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真,我現在要說的,是放在心里很久的話。沒對你提起過,我想是因為曾經我以為你懂,后來好像越來越模糊,最后似乎沒了分界。”馬廷亨看得出寧真拿自己沒辦法,是這原因吧,他才老是有恃無恐。“我要說的是關于宇霏!
方寧真還是低垂著臉,靜靜聽著。
知道她有在聽,馬廷亨說道:“不論在廷烽生前或走后,雖然大家嘴上都說宇霏和我們兄弟親如兄妹,但心里是怨她的。如果沒有宇霏,廷鋒或許不在賽車場上,但還在這世上!
方寧真不說話。從伯母對宇霏的態度,她也依稀感覺得到一股埋怨,這是她無法恨宇霏的原因之一;錯不在宇霏,可她卻可能自責一世。
寧真的矛盾與心結,或許和宇霏的自責一樣,很難解開?伤麜Γ蟮娜兆,他會努力……雙眼鎖著她低垂的臉蛋,馬廷亨道:“宇霏愛了廷烽那么久,可廷烽和整個馬家給她的只有傷害。我承認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放不下她,那是出于內疚!
……曾?為什么要用過去式,現在廷亨就能放下了嗎?未來,如果宇霏再來求助,他又能視而不見嗎?下一次的無微不至,又會持續多久呢?方寧真蹙眉,為了挽回他們的關系,廷亨下一句要說的是會依情勢變動的諾言嗎?
太動人但太短暫的天長地久她已聽過一次了,可不可以不要再聽?
她對他的難得正經顯得興趣缺缺,馬廷亨將戒盒塞進她手中,單手捧起她的臉,望進她配合了很久但仍有些灰心的眼里,溫聲道:“寧真,我對你不是內疚!
廷亨不說對不起,他甚至沒有表示過一點歉意……是因怕她聽了會多想,會曲解成他真的做過對不起自己的事?陽光很暖,他的手也很暖,方寧真很想不被融化。
“上次被我的感性打斷了的問題,你可以現在回答我嗎?”手撫到腦后,揉著她軟軟的發,馬廷亨自嘲地問著。如果可以,他不想再提起那個讓人想連寫五個慘字的夜晚,可他太想知道她的回答。
方寧真又想別開臉了,卻被他硬生生扣住。有些不情愿地,她據實說著:“那晚,我想告訴你我懷孕的事,希望你會和我一起思考未來……”如果不是學長打斷,這話在晚餐時就說出口,廷亨不必無端端淋一場雨、受一場災難,更不必泄露他的脆弱。
聞言,他松開手,寧真望向了別處。馬廷亨問著:“為什么?”“唔……”余光感到他的凝視,這問題要好好回答,不然可能會遭殃。方寧真轉轉眼,小聲說道:“因為我已經不知道能怎么辦了。”
馬廷亨顯然對于她的話不太滿意,深吸了口氣,道:“你老實回答我,寧真,你考慮過守文的提議嗎?”
學長的提議?方寧真眨眨眼,廷亨指的是學長的求婚嗎?唔,她該怎么回答呢,有個有經驗的丈夫跟爸爸確實是很吸引人的,不過……她抬頭,對上廷亨瞇細的眼眸。
她考慮過。馬廷亨將她臉上最細膩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惱得邁步,從她身邊離去。
方寧真傻了傻,看著他一步步往前。
……現在是怎樣?
廷亨沒有回過一次頭,雖然步伐不若以前瀟灑,拄著拐杖也有點可憐,但那背影很挺,好像不會被打倒,很能撐下去。
可憑什么?他憑什么把她甩在路邊?憑什么生她的氣?的確他就是一個這么莫名其妙的人……可這是剛求完婚的人該有的態度嗎?方寧真攏著眉,怔忡間,他越走越遠。
驀地,那人影停下,沒回頭卻張開手臂,手掌向后打開,說道:
“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要跟上來,我都已經走得那么慢了,你就不會追來留住我嗎?怎么那么不可愛啊!”
