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謠獨自一人來到他位于近郊的一處別院。
今夜的天空無光,漆黑的夜色,猶如墨一般的濃厚,他從懷中拿出一只荷包,乍看之下,與今日邵紫兮贈予小男孩的那只荷包幾乎一樣,確實小了一號,且上頭繡著的彩虹有些歪七扭八,繡工很明顯的差了一大截。
凝視著那年歲已久的小荷包,鳳謠深邃的眸由流轉著一抹異光,看向別院的一處假山,思緒回到他與她相識的那一年——
那年,他剛滿六歲,他的母后逝世,父皇讓德妃照顧年幼喪母的他,而原本一直位居母后之下的德妃,因為他母后的離世,一時鋒頭無兩,掌管了整個后宮,加上在未入皇宮之前她一直是城中貴女的領頭羊,一年一度的花朝節,由她舉辦的宴會最是盛大,眾貴女也以參加她舉辦的宴會為榮。
可入了皇宮后,因有個皇后壓著,宮廷舉辦宴會一事,壓根就輪不到德妃,直到她成了后宮第一人的現在。
皇后喪期剛過,她就迫不及待的操辦起花朝節的宴會,而舉辦的地點,正是圣上賞賜給皇后,也是皇后生前最愛的「梨采別莊!
年幼的鳳謠失去疼愛他的母后,德妃雖答應圣上會疼他如親子般,好好照顧他,可背地里卻是對其不聞不問,甚至常因為一點小事便對他又打又罵。
宴會很成功,德妃邀請了皇城里絕大多數的貴女,身為主人的德妃,自是忙得團團轉,壓根就忘了鳳謠這個拖油瓶。
鳳謠也不喜德妃,沒人照顧的他。一個人來到別院內的「舞櫻院」,那是昔日母后最愛的院落,母后體弱,每年寒冬來臨前,都會帶著他來此處調寒,直到舉辦完花朝節后,才會返回皇宮。
看著偌大的庭院,因失去主人照顧而蕭條,再聽著前院熱鬧的聲響,一直故作堅強的鳳謠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母后……謠兒好怕……」他縮在假山的山洞里,瘦小的身子因哭泣不停的抖動著。
這些日子,他看盡了人情冷暖,原本待他和善可親的宮人,不知為何一個個都變了,不僅對他冷言冷語,甚至暗地里對他動手動腳、克扣他的吃定用度,他想告訴父皇,可父皇公務忙碌,壓根沒有空看望他。
他只好告訴德妃。誰知,原本母后還在時對他極好的德妃也像變了個人——
「哭哭哭!小雜種!給我閉上嘴!」正在喝茶的德妃。
一見到鳳謠就來氣,也顧不得手中的茶還燙著,一甩手就往他身上砸去,「你那死鬼娘早就不要你了!」
鳳謠壓根沒想到一向疼他的德妃會如此,連身上被熱茶給燙了都忘了喊疼,像嚇傻似的,愣愣的看著她。
「看什么?再看剜了你的眼!」德妃惡狠狠瞪著他,接著又說:「本宮好不容易熬到那賤人死了,卻還得幫她養兒子!我呸!她想得美!你給我聽清楚了!今日之事,一個字也不許提,要是傳到你父皇那!你就等著去陪你那死鬼母親……」
想起那些事,德妃猙獰的臉歷歷在目,讓年僅六歲的鳳謠直顫抖,淚落得更兇了,「母后,謠兒好想你,你能不能回來……」
雖然生在皇宮,可他一直被保護得很好,他不懂什么叫死亡,只以為他的母后去了很遠的地方,不要他
了……
他很想母后,只要一想到母后不要他,他便忍不住大哭,可只要他一哭就會換來一頓毒打,時日一久,他再也沒在任何人面前哭過,只有在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才會釋放對母后的思念,發泄他的情緒,可即便如此,他仍哭得極壓抑,就怕被人聽見告狀,又換來一頓毒打……
「你哭什么?」
嬌軟的噪音讓埋頭哭泣的鳳謠一慌,忙抹去臉上的淚,以為是德妃的人來尋他,誰知一抬頭,卻是一個生得粉妝玉琢的小女孩。
小女孩大約三、四歲,長得極為漂亮,梳了個雙丫髻,黑黝黝的大眼,宛如黑葡萄一般,鑲嵌在白玉一般的小臉上,眉兒彎彎,眸如新月,粉嫩的唇兒軟軟的勾起,正眨巴著一雙漂亮的大眼,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他。
鳳謠有些看癡了,連哭都忘了。
見他不哭,女孩松了口氣。
小女孩原本想找個地方透透氣,誰知一進到院子,就聽見一陣壓抑的哭泣聲,一開始她還以為見了鬼,后來才發現窩在假山里的小男孩。
小女孩不知怎么安慰孩子,于是歪著頭問,「你怎么一個人在這?你的家人呢?」
眼前的小男孩儼然就是小正太一枚,一張比女孩還漂亮的小臉萌萌的,無比的可愛,這漂亮的小正太不知是誰家的孩子,居然這么不心讓他一個人落單,該不會是走失了才在這哭吧?家人也不趕緊來找,要知道這張小臉不管在現代還古代,一定都是拐子的最愛。
她不提還好,聽她一提,鳳謠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了下來,那張精致的臉蛋瞬間掛滿淚水。
「他們說我母后死了,不要我了……」
他也不知道為何會對眼前的小女孩說出心里話,等他反應過來,話己經脫口而出。
小女孩漂亮的杏眸過一抹詫異,旋即撩起裙擺,坐在他身旁,「我娘親也死了,但她不是不要我,而是去天堂了!
