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太屈辱了。
如果撞到人的丟臉指數(shù)是三，拿已經(jīng)不能用的舊鈔付錢是五，那現(xiàn)在的丟臉指數(shù)絕對已經(jīng)破表。
何敏華站在光潔的木頭地板中央，面對著晶瑩閃亮的落地鏡，完全不知到底該哭還是該笑。
她居然從成人芭蕾的中級班一路降到了初級班，現(xiàn)在，還降到跟兒童芭蕾一起上課！
“老師，我要尿尿�！庇行∈置统端氖种�。
“我不是老師……”何敏華直覺反應(yīng)。
可是低頭一看，一個陌生小人兒仰臉看著她。頂多只有五、六歲吧，一身白色的緊身練習(xí)衣，扁扁的臉，大大的眼睛，像個會走路的娃娃。何敏華看了，突然一陣心軟。
“好，我?guī)吶ァ！?br />
小朋友的芭蕾練習(xí)衣可不容易穿脫，在廁所忙了好一陣子，才完成任務(wù)。洗完手，牽著她回到教室時，又有新的任務(wù)了。
“老師，我的頭發(fā)！”另一個小女娃手中捏著小小蝴蝶結(jié)發(fā)圈，哭喪著臉過來求援。
“我真的不是……”
“老師，人家的褲襪要掉了！”“老師，我的舞鞋──”“老師，我要找我媽媽�！备静蛔屗修q解澄清的機會，小女娃們一個接一個冒出來。
何敏華非常認(rèn)命地安撫著陌生的小孩們，疲于奔命�！昂�，我?guī)蛫吔墶灰澮m……舞鞋穿好……媽媽等一下下課才會來接妳……”
左支右絀之際，終于，救星出現(xiàn)了。真正的老師推門走了進來，拍拍手，愉快地朗聲宣布：“小朋友，過來集合嘍！”
“陳老師！” “老師！”轟的一下，麻雀立刻從何敏華身邊飛走。
“呃，陳老師，我是……”
何敏華落后了一步，正想上前去打招呼時，陳老師只對她微笑，眨了眨眼，似乎在叫她別緊張。
“小朋友，老師要放音樂嘍！你們跳舞給老師看，好不好？”
“好！”震耳欲聾的尖叫。
然后，老師按下手中的遙控器，節(jié)奏輕快的音樂頓時流瀉出來，在明亮的教室里回蕩著。
嘩，環(huán)場音效呢，真高級。何敏華贊嘆地左右看看。
小朋友一聽見音樂，立刻開始動作。有的舉手，有的彎腰，有的踮起腳尖，有的在原地狂跳，有的索性開始轉(zhuǎn)圈圈，各自為政，老師也依然笑咪咪地看著。
甚至，有個小女生從一進來就坐在角落面壁，根本不看別人，也不隨其它小朋友一起跳舞，默默的坐著。
她很害羞吧？何敏華心想著。一面也覺得害羞起來。她這么大個人，站在一群放肆胡鬧的小孩中間，很尷尬地隨便擺了擺雙手──因為如果像木樁般的杵在原地，那更尷尬啊。
不上課嗎？不教動作？那要學(xué)什么？小朋友的班級真的都是這樣嗎？就算是唱游，也要老師帶領(lǐng)吧？
隨便亂跳了一陣，何敏華的目光又移到那個孤獨的小女孩身上。她長得非�？蓯�，也穿了漂亮的練習(xí)衣，可是，小臉低低的，跟其它玩得跳得正開心的同班同學(xué)有著天壤之別。
“好，接下來，要不要跟老師比賽？”一曲放完，年輕的陳老師朗聲問。
“要！”尖叫聲再度震耳欲聾，何敏華硬生生被嚇一跳。
“那要注意看老師喔！”
終于要開始教動作了嗎？何敏華全神貫注地看著，準(zhǔn)備認(rèn)真學(xué)習(xí)。
結(jié)果，陳老師只是伸了個懶腰，然后彎下來摸摸膝蓋、摸摸腳趾，又坐在地上伸伸腿，甚至像小狗一樣打滾……
“看誰做得比老師好，能滾得最像小拘？”
“我最像！”“是我，我像小拘！”“汪汪汪！”
何敏華尷尬到了極點。她到底要不要照著做呢？
然后，在仿一個前彎的動作時，她很丟臉地被“同學(xué)”──就是剛剛要上廁所的那個──給鄙視了。
