意兒。
龍、魚、蜜、鳳、涼皮……全是紀念她吃下的美食及數量嗎?
“兇獸饕餮……”響亮亮的名號如雷貫耳,只是萬萬料想不到,名滿妖魔界的饕餮會是她這般模樣的小姑娘,他本以為……應該要再猙獰一些、再丑惡一些、再兇暴一些,至少不辱“四兇饕餮”之名。
“你呢?你是……”饕餮瞧清楚他,緩緩“呀”一聲,笑容更深!半y怪你這么會料理……你是菜刀精呀?”她看見他身上閃閃發亮的刀鋒光芒,鼻子也嗅到他一身鋼鐵味。
刀屠一刀差點剁歪,切斷自己的食指。
菜刀精?他?
不等他反駁,饕餮已經好奇地再次發問:“什么精都一樣,你為什么要待在人類的酒樓里當頭灶?我們應該不需要賺銀兩吧,喏,要多少有多少!彼S手一變,手上的瓷調羹瞬間變成純金。
“我不是精怪,我是人,是人就需要以勞力換取銀兩。”刀屠握穩刀,將簍子里的大蒜拍碎切末,準備調制醬汁。
“哎喲,明眼人面前不說暗話,是不是人,我一眼就能看透。小刀精,別跟著人類,跟我吧,你只要負責喂飽我,想要什么,我饕餮都能替你做到哦!”要金子有金子,要一錠給一簍,她很大方的。
“我是人類。”刀屠不為所動。
還是堅持扯這種謊?太看不起她了哦,人類和妖物的味道根本就不同,她鼻子抽抽,只在他身上聞到妖物味兒。饕餮直接無視于他的說辭。
“小刀精,跟著我嘛,我保證會待你好。你煮過鳳凰嗎?我吃過五只哦,你的烹調技術這么好,要是煮鳳凰應該會很好吃,鳳凰肉比雞肉硬好多,用掛爐烤會不會好吃多了?還是要用大鍋熬得連骨頭也爛透才好?”她自己去舀三鮮粥,滿滿一碗,走回他身旁,邊吹涼邊小口小口喝!澳阆胭嶅X,我也可以給你銀兩呀,你在人類的樓子里煮食一個月多少?我五倍……不,百倍給你,你就乖乖跟我吧,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喲,小姑娘,你一大早就來拐咱家刀頭哥跟你跑呀?”二灶甫踏進廚房就聽見她同刀屠說“乖乖跟我吧,我不會讓你吃虧”那句話,擺明就是要拐走人的口吻。
這小姑娘,真不死心,昨天掌柜明明白白拒絕她了,不是嗎?刀屠對四喜樓多重要,豈能被她三言兩語就拐掉。
“他不點頭!摈吟巡婚_心地向二灶告狀,期望他也能替她罵罵刀屠,她開出的條件多誘人,只要刀屠開口,她變得出來的東西都愿意變給他,他有啥好不點頭的,尋常人老早就同意了。
“哎呀,小姑娘,你用錯方法啦,刀頭哥在咱四喜樓待了好些年,早有濃厚情感,你想花錢挖角,他不會允的,其它酒樓不知捧過多少銀兩來挖人,全都鎩羽而歸。你這么想吃刀頭哥做的菜,最好的辦法就是——”二灶邊系著白腰裙邊笑得曖昧,“嫁給刀頭哥當媳婦兒,包他早早晚晚連午膳全都甘心下廚為你做羹湯!”
“士弘!”刀屠阻止二灶再胡言亂語。
“媳婦兒?”她眨眼,有聽沒有懂。那是啥?
“是呀是呀,刀頭哥還是孤家寡人一只,欠房媳婦兒,這肥缺,你要就趕快報名卡位哦!
“媳婦兒,就能吃他做的菜?”還是早早晚晚連午膳這么多頓?
“別看刀頭哥不茍言笑,他是好人,一定會疼媳婦兒的!”二灶原意只是在說笑,尋姑娘家開心,女孩兒臉皮薄,被這么孟浪的調戲,哪一個不是拎著裙擺,羞怯怯丟下一句“人家不來了啦”跑開,他是好意替刀屠解圍,不然憑刀屠的不善言辭,怕是讓這好吃姑娘糾纏不休一整日。
“好,我要當他的媳婦兒!”饕餮擔心光用嘴巴講不足以表達強烈決心,一只右臂舉得老高,不住地揮舞,努力“報名卡位”!艾F在就可以算是了嗎?”她轉頭看向二灶士弘。
士弘的下巴差點掉下來。這姑娘聽不出來人家是在開她玩笑嗎?她竟然當真了!他趕忙轉向刀屠,以眼神示意刀屠說幾句話來解決此時的困窘,然而刀屠臉上沒有太大反應才叫反常。
那姑娘吵著要當他的媳婦兒耶!他就不能表示一下吃驚、錯愕或……開心、難過?