她不知是誰這么壞心欺騙一個這么小的孩子,說他母親不要他,見他得傷心,她心頭一軟,決定好好糾正他這錯誤的觀念。
「天堂?」他沒聽過這詞匯,一時間忘了哭。
見他那萌呆樣,既可愛又無辜,小女孩心頭一癢,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這一捏果然手感極好,讓她彎起唇,細聲解釋——
「天堂就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娘呢,不是不要你,而是去了很遠的地方,所以不能來看你!顾龑嵲诓恢涝趺锤鷤孩子解釋生死的問題,只能說著善意的謊言。
鳳謠那雙漂亮的風眼亮了亮,忙問,「我能跟去嗎?我好想她……」
小女孩疼惜的看了他一眼,搖頭,「不能,那地方,我們去不了!
他一聽,萌萌的臉蛋頓時黯淡了下來,咬著唇又問,「那、那她什么時候會回來?」
見他這樣,小女孩有些不忍,于是安慰著,「等你長大,她就會回來了,所以你要快快長大,好好睡覺吃飯,這樣你娘回來才會高興,知道嗎?」
男孩精致的小臉上,雙頰有著明的凹陷,眼下一片青黑,一瞧就是吃不飽睡不好,可他一身衣裳華貴無比,再聽他一聲聲喊著母后,若是沒猜錯,這小正太應該是皇室中人,可身分如此貴重,怎么可能會吃不好穿不暖,所以她猜測男孩是因為思念其母,才會吃不好睡不香。
「真的嗎?」黯淡的小臉再次亮了起來,可沒一會兒,又垮了下來,「可……可是他們常常不讓我吃飯,沒有吃飯,我是不是就不會長大了?母后也不會回來了?」
不讓吃飯?
小女孩一怔,這才發現小正太那消瘦的小臉有些發黃,似乎是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再細看,他露出的手腕上,似乎還有些烏青……
敢情她遇上受虐兒了?
這一猜測,她忙拉起他的衣袖,這一看,頓時倒抽了口氣。
男孩小小的將膊上滿滿的烏青和傷疤有大有小,有新傷也有舊傷,幾乎看不見一絲完好。
「這、這是誰打的?」小女孩眼眶也紅了,她沒想到這么可愛的個小正太竟有人這么狠心對他下手。
鳳謠見她紅了眼,自個兒也忍不住,又哭了,軟軟的噪音很無助,「很多……他們本來對我很好的,可自從母后去了天堂,他們他們都變了,只聽那個壞女人的話,不讓我吃飯,也不讓我見父皇,我只要一哭
他們就打……」
似乎找到發泄的出口,他一股腦的把這陣子受到的委屈都傾吐出來。
小女孩聽完淚得更兇了,可她哭,他也跟著哭,于是她忙抹了抹淚,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荷包,從里頭倒出一顆糖,塞在男孩嘴里。
鳳謠感到嘴里一甜,頓時忘了哭泣,下意識說:「好甜……」
「這是我自個兒做的糖果,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彩虹糖,你別哭了,吃顆糖果,就什么都不怕了!顾龑⑹稚系男『砂o他,里頭裝著的糖果還有五、六顆。
鳳謠新奇的看著手上的荷包,「這上頭繡的是什么?」好多的顏色,好漂亮。
見他不哭,她松了口氣,指著上頭的圖案說,「這是彩虹,也就是虹露,是一種雨過天晴才會出現的景色,彩虹代表著上天的承諾,是能走向幸福的橋梁,你記得,只要天上出現彩虹,就代表你的母后正在上頭看著你,雖然她不能回來,可她會在天上一直陪伴著你,所以你別哭也別怕,要記住,你不是一個人!