只見小女娃臉一偏，很睥睨地對努力要往前摸到自己腳趾的何敏華說：“阿姨妳碰不到哦？妳學(xué)我嘛，好簡單耶。”
剛剛叫“老師”，現(xiàn)在就變成“阿姨”了？！
小朋友柔軟度好，往前彎時，輕輕松松，上身跟腿可以密密貼�。豢墒呛蚊羧A再怎么努力，腿都快拉斷了，還是只能勉強碰到腳趾而已。當(dāng)下挫敗到極點，連話都講不出來。
這跟成人班有什么兩樣？也是跟不上、也是學(xué)不會、也是被嘲笑啊。
全班最不融入的，大概就數(shù)她，以及角落那個始終不抬頭的小女生了吧。
上完了課，小朋友們做鳥獸散之際，何敏華實在忍不住，走過去在面壁的小女孩旁邊蹲下。
“妹妹，妳不喜歡上芭蕾……我是說跳舞課嗎？”
小小的頭還是低垂，不吭聲，好像沒聽到似的。
“我叫何敏華，妳叫什么名字？可不可以告訴我？”她繼續(xù)努力，放軟了聲調(diào)，好生詢問：“妳爸爸還是媽媽會來接妳？”
還是沒響應(yīng)，小臉面對著墻上的鏡子，不看她。
何敏華真是太沮喪了。連在兒童芭蕾的班上都被排擠！好歹，她們也應(yīng)該同病相憐啊。
外頭都是來接小孩的學(xué)生家長。陳老師在外面把小朋友一一送到爸媽手中。待老師回來時，身旁多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叔叔！”那個安靜了好久的小女生突然爬起來，然后跑了過去。
來人正是羅品豐，也就是推薦她轉(zhuǎn)班到這里上課的始作俑者。他跟老師是朋友，兩人低聲熟稔交談著，臉上都洋溢愉悅的微笑。
他們在笑她嗎？何敏華一個人蹲在墻角，好悶好悶。
內(nèi)向的小女娃被叔叔抱起，附在他耳邊說了一陣悄悄話。羅品豐臉上的笑意擴大了，一雙含笑的眼瞟過來，讓何敏華突然莫名其妙地緊張。
“蜜蜜不用怕，那個阿姨不是壞人，她是叔叔的朋友�！彼麥芈曊f著，循循善誘：“妳們是同班同學(xué)，要相親相愛。叔叔不是有告訴過妳嗎？”
蜜蜜不作聲，烏黑的圓眼睛偷偷瞄了她一眼。
何敏華哭笑不得。她跟這個小女生變成同班同學(xué)了。最慘的是，她們倆大概并列這個幼兒芭蕾班的最后一名──
“今天妳們都跳得很好，下次也要加油！”嬌小可愛的陳老師說著，一面提起她的包包準(zhǔn)備要離開。
可能是何敏華多心，覺得老師看著她的時候，似乎在忍笑�！�
是真的好笑吧。老師可能從沒看過手腳這么不協(xié)調(diào)的成人。
“老師，我想，是不是可以……跟妳討論一下我上課的狀況？”何敏華迎向老師，一臉慚愧地詢問。
“妳很好啊，沒什么問題�！崩蠋熜πφf。“記得來上課就好�！�
沒問題？何敏華傻眼。她這樣叫沒問題？那其它小朋友都可以去報考太陽馬戲團了。老師到底是人太好，還是標(biāo)準(zhǔn)太詭異？
“蜜蜜，跟老師說再見�！绷_品豐哄著侄女。
“老師再見�！彼K于開金口了，嗓音又甜又軟，讓何敏華聽了，整個人都快要融化。
“乖。還有呢？要不要跟阿姨同學(xué)說？”
“阿姨bye－bye�！泵勖劭粗蚊羧A，小小聲說。說完，又趕快把小臉藏在叔叔的肩膀上。
之后，何敏華獨坐在空曠的教室里，午后陽光燦爛，木頭地板還溫溫的。她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一陣強烈的、說不上來的渴望涌上心頭。
這種感受并不陌生。當(dāng)她很想很想要一樣?xùn)|西，或是很想很想接近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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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小女孩，好溫柔。