那帶著濃濃嘲弄的語氣令方寧真憤怒,她快步追上,氣得一把拉住他的手,逼他轉過來面對自己。接著,她一愣。
馬廷亨臉上是促狹的笑,開心她的中計。
他十分開心。這世上終于有一件事,當寧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時,會來依靠他,他怎能不開心?
那雙眼眸被暖陽染上光彩……為什么他看起來這么得意?方寧真火大了,捏緊他的手,將手中的戒指塞回他手里,揚起下巴吼道:“你忘了這個!拿走!你這個幼稚鬼!”
馬廷亨瞪著她,笑容瞬間垮下。
她有些好笑地又將下巴抬得更高,壓抑許久的怒氣終于爆發了。廷亨說她學會反抗,對!這就是她的絕地大反攻。惡狠地瞪著他,用微抖的聲音說著:“你以為我要說什么?廷亨,我們都是幾歲的人了,我們在一起或分開影響到的也不是只有我們兩人;我想走,可我還要顧慮你顧慮捷思還要顧慮長輩們的期望,要我留我又覺得不甘心。說真的,我很想念十年前我們談的戀愛,是有煩惱沒錯,可關于對方的事總是那么堅定確定;十年過去了,我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現在不是你愛我我愛你所有問題就迎刃而解——干嘛這樣看我?我有說錯嗎?我說愛你,然后一切都沒事了嗎?我就不用分享你的胸膛臂彎,也不用成天擔心自己有天會變成可怕的討厭鬼自私鬼嫉妒鬼?我說愛你,別人就沒話說了嗎?我說愛你,公司的財務危機就能解決嗎?如果是這樣,那還不容易,馬廷亨,我愛你愛你愛你——”
他傾身向前。緊緊將她擁住,唇印上她的,堵住了所有的不滿。
方寧真瞠大眼,驚覺自己的語無倫次。噢!到底為了什么她要因區區感情的事把自己弄得這么混亂這么不理智,為什么廷亨要把幼稚傳染給她,把她變成這樣?
近距離看見的是他漂亮但緊攢的眉,那吻漸深,她直覺要退。
馬廷亨不放,手來到她腰間,腹部貼上她的……那一刻,他稍停,緩緩放開了她。深吸了口氣,他低啞的聲音說道:“寧真,不要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
“你說得容易。”方寧真使力拔著環在腰間的手,她的腰粗了很多呀,很煩很煩很煩,廷亨的那套道理她也懂,可做起來不容易嘛,更煩更煩更煩!“就是這么容易!背蛑⒛[的唇,他定定說著:“沒錯,相愛不能解決問題,但能把兩人拉在一起想辦法,肯定比一個人閉門造車好;以前你也說過類似的話,所以才有了捷思,不是嗎?”她眼底有著不甘愿,手卻微松,他又道:“試著對我透露你的心事,一點也好,我會努力,讓我們都過得更好!
寧真說得沒錯,他們已不是十年前的他們。他可以說更多的承諾,更多的保證,但他失信過,話說出口,只是令人灰心;那么,不如不說吧,他有接下來的半輩子耒慢慢取信于她。
太狡猾。先給了試吃期,溫柔餐、鴨霸餐樣樣都來,然后再附上保證卡要她埋單,這讓她是埋還是不埋?方寧真開始想當個奧客,吃吃霸王餐就好。
寧真真要把愛收回,任誰都阻止不了,但……她十分動搖。馬廷亨松開了支撐半邊身體的拐杖,寧真一驚,只能將他攬近。雙手將她抱滿懷,不讓她看見自己的表情,他輕聲說著:“過去五年,你就當成另一個惡劣的考驗吧!
“究竟還有多少個惡劣的考驗?”被困在他懷中,方寧真分心伸腳勾著落在一旁的拐杖。
他沒有回答,因為人生大難預測。馬廷亨彎身靠近她發間,道:“寧真,我希望你留在我身邊。不是理性的判斷,不是因為孩子……你從不爭取我,是不是我不值?”
爭。糠綄幷骖D然,她怎么沒有想過?
