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
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要見無因見,拼了終難拼。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愿。
——樂婉《卜算子·答施》
天還未亮,安陽城東邊的巡防司校場上,上千名兵士已開始操練。
“一個個沒精打采,成何體統,給我打起精神來!闭酱僦勘倬毜囊幻砹靠鄩汛T的將領,用著洪鐘大嗓喝斥著兵士們。
站在場邊,另一名瘦小的將領卻掩著嘴直打呵欠。
被魁梧的那名將領瞧見,大步朝他走去,橫眉豎目質問他,“葉滿山,你昨夜是不是又跑到青樓鬼混了?”
“我銀子都花光了,哪來的錢上青樓。”他漫不經心的回了句,接著涎臉睨向他,朝他伸出手,“武步剛,有沒有銀子,借我點!
武步剛沒好氣的打掉他伸來的手,“老子的銀子都在我婆娘那兒,你想借找她要去!
葉滿山啐了聲,“嘁,想從嫂子那里摳出一枚銅板,比登天還難……噫,大將軍來了!
瞧見來人,兩人連忙迎上前去,“大將軍的身子好了嗎?”
風遠隨意點點頭,“沒事了!彼姘兹缬,長相陰柔,若教不知情的人見到,定不會相信眼前這看似弱不勝風的男人,是大寧皇朝的烈火大將軍,同時他也是整個皇朝里唯二的一品將軍。
他在十八歲那年追隨當今皇帝金朝郡舉兵起事,經過三年來的征戰,終于推翻腐敗的前朝,立下赫赫戰功,是開創大寧皇朝的功臣之一。
見他已無恙,武步剛咧開厚實的唇瓣,笑道:“大將軍這一病,可把兄弟們都嚇壞了!备约掖髮④娏⑵吣陙,他從沒見他病過,還以為他是鐵打的身子,沒想到三天前在大殿上,他竟忽然厥了過去,把皇上也給嚇了一跳,讓太醫瞅了后,說是中了暑氣。
直到昨兒個,大將軍才醒來,剛蘇醒,大將軍似是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何事,渾渾噩噩的說著胡話,好半晌后神智才逐漸清醒過來。
風遠沒好氣橫他一眼,“我這點小病就把兄弟們嚇壞,這表示兄弟們平日操練得不夠,膽子才會這么小,都去給我跑校場二十圈!彼吡宋洳絼偤腿~滿山一腳,“你們兩個也給我去跑!
“咱們也要去?”一宿沒睡的葉滿山哀嚎一聲,他身量矮小,長著張稚氣的臉,已二十三、四歲,看起來卻像十六、七歲的少年。
風遠抬了抬眉,“我不過病了三天,瞧瞧你們都松懈成什么樣子,一個個看起來萎靡不振,這幾天,給我多加操練一個時辰。”
葉滿山想說什么,武步剛連忙扯著他跑向校場。
“你扯著我做什么?”葉滿山不悅的甩開他的手。
武步剛提醒他,“你再說下去,萬一惹惱大將軍,可要再罰咱們多跑幾圈了!
大將軍操起兄弟們可兇得咧,也是因為這樣,他們這支烈火軍當初才能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一路勢如破竹,率先攻進安陽城,擒住前朝的昏君,大開城門迎接新帝入城,立下大功。
眼下戰事雖早已平息,但平日里大將軍仍沒放松對兵士的操練。
風遠在他們繞著校場跑時也沒閑著,抄起長槍,耍了套槍法。
他的心神逐漸沉浸在槍法里,一支普通的長槍被他耍得虎虎生風,凌厲的招式宛如面對著千軍萬馬,悍不可敵。
自昨日蘇醒過來,仍有些飄浮不定的心思,終于沉淀下來,藏在狹長眼底的那絲陰郁一掃而空。
思緒清明后,他仰天大笑,朗聲朝天吼了句,“老天爺,我風遠多謝你啦!”
兩名校尉和上千兵士被他那突來的笑聲及那句沒頭沒腦的話給驚了下,紛紛好奇的回過頭來,看著不知為何突然大笑的自家將軍。
笑完,風遠將手里的長槍一扔,逕自回了將軍府。
回到府里,他特意刮去下頷的胡碴子,再讓丫鬟給他把頭重新梳過,再換了件藍色鑲著白邊的長袍,出門前,他拽過房里伺候的小廝詢問:“本將軍看起來如何?”
被他突然這么一問,那小廝一愣之后,機伶的諂笑著把他所知道的好聽話一股腦的全說了出來,“大將軍看起來英氣逼人,玉樹臨風,豐神俊朗,器宇不凡,英姿雄發,英明神武……”
他抬手扇了下小廝的后腦杓,笑罵了聲,“你還說上癮了!彼旖菐,出了房門,往外走。
剛跑完二十圈,有些喘吁吁的武步剛和葉滿山過來,瞧見他竟沒穿平日里常穿的短衣勁裝,而是換了件長袍,似要外出,武步剛有些訝異的脫口問:“大將軍要上哪去?”