何敏華非常清楚自己是何時心動的。就是看著他抱著侄女、很有耐性地、帶著一點點笑意、輕輕說話的時候。
或許早就心動了，只是，到那一刻才強烈感受到。她對溫柔的男人一點招架能力都沒有。也許因為她很少是男人施展溫柔的對象，所以特別渴慕。
面前桌上攤著涂鴉本。已經(jīng)有好一陣子空白了，什么都沒畫；但最近，何敏華又有了提筆的心情。
她在國外讀的是以燒錢著稱的動畫。雖然也試圖找過工作，但都是臨時的工讀，做很末端的打雜而已。她夢想的工作職位Story Board Artist根本找不到全職，實習(xí)作牛作馬了幾個月之后，打工期滿，就一拍兩散了。
工作泡湯，又被男友拋棄，匆忙打包回臺灣之際，素描本根本就塞在行李箱深處；不過，奇跡似地，她這一陣子又把本子、彩色鉛筆都翻了出來，空白的頁面，也出現(xiàn)了涂鴉。
寬闊的街道，蓊郁的行道樹。人行道上，有兩大一小幸福的背影。爸爸牽著媽媽，媽媽牽著小女孩，女兒手上還系著鮮黃的氣球，飄蕩在空中，跟藍天白云相映�？諝忾g，全是甜蜜的味道。
她本人雖平凡素淡，但是畫出的圖全是這樣粉嫩可愛的風(fēng)格。美國動畫界主流是迪斯尼的路線，她實在吃不開，也不討喜。
個性、外表、言談舉止……一切一切她都可以妥協(xié)，努力去迎合，但是涂鴉本翻開，就是一方只屬于她的凈土，她要畫什么就畫什么，要怎么幻想就怎么幻想。就算她幻想自己就是圖畫中的媽媽，身旁有溫柔又帥氣的伴侶，還有一個跟蜜蜜一樣可愛的小女兒──
“��！真丟臉、真三八……”她趕快把本子合上，趴在桌面傻笑。就算這小小辦公室里什么人都沒有，她還是滿臉通紅,心臟怦怦跳，好像做了什么壞事。
趴在桌上做了一堆白日夢，本子翻開又合上，又傻笑又害羞的，一個人演得很起勁；她的親戚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她的傻樣。
“妳在做什么？上班時間偷懶？”這位親戚，也就是這間小小廣告公司的負責(zé)人，才一進門，就忍不住開口責(zé)問她。
這位算是她的表阿姨，是她母親的表妹。表姊妹長得一點都不像，但不知道為什么，板著臉數(shù)落她的樣子卻一模一樣。
何敏華立刻坐正，把素描本收好，眼睛忍不住瞄了一下時鐘──明明已經(jīng)超過下班時間一個小時了，寥寥無幾的同事早就走光，她被要求留下等表姨回來才可以下班離開──理由是，自己人當(dāng)然要多辛苦一點。
但是自己人薪水卻又更少；因為，自己人嘛，算是給她媽媽一個面子才收留她來上班的，當(dāng)然不能太要求。
“今天交代妳的工作都做完了嗎？”風(fēng)韻猶存的表姨打扮得極為亮眼，套裝配上名牌皮包。完全是時髦女強人的氣勢，講起話來也切中要點，毫不留情。
“做完了。都在這里。”她早就把印出來的草稿整理好，恭敬呈上。
“嗯�！北硪叹驼驹谒肋呴_始翻閱，沒吭聲。
表姨都開完會、跟客戶應(yīng)酬吃完飯了，自然沒差；但何敏華很餓，而且她很想走，但表姨不開口，她也不敢說。
咕嚕──肚子叫了，她偷偷咽了下口水。
已經(jīng)偷看了好幾次手表、時鐘，表姨還是不打算放她走，一張張的挑剔她幫忙上色的示意圖，線沒對正、顏色臟了、圖案模式不對……
“妳要認(rèn)真一點。我是給妳媽面子才雇用妳的，別以為自己人就可以隨便打混，要知道現(xiàn)在廣告界競爭多激烈，妳有國外學(xué)位又怎樣，根本不是學(xué)廣告，又是三腳貓功夫……”