……是她沒有自信吧。沒自信超越早她太多的相識點,和那么多那么多她來不及參與的事,也沒有自信在下一個變數來臨時能一個人硬撐;并不是廷亨不值。不是。
“請你爭取我,寧真,就像我爭取你那樣,當你需要我,就告訴我,就像我會不斷找尋你、親近你那樣,而不是逕自退出,留下我一人孤軍奮戰。”馬廷亨吻著她的發,發尾隨風掃過頰邊。
當宇霏頭發漸長,寧真便剪了長發……為什么寧真會以為他會將兩人搞混?寧真是對她自己沒信心,還是對他不信任?
寧真想離開他的念頭,是從那時開始的吧……她受傷,不說,他只能一點一滴去發現,他又怎么會比較好過?從今以后,若寧真不說,就讓他來問吧,直到她慣了身邊有個人會不斷問起,不斷關心著她快樂與否。那么,有一天,她真心的笑容,會再度回到臉上,為他綻放。
閉上眼,他聲音輕輕地、涼涼地,道:“寧真,不要生我的氣,不要埋怨我太久,不要把心關起來……”
多數時候,廷亨擅長用聲音感染情緒,慣性用字句、用語調吸引聽者注意,那是一種職業;他也總是笑臉迎人,制造能將一切打理得好的假象。而這一刻,方寧明白了,廷亨的脆弱,他真實的心意,只對自己透露。這么想的話,她善妒的心,確實得到一些平衡,再說……
真的……太暖了,他的懷抱。
所以,車來車往,偶爾也有人經過,甚至停步觀望,可她已視而不見,只是貪圖片刻相擁。
“真,不要不愛我,”
貼在耳邊的低喃,很輕,也很重。
外界的紛擾,仍令她有些分心,但,廷亨的低語字字敲入心里。
未來如何,沒人能保證,可此刻開始擔心太甚,最終,只能將自己關進孤獨的角落。人總是不斷相互傷害,然后再不斷找尋治愈傷痛的方法,如果……如果他們能為彼此分擔,如果廷亨愿意為她努力,那么,她為何不能再點一次頭?
微風輕拂,短發融進了他發間,糾結著。
過了很久,方寧真收緊了回擁他的力道。
這是她給廷亨的答復。她還是心有不甘,所以不愿付諸言語,至于是否能傳達……
孕婦的腳酸了,氣累了,她已經不想理了。
艷陽高照,鳥兒歌唱。
純白兩層樓屋宇的后院里,青青草地上幾抹人影交錯。
今天是捷思一年一度的茶會,兩位老總從策畫安排到實際的活動執行,不假手他人,親自挑選本土好茶與小點,票選一日午后,整個辦公室一起偷閑。原本只為慰勞員工而設的茶會,今年邀請了額外的賓客,大多是認同捷思新方向的新約客戶,也有幾位馬總請來幫忙的幫手。
慰勞茶會請幫手,似乎有違過去的傳統,不過……上半年度,公司內部發生了很多轉變,包括服務內容的調整、高雄辦事處的擴大、香港案子的增加,以及……在公司里打混長達五年、馬總的小三終于自覺性離職,和方總懷孕幾件大事。
孕婦不宜勞累奔波;高雄有事馬總去,香港有事馬總飛,小三離職,馬總腿痛沒空挽留。
馬總太忙了。所以請幾個幫手來幫忙茶會的準備及現場工作,也是無可厚非的,同事們都能理解。
可再忙……也不該這樣吧?
與同事、客戶寒暄后,后院安靜的一角,方總手中端著一杯不含咖啡因的茶,在新規畫的花圃前立著,就這么一個人。她的身邊總是很寧靜,也許是個性的緣故,也許只是不得不習慣孤單……
握著杯耳的手舉起,靠向唇邊沾了一口,那纖細的無名指上,有一圈戒指。同事們注意到時,已經戴了一陣子了,問方總,她總是笑答:是的,有了孩子,要結婚了。
以往隱隱約約有些無奈,近來,她似乎顯得頗自得其樂。
杯中茶色映著陽光,閃閃發亮,方總低著頭,不知看的是花是茶還是別的?察覺身側有人靠來,她放低茶杯,緩緩抬眼。
一直以來,方總眼底沒有太多光彩,平靜無浪,一如本人。
高挺的人影拄著拐杖走近,在人前,不會喚她的名,只會叫她:“方總!笔恰环N軟性的主權宣示,還是為了保護她太容易讓人占便宜的個性?執起她的手,兩指握在戒指上轉了半圈,將藏在指內掌中的鉆轉到外頭。
她白凈的臉蛋上沒有笑容,但眼波流轉間不意泄露了一絲溫柔,方總問著:“疼嗎?”
