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躲在一旁,將方才發(fā)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包括希蕊王后是如何試探采荷,又在她身旁安排了耳目,而她又料事先機,早就交代好玲瓏一套說法。
「看來她不笨嘛!购彰苋嘀骂h。「不僅不笨,還挺聰明的,也很懂得收買人心。」
月緹冷哼。
「哼什么哼。俊购彰茑托!冈趺矗咳思冶饶阆胂蟮臋C靈,你不高興了?」
這話問得犀利,月緹一時無法反駁。
是啊,若是她所跟隨的主子是個無情之人,她又何必憂慮會有誰成為他的牽掛?可不知怎地,她就是看不慣他新婚的王子妃,誰都好,為何他偏偏決定娶夏采荷?
夏采荷是他在久遠以前便認識的,甚至比識得她與赫密還早,當夏采荷像個小妹妹纏著他時,他們倆還在師父門下學藝呢!
所以,她不免會胡思亂想,總覺得主子對夏采荷是有些另眼看待的,雖然表現(xiàn)得并不明顯,但她總覺得他們之間絕不單純。
「吃醋啦?」赫密似是識破她翻騰起伏的思緒,笑笑地嘲譫。
她冷冷地瞪他,從懷里掏出短刃,作勢砍向他!敢彝诔瞿隳请p桃花眼嗎?」
「天哪,不要!」他連忙伸手掩目,夸張地叫嚷。「我再怎么桃花,也比不上咱們主上啊,饒了我吧!」
他愈是示弱求饒,月緹愈怒。還真把她當成那種不講理的潑婦了?
「哇~~女俠饒命啊!」
她沒出賣他。
接獲心腹屬下的報告,開陽并不意外。他料想過,希蕊王后一定會親身向自己的表外甥女探問生活,究竟他值不值得信任,她要從采荷的口中得到判斷的依據(jù)。
而他也想過,采荷應不至于出賣他,在表姨母面前打他的小報告。
事實上,這陣子他冷待她,便是有意試探,而她的反應,正如他所料。
你放心吧,昨天的事我不會說出來。
多年以前,她曾對他如此許諾,多年以后,他很想試試,她對他是否還有同樣的義氣。
他得到答案了。
但這并不表示,他對她的戒心便會就此降低,他仍會防著她,正如他警覺地防備其她所有的人。
這宮里,沒人可以完全信任,即便是他親生爹娘也一樣。
這是他這些年來學到的,血淋淋的教訓……
琴音如泣如訴在夜色里回旋,開陽聽著,不自覺地走到琴音來處。
他看見他的王妃,獨坐于月下涼亭里,黯然撫琴,琴音里,聽得出她難以排遣的寂寞。
是那首「長相思」,她曾在斗花宴上演奏的。
他隱身于花叢后,靜靜望著她,她身邊無人,連最親密的貼身侍女玲瓏也未跟著,看來是她意欲獨處,屏退了下人。
她一面撫琴,一面徑自斟酒,一杯接一杯地痛飲,他從不曉得原來她也會這樣喝酒。
月華朦朧灑落,她清麗的容顏在暗夜里若隱若現(xiàn),他有些瞧不清,但那哀婉的琴音卻是明明白白。
長相思,這是她的心聲嗎?
開陽蹙眉,思潮亦隨琴音澎湃起伏,忽地,她輕啟櫻唇,悠悠地吟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果然,是怨著他呢!
開陽咀嚼著這出自《詩經》的歌詞,冷冷一哂,嘲諷著,胸臆卻不知怎地,堆疊著某種淡淡的愁緒。
愁什么呢?
他有些不悅,收攏眉宇,只怪她的琴音與歌聲太有感染力,才會促使他有所感懷吧!
可他不能同情她,也不會同情她。
自德宣仰毒自盡的那天起,他便決定不再同情任何人了,包括他自己……
琴音赫然止歇,他怔了怔,凝神望去,只見采荷上半身趴伏在石幾上,似是昏睡了。
醉了嗎?
開陽緩緩行去,在她身旁站定,桌上一盞小巧可愛的珠貝燈映亮她嫣紅的臉蛋,涼風吹來,拂飛她額前細細的發(fā)綹。
「采荷!顾囍鴨舅
她一動也不動。
「夏采荷!」
她依然毫無動靜。
竟喝到醉昏了?