被嫌得脫了一層皮之后，這是因為有電話進來，表姨接了之后躲到辦公室里面去講，她才能順利下班離開。
拖著疲憊的身軀，實在應(yīng)該吃點東西、回家休息了�？墒�，腳還是不聽使喚地往某個地方前進。
其實走路約二十分鐘就到了。越走越近，腳步就越輕快�！�
她乖乖的在一樓通報，讓警衛(wèi)放她上去。警衛(wèi)自然認(rèn)得她──大家都記得這個曾經(jīng)觸動警鈴的白目。
一上樓，只見里面燈還亮著，她一陣欣喜；進門才發(fā)現(xiàn)，羅品豐工作室里沒有羅品豐，留下來的是小助理。
“咦？我以為妳今天不來了。”助理也認(rèn)識她了，看她出現(xiàn)，便詫異地抬頭看看時鐘�！昂猛磬福瑠叧赃^飯了嗎？老師已經(jīng)走了耶�！�
又餓又累，加上想看的人不在，何敏華整個人像是泄了氣的皮球，在門邊的小沙發(fā)頹然坐倒�！傲_老師走了？”
“對呀，剛走沒多久，好像還有事，問他要去哪也沒說。”眉清目秀的小助理腳一蹬，辦公椅滑了過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不過老師有等妳一下，留下來整理了一些正片，之后大概也以為妳不來了，所以才先走。”
就這么一句，讓她整個人活了過來，比吃大餐還有用。她也偷問：“真的？”
“嗯�！毙≈砻忘c頭。
何敏華壓抑不住的笑意，像泡泡一樣冒上來，還得咬住嘴唇強忍著。
這么簡單的話就讓她開心成這樣，小助理也好有成就感。
“喂，妳跟羅老師在交往嗎？”小助理偷偷問。
“沒、沒有吧？”是“還”沒有。
“可是，老師對妳滿特別的，他還拍過妳�！毙≈泶篌@小怪的口吻，好像在敘述什么世界奇觀似的。
何敏華有點奇怪。“羅老師是攝影師，他拍照有什么不對？”
小助理猛力搖頭。“不，真的不對。老師很少拍人像，而且，從來不拍女生的。妳的照片，他放在‘待整理’區(qū)。”
“這很奇怪嗎？”
“非常奇怪。妳來看�！毙≈矸浅崆榈乩阶狼啊�
雪白的麥金塔計算機屏幕超大超豪華，秀出來的是整整齊齊的檔案系統(tǒng)。何敏華從沒看過像羅品豐這么有條有理的攝影師，或說藝術(shù)工作者。
他的辦公室簡直就像什么高科技的超現(xiàn)代公司，里頭整潔、明亮，完全沒有雜物，計算機的檔案系統(tǒng)也是，整理得極為清楚。
果然，點開了幾個數(shù)據(jù)夾，都是建物、景觀居多，人物非常少。待整理區(qū)中只有寥寥幾張照片，她在舊金山時被側(cè)拍的也在其中。
羅品豐這個攝影師真的厲害。幾張照片，當(dāng)時的情景立刻歷歷在目，全都回來了。
想到那一陣子自己恍惚的精神狀況，暗夜飲泣還試圖想挽回，一通一通電話打去，卻被對方冷冷拒絕，還指責(zé)她糾纏不清……照片中的她完全反映出當(dāng)時的慘狀，整個臉哭到浮腫，眼睛也成了睜不開的細線。
“妳那時，真是不漂亮�！毙≈碓u論。
“呵呵�！彼荒軋笠愿尚Α＿^去的事情，她連想都不愿想起，當(dāng)然也不會訴苦般的講給全世界聽。
照片繼續(xù)看下去，助理興奮地展示給她看最近的試驗作品──
“咦，這些是什么？”何敏華指著幾張，發(fā)問。
那是小助理當(dāng)主角的照片，由羅品豐掌鏡。他真的是老天爺賞飯吃，即使是簡簡單單的人像也拍得極好。眉清目秀的小女生在鏡頭里有種天真的氣質(zhì)，神韻抓得精準(zhǔn)。
“哦，這是老師幫忙試拍的。廠商會請攝影師測試鏡頭，那天底片剛好裝的是Fuji Superia 2OO適合拍人像，老師就隨手拍了這些�！�
何敏華有點小小的哀怨�！澳菉呥�說老師不拍女生？”
“啊？”助理一臉茫然。
“他拍了這么多張妳的照片，而且拍得這么好�！北人菐讖埍瘧K到極點的要好看太多太多了。