“什么媳婦兒?”另一位二灶俊吉也進廚房,正好捕捉到這個重要字眼,以為自己錯過什么大消息。
“誰是誰的媳婦兒?”學徒阿土緊隨在后,媳婦兒三個字響亮亮,聽得一清二楚。
“誰要娶媳婦兒了?”學徒張三以為又有喜酒喝,開心得直嚷。
“媳婦兒?啥媳婦兒?”伙計小豆干來了,還在伸懶腰、打哈欠。
“昨夜那名圓姑娘……說要當刀頭哥的媳婦兒!笔亢霟⿶雷约簩⑶闆r弄得這般糟糕,皺著臉,替大家解惑。
“咦?!”
令人震撼的答案,讓大伙的眼珠子差點從瞠大的眼眶中滾下。
“刀頭哥的媳婦兒?!”
“指腹為婚的那種?!”
“生米煮成熟飯的那種?!”
“天雷勾動地火的那種?!”
隨著種種猜測的驚呼,不到半盞茶工夫,全四喜樓都知道的好吃姑娘升格成為刀屠的新媳婦兒,當事者刀屠與鳳五——她本來要報上的閨名“涼皮”被刀屠阻止而來不及說,他搶先替她正名叫“鳳五”。啐,她再過半個月說不定就改叫鳳六鳳七鳳八了好不好——一個面無表情,沒承認沒否認,不像要娶媳婦兒的得意新郎倌;一個喜孜孜地啃光廚房里十多條黃瓜,臉上的喜悅是足夠了,卻沒有媳婦兒該有的嬌羞。
“對,我是小刀的媳婦兒!”饕餮鳳五被掌柜請去四喜樓二樓廂房詢問這個由廚房傳出來的流言時,給了肯定無誤的答復。
小刀精,這三個字被刀屠瞪得無法脫口說出,好吧,他還是想假裝自己是人類,不承認自己是菜刀精,她也不好點破,萬一激怒他,沒收掉所有好吃菜肴,她就虧大了,為三個字付出慘痛代價不值得,她識相的將“精”字吞回肚里,叫他小刀。
“太、太快了吧?”掌柜瞠目結舌。小刀?沉默的刀屠不但馬上找到新媳婦兒,而且還甜死人地被取了個小名嗎?
“一點都不快。”饕餮搖手,隨意應道。她還嫌太慢哩,太慢遇見刀屠,錯過太多好吃的料理!
“一見鐘情后就決定互許終身?”掌柜也跟著猜。
一見鐘情?互許終身?
是菜名嗎?
饕餮用發辮撓撓臉頰,嗯哼一聲含糊帶過,一方面是她嘴里正塞進烤番薯。
“這是好事,刀屠是四喜樓的一分子,他辦喜事,也是咱們樓子的大事。刀屠是孤兒,自然沒有親屬替他張羅親事,但咱四喜樓的兄弟絕對會幫他辦得妥妥當當。鳳五姑娘,你家中還有誰?應該要知會他們一聲或邀他們到四喜樓來吧?”掌柜當刀屠是自家弟兄,弟兄成親,當然不能太馬虎。
她嚼嚼番薯,咽下。“我家沒有誰,就我一只。”饕餮,獨一無二,翻遍天地也找不出第二只。
“你也是孤兒?”可憐的小姑娘,和刀屠有同樣堪憐的身世,正是因為同病相憐,進而惺惺相惜嗎?