鳳謠聽著,一雙眼緊緊的盯著荷包上的彩虹,彷佛他的母后正在上頭看著他一般,半晌,他才抬起頭,堅定的說:「好!我不會再哭,我會等著母后回來。」
見他這么勇敢,小女孩很開心,又說道,「他們不讓你見你父皇,你就不見了嗎?我告訴你,有時候我們得學著賣乖和演戲,只有讓敵人放心,他們才會看輕你,然后你就——」
鳳謠聽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外頭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及叫喚聲。
小女孩連忙站起身,說:「應該是我家人來找我了,我該走了!
她因為不耐煩被人當洋娃娃般又捏又瞧的,才會躲在這偏避的院落圖清靜,誰知會遇上一個可憐的小正太,算算時辰,宴會也差不多要散了。
見她轉身要走,鳳謠急了,從假山里爬出來追,「我、我每年花朝節都會來這,你還會不會來看我?」
小女轉頭,想了想,朝他露出明媚的笑容,「行!到時候這兒見!
鳳謠聽了,也露出大大的笑容,那是他母后逝世后,他的第一個笑容。
在那之后,他照著小女孩所教,蟄伏賣乖,終于成功見到父皇,當父皇看見他身上的傷后,勃然大怒,把伺侯他的宮人全數處理掉,又將他從德妃那接了出來,交給了皇祖母撫養,他的日子才慢慢的好轉。
他聽她的話,每天乖乖吃飯睡覺,期待著母后回來的那日,也期待著隔年的花朝節,與那小女孩的會面。
只是他沒料到,那次的巧遇會是兩人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面。
她失約了一年又一年,他,再也沒見過她……
沒想到十二年了,她,終干再次出現了。
想到兩人重逢的地點,鳳謠心一縮,他無比的慶幸自己一時興起救下了她,若當時他轉身離開,等待她的,會是多么可怕的下場……
一想到他心心念念十二年的人兒,竟被人算計了去,琥珀色的鳳眸宛如風雨欲來一般,陰沉無比。
那些傷了她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邵紫兮一早便乘著馬車來到位于近郊的梨采別莊,今日是鳳謠與她簽訂契約的日子,而他指定的地點,便是此地。
若是可以,她實在不想和身分尊貴的二皇子扯上關系,無奈人家是房東,她又中意對方的樓,就算千百個不原意,也只能依約前來。
她手里捧著一個匣子,在下人的帶路之下,來到舞櫻院。
遠遠地,就見鳳謠背對她負手而立,在聽見聲響時,轉過身看向她。
紫衣翩翩,長發如墨,一雙琥珀色的鳳眸流轉著一抹讓人看不透的異光,因背著陽光,身上的輪廓彷佛發著淡淡的金色光芒,他就這么靜靜的仁立著,朝她露出一抹傾倒眾生的笑容,他一笑,瞬間紡佛天地失色,獨有他散發著光芒。
乍見如此耀眼眩目的笑容,饒是身為絕世美人早看習慣自己這張臉的邵紫兮,也忍不住心跳漏了一拍,瑩白似雪的俏顏莫名一熱。
妖孽!暗啐了聲,她面上無波的來到他面前,朝他微微一福,「民女見過鳳王!
她禮貌卻疏遠的態度讓鳳謠笑容一僵,打了個手勢,示意所有人退下之后,才道,「紫兮,你可以叫我鳳謠!
這聲無比親熱的叫喚,讓邵紫兮頓時升起一股惡寒,下意識退了一步!该衽桓遥舱堷P王自重!