助理傻傻地望著何敏華，半晌，才慢慢反問：“妳以為，我是女的？”
“咦？！不是嗎？”何敏華這下大驚。
眉清目秀、長發(fā)、纖細的身材、吹彈得破的肌膚……真的不是女生？！
“當(dāng)然不是��！”助理一聽之下，氣得差點爆炸，拍桌起身，當(dāng)場作勢要解開褲頭�！安恍牛医o妳看證明！”
“……”
何敏華沒回答，目光落在他身后，整個神態(tài)有了微妙的轉(zhuǎn)變。
那種靈魂出竅的樣子一點兒也不難猜，助理雖然背對著門口，但連回頭都不用，警覺地問：“老師已經(jīng)在我后面了，對不對？”
“對�！钡蜕蚰新暬卮�，順帶賞了助理后腦勺一巴掌�！澳阍谧鍪裁�？打算性騷擾我的客人嗎？”
“我沒有！是敏華她……”助理一臉委屈，但看看去而復(fù)返的羅老師，他又不敢多說了，降低聲音嘀咕：“業(yè)界攝影師，誰不留長發(fā)啊。我只是跟隨潮流想要加速融入而已�！�
“我就不留�！边�是冷冷的回答。
“可是你是怪胎。”小助理憤慨指出：“你不留長發(fā)、不穿皮衣皮靴，不走藝術(shù)家路線就算了，還堅持不幫女藝人拍照。大家都說你很奇怪，因為那個超好賺的�！泵看魏λ频舭缸訒r都心疼得要死。那都是他的年終獎金來源啊。
“那么好賺，你就去賺啊�！绷_品豐靠坐著桌角，滿不在乎地說。
“人家又不要我，他們要羅老師拍�！�
羅品豐聳聳肩，做個“我也沒辦法”的動作。
旁邊何敏華的眼神越發(fā)崇拜。她最欣賞有才華又有原則的男人了──
“妳今天比較晚。吃過飯了沒有？”他不再跟助理多說，轉(zhuǎn)頭看著她，眼神也柔和了。
見她搖頭，他把手上剛買回來的食物交給她。熱騰騰的，還沒打開就隱約聞到了香氣。
“加班也要記得吃東西�！彼f。
“原來老師你剛剛是出去買吃的？”小助理在鬼叫�！澳窃趺礇]問我要吃什么？我也還沒吃飯��！”
“我?guī)湍阗I吃的？你有沒有搞錯？”
結(jié)果，羅品豐還真的有買。三人份的食物擺滿桌面，好豐盛。
她最欣賞有才華又有原則、有外貌又體貼的男人了──
話又說回來，這么好的男人，誰會不欣賞啊？
她的傻笑大概太明顯，師徒兩人都注意到了。
“所以說，照片還真的會騙人�！毙≈硪Я艘淮罂诤凤灒Ｄ：�、若有所思的說：“我第一次看到敏華的照片時，以為是那種很古典、很有故事、很有氣質(zhì)的女子。結(jié)果看到本人之后……”
從“那個女人”到“何小姐”，再到“敏華”，可見得這一陣子何敏華常常跑來串門子是有用的，助理跟她都這么熟了。
熟到講話都這么直接？！
“呃，這、這是什么意思？”是說她本人沒氣質(zhì)嗎？
“呵呵……”換成小助理傻笑了。
至少照片里的她，感覺起來并不像眼前這個老是撞倒、打翻東西的冒失樣。熟了，有些話不用直說，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是，她最近有進步了�！睂擂蔚某聊�，羅品豐淡淡出聲，很溫和地幫她解圍。
“這倒也是。去學(xué)了舞真的有差，至少來到現(xiàn)在，門口花盆沒倒，桌上的杯子也都好好的�！毙≈砻媛缎牢�。
這說起來就更尷尬了。她不安地偷偷看羅品豐一眼。因為她對外一律宣稱是在學(xué)成人芭蕾，但其實是很慘的在幼兒班上課──而且還墊底。
“是啊，進步很多�！绷_品豐微笑看著她說。
微笑雖淡，可是很溫柔，讓她莫名地安心了；而且因為被稱贊，她整個臉蛋都像在發(fā)光。
既然亮度已經(jīng)夠了，那電燈泡自然應(yīng)該退場。小助理吃飽喝足，很精乖的整理好桌面，恢復(fù)干凈到嚇人的程度，然后把桌上遙控器交給羅品豐，恭敬告退。