“去外頭吃粥。”
“府里頭不是就有粥嗎?”武步剛疑惑的問。
“廚房煮的粥能吃嗎?那是給豬吃的!憋L遠嫌棄道。在他眼里,自家廚子做的粥,跟某人做的相比,簡直不堪入口。
聞言,在將軍府吃了幾年粥的葉滿山和武步剛臉都黑了,難不成他們被當成豬了?還來不及再開口,就見自家將軍急不可待的往外而去。
當第一道曙光降臨,沉寂一晚的安陽城,各個坊里,升起裊裊炊煙,巡更的更夫在敲下最后一次梆子后也回去休息了。
城里販賣早食的各個攤子和鋪子都已準備好吃食,等待迎接上門的客人。
位于東陽大街上,一家粥鋪也飄出香味。
鋪子里擺著一鍋鍋剛熬好的粥,有南瓜粥、紅棗粥、桂圓小米粥、什錦粥、香菇粥。
早起的客人聞香陸續上門。
“來一碗什錦粥!
“好咧!
“兩碗香菇粥、一碗紅棗粥。”
“馬上來!
在前頭招呼客人的是一對五十出頭的項氏夫婦,孫絡晴和丫鬟則在后頭忙著熬粥。
嘗過粥的客人,幾乎都會再回來買粥,因此靠著這家粥鋪,在這兩、三年里,養活了孫絡晴主仆四人。
舊朝覆滅,新朝建立,安陽城的官場幾乎整個被清洗了一遍,先前那些不可一世的朝臣,不是被抓被斬,便是被罷了官,新官走馬上任,換了一批新的權貴。
身為前朝太傅之女,曾有第一才女之譽的孫絡晴,帶著三名家仆,隱姓埋名藏身在這鋪子里,平安度過那場驚天的動蕩。
孫太傅臨終前,有感于朝政腐敗,民不聊生,以至烽煙四起,曾叮囑唯一的女兒——
“整個朝廷早已被昏庸顢頇的皇帝和貪腐的朝臣給蛀成一個空架子,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臭,不大破大立,無法拯救黎民百姓,但那幾支舉事的兵馬里,唯獨鎮江王乃人心所向,日后改朝換代,由他登基稱帝必是大勢所趨,但新朝建立后,你勢必受爹盛名之累,不得安寧,唯有隱姓埋名,才能讓你平安度過此波動蕩。”
爹病逝不久,一如爹生前所預料,鎮江王的大軍不到半年的時間便攻進安陽城,城里亂成一團,她匆匆帶著福伯、福嬸及丫鬟紫娟,躲到這處先前被爹暗地里買下的鋪子。
新舊朝初交替的那段期間,安陽城一片混亂,他們剛離開不久,太傅府便被亂民闖入,之后待風波平息,她也不敢再回去。
爹為官清廉,兩袖清風,手上的銀子都拿去買了這處鋪子,她身上沒剩多少銀兩,與福伯他們商量后,便開始賣粥為生。
曾經的第一才女,如今只不過是個尋常的賣粥女,昔日用來舞文弄墨的雙手,此時熟稔的在廚房里熬粥。
清麗的面容上,嫻靜而安然的攪拌著灶頭上正在熬煮的三鍋粥。
此時,鋪子前,福伯殷勤的詢問一名來客,“客倌要吃什么粥?”
“我要找孫姑娘!眮砜偷蛦〉纳ひ粜孤读艘唤z緊張。
福伯黝黑削瘦的臉龐微微一怔,沒認出眼前這人正是當朝新貴烈火大將軍風遠,不動聲色的表示,“客倌怕是找錯地方了,咱們這兒沒有姓孫的姑娘。”這兩、三年來小姐隱姓埋名,對外以他的姓氏暫稱,附近的街坊都稱她為項姑娘。
“我沒找錯,我知道她正在后頭煮粥,我去見她!笨酥撇蛔∠胍妼Ψ降男那椋L遠推開福伯,逕自朝后頭的廚房走去。
福伯急著想攔阻他,“客倌、客倌,咱們廚房你不能亂闖!笨蓞s一時追不上他急切的腳步。
鋪子沒多大,風遠三兩步就來到廚房,當瞧見那站在灶口前煮粥的窈窕倩影時,他目光火熱的緊緊盯著她。
察覺有人來了廚房,孫絡晴回過頭瞥了眼,疑惑的顰眉,還未開口詢問,在她身旁切菜的丫鬟紫娟也瞧見了他,面露防備的揚聲質問,“你誰呀,怎么擅自闖進咱們鋪子的廚房來?”
“我、我……”堂堂大將軍,即使面對萬馬千軍也面不改色,但此刻站在孫絡晴跟前的風遠,竟緊張得有些結巴,“我、我是……”
剛追過來的福伯打斷他的話,上前攆人,“你快出去,咱們廚房不是你能來的地方,快走!
他推著他,要把人趕出去,但不想這人的兩腳彷佛牢牢的釘在地上,任他怎么使勁都推不動分毫。
孫絡睛望向他,語氣淡然的詢問,“公子不請自來,不知有何事?”
“我……”風遠張著嘴想開口,但話到嘴邊,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有些局促的撓著臉。
“若無事,還請公子離開。”她不慍不火的下逐客令。
他來此本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說,但瞧見她那疏冷的神情,才想起來,此時的她并不認得他。
“……抱歉,是我唐突了。”他訕訕的道歉,離開前,眷戀的再看她一眼,回到鋪子里,他一口氣狠吃五碗粥,才稍稍平息了心頭浮躁的情緒,見時辰還早,此時早朝應還未散,他索性起身進宮。
紫娟見他走出去,叨念道:“這什么人啊,真是奇怪!
一旁的孫絡晴卻若有所思,不知為何,這人給她的感覺隱隱有些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