“嗯哼!睕]停的嘴兒進攻第三條烤番薯,沒空多說。
“你放心,喜宴交給我和老板,雖然不保證稱得上風風光光,也絕不隨隨便便,定會讓你嫁得熱熱鬧鬧。”
咦?這么麻煩?她只想吃,而且什么風光什么熱鬧全和她沒有干系。
“喜宴菜單由我來擬,四喜樓的招牌菜一樣都不少,掛爐烤雞、脆皮乳豬、蹄膾、清蒸i鱸魚——”掌柜一邊說著,一邊準備記下宴席菜色。
“唔艾泥!”盡管嘴里全是番薯,她仍了亮地擠出一提到吃就會開心大喊的三個字。
“什么?”掌柜沒聽懂,也幸好他沒聽懂,否則定會以為刀屠還沒過門的新媳婦兒馬上就紅杏出墻,姘頭還是他。
“掌柜!钡锻郎蠘莵怼
“刀頭灶,恭喜恭喜恭喜——”掌柜起身上前,就是一陣道賀。
“沒有什么好恭喜,沒有親事,沒有喜宴!钡锻朗掷锬弥槐P蜂蜜糕,饕餮雙眼瞠得好圓,被蜂蜜甜孜孜的香味勾走了魂,連眼皮都忘了要眨。
刀屠用這招將她帶離二樓,只留下一句“她不是我媳婦兒”及滿臉癡呆的老掌柜。他將她領到四喜樓偏側的水井邊,四下無旁人,他要同她將話說清楚講明白。
他一開始沒否認,是因為在廚房里眾人熱烈討論的音量根本不容他插嘴,就算解釋了,他們也聽不進去,他不想無謂的浪費唇舌,但他不能任由情況惡化下去,一切都是士弘的玩笑話,只有她當真了,他不可能娶她,不可能和她共結連理。
“我是!摈吟岩路涿鄹,只覺甜得連舌頭都要化掉,蜂蜜味道好香,糕又膨又軟,含進嘴里就融了,滿嘴全是蜜香。她忙著吃,但也沒忘記要反駁刀屠對山羊胡掌柜說的那句話——
她不是我媳婦兒。
“你不是。”刀屠邊削瓠瓜皮邊說,刀法利落。談正事歸談正事,工作也不能怠忽。
“我當然是。你沒有媳婦兒,我報名卡位,我搶到先機,所以你的媳婦兒是我。”饕餮的思考模式很直接,沒拐彎沒抹角。
他沒有媳婦兒,她要當他的媳婦兒,她就是他的媳婦兒——這三句話,像糖葫蘆那種甜美紅果子,一塊串在竹簽上,成為一體。
“不要用兇獸的態度來看待人界之事。”他快嘆氣了,這只饕餮聽不懂人話嗎?他已經和她“討論”老半天,她還是堅持己見。
“你和我都不是人類,干嘛不能用兇獸的態度來看待呢?”她才弄不懂他為何這么難溝通。
“你不是人類,但我是!
“你是人類?你是的話,我饕餮將頭剁下來讓你熬湯!”她話才出口,又嘿嘿笑道:“不過我刀槍不入,要剁我的腦袋憑你這把小菜刀是做不到的!闭f得可驕傲呢。
她,饕餮,與渾沌、梼杌、窮奇同列四兇,但以法力而言,她像是湊數一般,連渾沌和梼杌的二成都不到,被窮奇欺負奚落也只能摸摸鼻子作罷,可她仍是眾妖聞之色變的四兇,原因無他,全因她擁有金剛不壞之身,任何刀劍武器都不能傷她半根寒毛。
此外,還要再加上一個永遠填不滿的魔胃。
有傳言,饕餮能吞天。
能不能,她還沒試驗過,畢竟“天”看起來沒有一只鳳凰可口,也不能沾著甜甜咸咸的醬汁再撒上蔥花下肚,她暫時沒有吃“天”的食欲。
不過當她恢復饕餮原形時,一口吞下一條巨龍是沒問題的,她試過,連骨頭和龍鱗都不用吐哦!
饕餮吞天的傳言,讓眾妖獸沒膽來挑戰她,誰也不想成為她胃里的一塊肉末,倒是曾有些家伙想捉她替他們干壞事,利用她的吞天本領鏟除不順眼的敵人,不過反倒被她吃掉,滋味好的沒幾只。
她雖然在四兇中敬陪末座,沒像梼杌、渾沌擁有一掌轟掉整座山的野蠻法力,也沒窮奇又媚又辣的行事風格,但她自得其樂,以吃為目的,走到哪兒吃到哪兒,肚子飽了,心情也好了,她懶得同人爭,只顧著喂飽自己,吃遍四海。
“兇”字掛在她頭上,壓根格格不入。
她不兇,一點也不,兇的是她的胃,難以饜足的胃。
她平時很好說話,但只要扯到吃,她絕對會翻臉。
像現在,他啰哩啰唆,就是擺明不認她當媳婦兒、不煮食給她吃,讓她的火氣逐漸上升。
“我是人類!钡锻缊猿执艘徽f辭。
又來了又來了,她聽得好膩哦,就像喝掉一大壇豬油一樣膩!
“你好麻煩,腦子里全裝些什么呀?”饕餮突地以食指抵在刀屠額心,柔軟的指腹深深施力。她施法,螢光在指腹間進發,刀屠反應不及,意識被她操縱,一瞬間被空白擒獲心神。
一指定江山!