考慮了兩秒,他萬分可憐地點頭!澳憧梢詭臀抑雇匆幌聠?”
方總微愣!霸趺粗埂
……遲鈍。
吻,落在了她微啟的唇,很輕很短暫。
卻很難不引起旁人側目。
最近,有人花招百出,常把肉麻當有趣;也有人完全學不到教訓,不斷地被激怒。可站在有趣的立場……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跟淡定的表情比起來,因發惱而微紅的臉頰,不悅但晶亮的眼眸,是少見的,也是醉人的。
以上,是近距離觀察了將近九個月的心得。
在同一個位置,看著同一個人與她身邊的事物許久的沈家豪聳聳肩,轉頭喝起方總剛才為自己倒好的、但已涼了的茶,繼續享受午后陽光。
才喝一口,口袋里的手機響起,他執起,盯著來電顯示一會,瞄向那個付他兩倍薪水監視自己女人的殘障同胞道:“馬總,有什么事直接走過來跟我說,或叫我一聲不就好了?”
“腳酸哪。”馬總噙著近來那總是太過得意的笑,向自己眺來!凹液,你現在出發,幫我到市公所抽號碼牌好嗎?我們隨后就到!
沈家豪遠遠望著兩人。方總的距離,聽得見馬總的話,但她的表情疑惑……在工作上,她不是反應最快的,也沒有攝人的霸氣,但多數人會說她聰明,說她精于細節、深謀遠慮;處理私事上,外人霧里看花,他卻一直覺得她有些傻有些鈍,是太吃虧的類型。
沈家豪是馬總的臥底沒錯,但他喜歡方總,因此眼下不太能接受馬總拿辦公室偷閑的時間帶她到市公所注冊。撇撇嘴,他說道:“我不要!薄皠e這樣嘛,晚上請你吃飯!
馬總怎么會以為這種條件足夠賄賂他?沈家豪悻悻然地想收線了。
“請家豪來家里吃好嗎,方總?”馬總問著身邊人。“他最近一直陪我飛香港,也該好好謝謝他。你說手癢想下廚,忍也忍了好幾個月了,今天提早下班,我們可以一起去買菜,今晚就讓你煮。不過,別煮高難度的,就你拿手的日式家庭料理好了,我可以當二廚,菜色的話……”
……不需要從沙拉、前菜一道道講到甜點讓他流口水吧,且還是方總親自下廚。遠處方總看了看馬總,又看著自己,微笑點點頭,沈家豪嘖了聲。
“你們快點跟上,市公所六點就關門……”
話還沒說完,馬總已將手機放低,又忍不住啄了她一下。
挑挑眉,沈家豪起身準備離去。身后陰影處傳來的閑言閑語,不知是來由公司同事還是客戶?
有人說著:“小三跑了,也只好乖乖回頭討好方總吧!
有人應道:“與實馬總也很要面子的,肚子都搞大了,難不成他敢甩了方總?這臉他丟不起的。”
“所以其實心機最重的是方總吧?設計懷孕,鏟走小三,坐穩正宮大位!
[……你以為在演后宮劇嗎?”
沈家豪沒再細聽。管他們演的是哪出,反正他只是個實習小助理,約滿就得回去大伯公司幫忙,雖然,捷思這地方待久了還真讓人有點不想離開。思及此,他不禁回頭,看著暖陽下方總的笑。
半晌,發覺馬總看著自己,眉攏近……唉,再可愛的笑顏,也不是為自己綻放,今晚就好好地吃吧,別再多想。沈家豪收斂心思,乖乖出發到市公所抽號碼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