女子的閨名豈是陌生男子能隨便叫喚,他不要名聲,她還要,雖然她那名聲早已惡名昭彰得搖搖欲墜。
她雖拒絕,鳳謠卻不以為意,將早已準備好的房地契遞給她。「給你。」
邵紫兮接了過來,仔細一瞧,卻發現房地契上的名字已換成她的,這讓她擰起眉,「鳳王,我們還沒詳談,怎么就……」
他們連買樓的銀子都還沒談定,他怎就把房地契給她了?有人這么做生意的嗎?還是說他壓根不怕她跑?不過也是,她欠他的,可不只是一棟樓的錢,今兒個簽的,恐怕是她的賣身契。
「一棟樓而己,若是你想,我的所有,都能給你。」
對于身外之物,他并不在乎。若是六歲那年沒遇到邵紫兮,這世上恐怕早已沒有鳳謠這號人物,因此這些東西,她若想要,他就給,絕無二話。
然而他的大方卻是嚇到了邵紫兮,她悄悄的又退了一步,警戒的說,「無功不受祿,該給的還是得給,還請鳳王開個價。」
她突然后悔今日一個人來了。
蘭兒早上吃壞了肚子無法出門,她手邊又無其他可用之人,她想著,不過是簽個契約,又有車夫陪著,應該不礙事,加上她急著想把事情定下,以免夜長夢多,也就沒聽杜分澄的話,派人知會他,讓他陪著來。
見她戒備的瞪著他,像是怕他吃了她似的,鳳謠有些不悅,沉下道,「比起你欠下的,這些銀子算什么?」
她難道真忘了他?那防他如防狼的模樣,實在讓他很不舒坦。
聞言,邵紫兮俏臉一變。她還以為他不會承認,畢竟他曾囑咐她不準向任何人提起他,她見過他兩次,但他一直沒露出過真容,沒想到……
鳳謠,就是那日在倚月樓救下她的黑衣人,她會認出他,是因為他身上的味道。
身為廚師,本就對氣味比尋常人還敏感,加上她天生嗅覺靈,能分辨各式各樣的氣味,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味道,氣味是不發仿照的,那日在醉香樓外,他與她擦身而過,身上那股淡然冷冽的青草香與救她的黑衣人一模一樣。
抿著粉唇,她斂下眼睫,「既是交易,就該照我們原本約定的,不論是那十萬兩,還是這棟樓,該我付的,我都會付。」
她現在是沒這么多錢,可不代表往后不會有,她這人最不愿欠人錢,更不想欠人情,再說了,她也不覺得她與他看什么人情可言,他們之間,單純交易一場。
她的倔強讓鳳謠瞇起了眸,沉聲說:「我知你買樓是為了賺錢還我銀子,可我不認為開一間酒樓能替你賺來十萬兩,而且,我后悔了,那些錢,我不要了!
早先他并不知道邵紫兮就是兒時的那個小女孩,他欣賞她與他談判時不同于尋常女子的氣度與倔強,對她有了些許的興致,想知道她一個弱女子,究竟有何能耐夸下?谠谝荒曛畠荣嵾M十萬兩。
可現在卻是不同,得知她就是他等了十二年的人,他怎可能要她的錢?
「少瞧不起人!股圩腺獠欢,以為他看不起女人,「一年之約,我會做到,至于你要不要,那是你的事!
不要錢?那就是要人了,她可沒忘記當初他提出的第一個條件,她好不容易逃出火坑,怎可能還往另一個跳?她又不是傻了。
鳳謠何等聰明,一眼便看穿她所想,緩緩朝她走近,啞聲問,「你當真忘了我?這地方,你一點印象也沒有?」
望著他欺近的身影,邵紫兮心一凜,她緊捏著手中的匣子,又朝后退了幾步!给P鳴王朝的鳳王,誰不認得?」
她所言不虛,眼前這位鼎鼎大名的二皇子,最為出名的就是他那張臉。
黛色長眉,狹長鳳目,皇梁如雕刻般又直又挺,唇色飽滿,皮膚光潔白皙,連一絲毛孔都看不見,彷佛從未經過陽光的曝曬般。
鳳謠的俊美,堪稱天人之姿,這樣的容貌,別說是鳳鳴王朝,就是放在現代都是鳳毛麟角,萬中無一。
其次出名的便是他的玩世不恭。
當今圣上年號武陵,正值壯年,膝下共有六名皇子,除了太子鳳慶、二皇子鳳謠及三皇子鳳肆這三個成年皇子之外,尚有三名小皇子。
六名皇子各有各的長處,鳳慶善文,四書五經無一不通,就是為人自私且喜好女色,三皇子鳳肆則善武長年鎮守邊強,保衛鳳鳴王朝不受蠻族的侵略,另外三名皇子雖小,卻也聰慧無比,武陵帝的兒子,個個成才,唯獨鳳謠。
不是說鳳謠不成才,而是他不愿成才。
要說武陵帝六個皇子之中,他最喜愛誰,非鳳謠莫屬,也只有他,早早就有了封號及封地,且還無須前往封地,并且能自由進出皇城。
他自小聰慧,三歲能文、五歲能武,小小年紀便鋒芒畢露,原本武陵帝打算在他年紀稍長一些便立為太子,可不知為何,這天之驕子卻在六歲那年有了變化。
他依舊聰慧,卻一反之前的勤奮,變得無比懶散,書不讀了,武功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成日吃喝玩樂、風花雪月,唯一能引起他興致的,便是賺錢。
不得不說,鳳謠十分有經商頭腦,他只花一年的時間,就替國庫賺進比以往足足多了一倍的財富,因為這緣故,眾人還安了個聚財童子的名頭給他。
身為鳳鳴王朝的活動搖錢樹,武陵帝對他除了看重之外,又更加的喜愛,可他也因這樣的不求上進、二心經商,失了太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