“老師，遙控器在這里。我先下班了。”
臨走，還幫他們把大燈關(guān)掉，留下桌燈，整個工作室沈浸在淡淡暈黃中。
“遙控器？要做什么？”這兒該不會也有環(huán)場音效吧？
羅品豐正用贊許的眼光送助理出門。養(yǎng)兵千日，終于有用上他的一天。這小子不錯，有前途。
他按了幾個鈕，突然，何敏華身后的墻上，投影屏幕緩緩降下。
她詫異地回頭，便望進了一整片浩瀚的花海。
嫣紅姹紫，美不勝收。照片中所捕捉的色彩如此鮮艷，她整個人像是被吸進去了似的，幾乎伸手就可以觸摸到花瓣、感受到陽光的溫度──
“這是六月去日本拍的紫陽花�！�
他解釋的低沈嗓音突然變得好近好近，就貼在耳邊，讓她整個人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不要這么緊張，放輕松�！彼�輕按了一下她的肩膀�！拔艺谡磉@些照片，有興趣陪我看一下嗎？”
興趣？當(dāng)然有！只要他別貼得那么近，她會非常樂意的。
像現(xiàn)在，她敏感耳際還能感受到他的呼息，何敏華緊張到全身繃緊，右手沒有意識地揮出，差點扯翻了自己掛在椅背上的包包。
羅品豐完全習(xí)以為常，他敏捷地伸出手接住了包包，隨意放在地上，動作有如行云流水一般。
幻燈片一閃，又換了一張動人景色，是櫻花開的盛況。整個畫面全是深深淺淺的粉紅嫩白。她的注意力立刻重新被吸引過去，眼睛睜得大大的，貪婪地欣賞著每一個細節(jié)。
好美呀，她最喜歡這種浪漫粉彩了。想象在落櫻檳紛中漫步，滿天都是像細雨般飄落的花瓣；他似乎連氣味都拍下來了，櫻花的淡香、潮濕的泥土氣息、手中熱咖啡的芬芳──
到底是掌鏡多年的功力，還是與生俱來的天分？她一面目眩神迷，一面忍不住暈沉沉地想著。
一張又一張，她的心也這樣一吋又一吋的淪陷得更深。那種深切的渴望又出現(xiàn)了，仿佛待在才華洋溢的他身邊，她自己也會成為一個比較特殊的、可以令人羨慕的對象，而不是平凡的、需要死命討好身邊每一個人、卻又不見得成功的失敗者。
真的好想好想……
“這是華府的櫻花……西雅圖的櫻花……京都……”他靠得真的很近，到后來下巴干脆就擱在她肩上，和她一起看著一張閃過一張的幻燈片，緩緩解說。
花海是最浪漫的題材了，從紫陽花到櫻花，從熏衣草到郁金香，雖然是俗到不行、業(yè)余攝影者都拍到爛的景色，但是，用來把妹，絕對是無往不利。
羅品豐嘴角彎起自嘲的笑意。他就是在把妹。像雄孔雀一樣，在異性面前展露自身斑斕美麗的羽毛，想要吸引對方注意。
這個女孩一直都太在乎周遭眼光，只想取悅別人；太努力之下，忘了自己的能力不足，導(dǎo)致老是跌跌撞撞，力不從心。
有沒有什么，是會讓她單純的開心呢？
就像他自己一樣。當(dāng)年第一次摸到相機、第一次拍出喜歡的好照片，剛從沖印館拿回來的溫?zé)峒埓г谛厍�，那種全身都會跟著熱起來的成就感，在多年之后，拍出無數(shù)張所謂的杰作、代表作，得了大大小小的獎項之后，是不是還能找得回來？
漫天的罌粟花，是他冒著生命危險進泰緬交界的金三角區(qū)域拍的。畫面美艷到詭譎，讓人氣息都會為之一窒。
“這是很久以前，在春天去──”
正想繼續(xù)解釋時，突然，她輕輕轉(zhuǎn)過臉。
他的下巴本來就靠在她肩上，這下子，嘴唇觸著她的臉頰。
羅品豐愣了一秒。
下一刻，溫軟的唇印上他的。
光影隱約交錯，放映機微微發(fā)出聲響。鮮麗花色在碧藍天空下，有種說不出的魔力。
他們就在這魔魅的巨大影像前，從生澀到熱烈，從淺到深，溫柔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