開陽啞然,一時不知拿她如何是好,夜風又輕拂,她似是覺得有些冷,微微打了個顫。
他瞠視她,半晌,卸下自己的外衣,正欲蓋落她身上,忽地,她嚶嚀一聲,羽睫翩然揚起。
他一凜,動作凝住。
她眨眨眼,瞳光迷離,半晌,認出是她,格格嬌笑。
「是你耶!顾緡,像貓一般細細的嗓子,神態(tài)也如貓般俏皮,甜甜彎著眉眼,兩只手陡地揪住他衣襟,將他拉向自己。
他整個呆住,任由她將自己拉近,她瞇著眼,瞧著他,鼻頭輕皺,豐唇微都,那瞳神那表情,霎時有股說不出的媚。
他不覺屏息,心韻加速,猶如擂鼓,撞擊著胸膛。
「壞蛋……你……終于來看我了。」蔥指輕刮他耳緣,如芙蓉般嫣媚的臉蛋,逐漸接近他,再接近他,直到與他之間只有一個吐息之距。
天地在這一刻安靜,他只聽見自己體內躁動的血液。
然后,就在他以為她即將做出什么大膽的行舉之后,她螓首一歪,再度落回桌上,丁香舌貓樣地舔舔自己的唇,滿足似地逸出咕噥聲。
又睡著了嗎?
開陽瞠視她,良久,心緒好不容易緩下,他松了口氣,將外衣覆上她的身,在一旁坐下,揣出懷里的鳳鳴笛,把玩著,腦海悠然憶起從前。
記得,那是個春寒料峭的三月天,她剛學會撐篙劃舟,驕傲得了不得,纏著要他坐上扁舟,見識她高超的技巧。他不肯,兩人拉拉扯扯之際,他最珍惜的鳳鳴笛便意外沉進湖里了。
當時,他極為震怒,這笛子對他格外具有紀念意義,他從來舍不得離身的,她的任性竟使他弄丟笛子,他恨不得當眾教訓她,若非忌憚她是希蕊王后疼愛的表外甥女,恐怕早就出手了。
他雖未出手,她還是被他嚇哭了,抽抽噎噎,梨花帶雨,他不耐,正想離去,忽地傳來一聲撲通水響。
他愕然回首,這才驚覺她竟不顧一切地跳進冰冷的湖水里。
宮女、侍衛(wèi),一群人都慌了,尖叫的尖叫,吵嚷的吵嚷,亂成一片,他亦震撼不已,好片刻才尋回神智,跟著躍下。
她在深沉的湖底尋到他的笛子,而他在漂浮的水草間,尋到腳踝被纏勾住的她。
她撿回他珍愛的笛子,而他,救回了她。
結果,他還是憤怒地掌了她一耳光,責備她不該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這記耳光也令他付出沉重的代價,王后怒不可遏,罰他受廷杖,足足打了他將近二十大板,才在她哭哭啼啼的哀求下赦免他。
那次,她受了風寒,他也傷得很重,而從那之后,她便不再糾纏他了。兩人久久不曾相見,偶爾才會在諸如宮廷宴會之類的場合遇上,即使偶遇,也只是禮貌地招呼,不會多談。
以為就此形同陌路,不再有交集,偏偏因緣巧合,兩人不得不結為夫妻。
他不想恨她的,他很明白,她對他是情意真摯,芳心暗許,他也知道,只要自己對她好一些,她絕對會死心塌地地相隨。
她愛著他,他確信,但他更確信,自己不會愛她。
尋思至此,開陽瞳神倏冷。他凝望伏在石案酣睡的女人,眼見她睡容香甜,驀地對自己方才近乎倉皇的反應不悅。
不該為她心亂的,不該因她有所動搖,修練多年的冷靜,不該對她破功。
他伸出手,撩起她一束細發(fā),在指間卷繞。
「這是你自找的,夏采荷。」他冰冽低語。
原不打算娶她的,不過既然娶了,他便會善加利用。
她天真也好,聰明也罷,于他而言都不重要,愛與不愛亦是多余,他需要的只是她的家世,只是她能為他帶來的那股勢力。
他沒有真心,因為他的天地全是虛假,包括婚姻,包括她。
夏采荷,從今而后,她也不過是他棋局里一枚隨他心意移動的棋子而已——
開陽起身,漠然離開,風吹來,揚起他披散過肩的墨發(fā),而他嘴角噙著薄刃般的微笑,銀牙閃爍,猶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