饕餮飛快地吟咒,以咒術控制刀屠。
四兇中,她雖不濟,但在眾妖之間也算是高級兇獸,操控人心這點小把戲,難不倒她。
“我,饕餮,也就是你口中的鳳五,已經是你刀屠的媳婦兒,你要待我好哦,一定要很好很好很好,要天天煮飯給我吃,將我喂得飽飽的,不準對我啰哩叭唆直說教,不準對我擺臭臉,不準嫌我吃太多,不準跟我頂嘴,做菜不準加芫荽……目前只想到這些,以后再補充!
一字一句,她的聲音隨著咒術釘敲進刀屠腦中,牢牢地,再也無法拔除忘卻。
饕餮滿足地嘿笑,佩服自己聰明的同時,也懊惱這招操縱術應該在一開始拐刀屠跟她走時就拿出來用,省得浪費她這么多嘴皮子功夫在說服他!
食指離開他的額,只留下額心淡淡的粉印子,在粉印子消失之后,刀屠失神的黑眸緩慢凝聚視焦,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的燦爛笑顏。
他笑了,好淺好淺,唇角溫柔揚彎,老是繃緊緊的黝黑臉孔露出稀罕的笑靨,低沉的嗓喚著:
“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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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樓,東家有喜,今天歇業一日。
樓子里里外外忙著替刀屠與饕餮張羅婚事,婚宴不鋪張,以簡單為主,只讓樓里的跑堂伙計丫鬟學徒伙夫及幾位愿意同樂的住宿客倌參加,席開十桌,十菜兩湯一壇酒,恭賀刀屠成家立業。
饕餮喜歡婚宴,最好是天天都辦一場來玩玩。
婚宴的菜色好棒,她一個人待在臨時布置的艷紅新房內,脫下厚重霞帔,不管被丫鬟涂涂抹抹好半晌的胭脂水粉會被油膩給弄糊,開始大快朵頤。新房里的那桌菜是刀屠忙了一下午的成品,和婚宴上眾人吃的等級不同,二十菜四湯兩壇酒,硬是比大家多出一倍,滋味更是無可挑剔;三鮮膾、肥油雞、燕窩溜鴨條、百壽桃、羊肉燉豆腐……她連骨頭都舍不得吐出來!
不過區區一桌菜就想填飽她的胃?
咳,怎么可能。
幸好,在她拍拍不到半飽的肚皮時,刀屠回來了,她理所當然要他再做一桌菜給她吃,刀屠點頭同意,牽起她,往已經熄柴的廚房去。
為地,洗手做羹湯。
他在婚宴上喝了酒,身上有酒味,高大身影坐在小小爐灶前生火。
他丟些柴進去灶里,柴火噼啪燒著,照亮他的臉龐,鍋里煮著水,青菜清洗好備用,他還在儲物室里翻找有幾樣食材可用。水滾,放入幾團面條拌開,青菜下鍋燙熟,他試吃面條的熟度,確定可以了,長筷撈起置盤,不添加任何調味,另外配制出甜咸混雜的清淡醬汁,要她夾著白面條沾醬吃。
她毫不客氣地將整盤端到面前,窸窣吃了起來。
刀屠以烤爐做夾餅,一邊以刀法薄切肉片夾入。
她向來只負責吃,沒看過人做菜,夜里很寧靜,只有他下刀時落在砧板上的聲音。他一點也不馬虎,神情專注,試著菜肴味道,濃淡適中時,他會露出滿意的淺笑,看見她吃得高興,那抹淺笑便會加深。
她吸入一口面條,醬汁混著面條的好滋味滑進嘴里,真好吃。不是珍奇的龍髓,不是稀罕的鳳肉,沒有撒上金粉配上珍珠,味道卻真好。她應該要埋頭苦吃,用少少幾口就解決這一大盤面條,可是為什么此刻正在做夾餅的刀屠更讓她花心思去瞧,還瞧到好幾次都忘了動筷去滿足口腹之欲?
刀屠站在爐灶前,額頭煨出薄汗,他沒抱怨她是愛吃鬼,也沒有一臉心不甘情不愿,他甚至還很有興致的在胡蘿卜切片上雕出鮮艷好看的橘紅色小花朵,再和著金黃蛋液下鍋拌炒。
以前,她都是囫圇吞棗掃除眼前的食物,從不知道嘴里吃的那些東西是出自誰之手,F在,手邊那盤面條,是刀屠煮的;沾面的醬,是刀屠調的;烤出香味的肉片,是刀屠切的。
刀屠。
他并不算英俊,鳳眼細長,偏小,和她一樣將長發編辮,不同的是他的辮子還盤纏在腦后。他的鼻梁在端正臉龐上顯得偏長,嚴肅了五官間的組合排列,嘴唇厚厚的,讓她想起軟乎乎的燜肉。
“小刀,你先別忙,過來這邊坐!彼呐拈L板凳,要他放下鍋勺和菜刀坐過來。
刀屠原本還想替她炸一尾松花魚,不過她說出口的話,他無法拒絕——因為咒術之故。他放下刀,坐在她指定的位置,笑了。
“娘子!彼p喊。
饕餮忍不住摸摸他的發,順道用衣袖抹去他額邊的汗。
“好乖好乖!痹趺葱ζ饋磉@么可愛呀?鎮無法想象這張臉在今天之前還是繃緊緊的呢,原來那個二灶沒誆她,他對待他自個兒的媳婦兒就是這般溫柔吧。
“你還想吃什么?你說,我煮給你吃!
“不用啦,新房里那豪華的一桌菜有讓我半飽了。你呢?外頭宴客的那十桌,菜色沒我吃的好吧?”天底下沒有新郎倌成親當夜還要煮給賓客吃的道理,所以那十桌菜色出自別人之手。
“也不差,由士弘掌廚,味道有維持四喜樓的水準。”刀屠不是挑嘴之人,宴席上他也沒怎么吃,卻被酒給灌飽了。
“我覺得你煮的比較好吃!彼龑⒚鏃l和醬汁分一些給他。這很難得哦,想從她饕餮手里拿走食物,可是得拿命來跟她拚;她活了這么久,從來沒有分過食物給別人吃,這會兒完全是看在他是“她家那口子”的份上。
替她撲粉梳妝的骷髏丫鬟——因為她實在太瘦了,瘦到沒半兩肉能吃,饕餮暗暗在心里替她取綽號——那時在她耳邊咯咯直笑,告訴她:“你家那口子是個好男人,你真幸運!
她家那口子呀!犉饋砭褪菍偎校热皇恰八摹,她分食給他,也算正常。
“我不餓,你吃。”他將薄肉夾餅遞給她。
喔哦,把食物全讓給她吃,好男人!
饕餮吃得開心,眉眼全掛滿笑意。
“小刀,你今年多大?”活在這個世間多久的意思。
“五百。”之前他堅持自己是人類,絕對不會回復這種答案,但在她的咒術之下,他乖巧得像只貓,實話實說。
五百,后頭的計量單位當然不會是“天”。
“好小哦!北绕鹚鄣孟裼酌,她已經算不出來自己從成形到現在過了多長歲月,但至少遠超過五百這個數字再五百加五百加五百加五百……
“你看起來年紀比我還要小。”被她說小,感覺真怪。
“可是我的年紀比你大哦!睉摫扑新暋镑吟焰㈡ⅰ眮砺牎
“你的模樣就像個豆蔻年華的姑娘……很好看!钡锻离p眸清澄,毫無虛偽。
饕餮愣愣地聽著。
這……就是所謂的甜言蜜語嗎?
原來,甜言蜜語除了甜之外,還帶點熱辣辣的,好像有什么直竄腦門,燒紅她的臉頰。好新奇的感覺,和她吃過的生辣椒有些相似,但似乎又不是那么一樣,還沒人同她說過,甜的語言,卻讓她腦袋發脹。
“窮奇每次都說我圓圓胖胖,每見我一次就要笑我一次……”哪有人夸過她好看?聽起來還真順耳。
“女孩子像你這樣剛剛好。福泰健康,雙頰鑲著粉云,更是好看。”
“……”饕餮打了個哆嗦,從骨髓深處竄出酥麻感,覺得兩頰更熱了。她看著刀屠,心里直犯嘀咕。
他該不會是被咒術弄壞了腦袋吧?不然,一向冷硬的臉龐,怎么會浮現如此溫暖的笑容?
要是沒用咒術操控他,他絕對不會說出這番話。
她喜歡聽他用低沉的嗓音這么夸她,就像喜歡他做的菜一樣。
要是咒術的效力消失了,他會變回原來的模樣吧?
饕餮盯著他,腦子里轉著這樣的念頭,但樂觀的她隨即又拋棄胡思亂想。管他的,等咒術消失再來煩惱后續事宜,現在好好享受“她家那口子”的甜言蜜語及高超廚藝才重要!
她吃著沾醬面條,配著刀屠的淺笑,讓她覺得面條滋味無敵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