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把自己搞得這么狼狽嗎?
離開商場,馬廷亨走向相隔兩條街的停車場。
腿上的痛忽強忽弱,他有點麻痹了,但漸漸感覺膝蓋有些彎不起。這行走姿勢令他聯想到了外國驚悚電影中的僵尸,一拐一拐地卻戰力驚人,在夜里的路燈下特別容易引起路人側目。
直覺摸向了胸前的西裝內袋……過去一個星期來,他吃止痛藥的次數連自己都被嚇到。曾和人開玩笑說,也許再過不久他就得用輪椅代步,看來有機會一語成讖。
大掌在胸前按了又按,忍不住低咒出聲。
想起剛才在餐廳里腿痛忽然發作,打碎了只杯子,止痛藥可能落在那兒了
馬廷亨努力回想車上有沒有備用的藥,如果他記得沒錯,這附近是沒有藥房的。
“唔……”一陣痛意襲來,他單手緊擰在腿上,停下腳步。褲袋中還有裝著戒指的紙盒,提醒著自己的狼狽又可
好不容易的相約,無關公事的約會,他們卻都沒能坦誠,分明該是最重要的話語,卻太過在意周遭、被太多雜事打斷,然后放在心底的話就只能一直留在原處。
會不會……其實沒有所謂的最好說話的時刻、最適合表白的場合,只有說不說得出口,以及對方是否愿意聆聽話中真意。
果真如此,他現在、這一刻就想打電話給寧真,叫她馬上離開餐廳,馬上離開在一旁幫倒忙的丁守文,到自己身邊來。
從口袋中執起的不是手機,是戒盒。他很擅長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也靠這技能生存至今。究竟,握著一枚戒指的男人,話該怎么說,才令人安心?他想不到。
如果婚姻最后變成了一種形式,一種只是讓旁人認同的儀式,他還想要嗎?他不知道……
停在原地很久,馬廷亨嘆了口氣。才想將戒指收回,身后一輛疾行的機車呼嘯而過,擦過側邊。他左腿一軟,伏地。
手中的小盒飛了出去。
馬廷亨眼睜睜地看著盒子落地彈開,戒指掉出,圓圓的戒身滾呀滾、滾呀滾……滾進了臭水溝。
他傻了。
一點、一點、一點,雨滴落在了頭頂、面上,他真的傻了。
他該寫個慘字吧。
怎么走,或是爬到停車場,馬廷亨有點不太記得,來到車邊,他掏出鑰匙開了車門,彎身翻找止痛藥。
沒有沒有沒有……翻了個大白眼。以他一整晚的遭遇來看,這已經沒什么好訝異的了;他的腿這么痛,應該也開不了車,從停車場走回大馬路攔計程車,沿途說不定會當場癱瘓,隔天一早被人發現被雨水淹沒在路邊,真是太好了——
“你該不會還想開車吧?”
那是發惱而不穩的語氣,馬廷亨愣了愣,聽出是寧真。
扶著車門,他惠起身望向她。
從天而降的是毛毛雨,沾濕了她的短發。她喘著氣,彷佛跑了很長一段路,臉色發白,不知是因落雨而驟降的氣溫,還是……還是對自己的擔心?這苦肉計有效,他早猜到的,可他真是不想用這招的……
方寧真秀眉緊擰,一手握著礦泉水瓶,另一手捏著他的止痛藥盒,都快被捏爛了。
當服務生送來被遺落的止痛藥,她懂了一整晚廷亨顯得心不在焉的原因。
他左腿的情況一直反反復復,很多時候以為沒事了,其實只是隱忍不說,而她也只能從一些細節中察覺……方寧真睨著他扯開無奈的笑。她早已經叮囑過他少開車了,為何要做出讓人擔心的事呢?
寧真臉上并不是他想念已久的開懷笑容,不過……膝上腿間的痛不可思議地和緩許多。馬廷亨扶著車子,將車門關上。懷開了,可我走不動。寧真,你背我好嗎?”
心揪起,方寧真責怪地覷著他,轉開了手中的水瓶,連同止痛藥一起塞到他手里。
而他反手使力,將她扯入了懷中。
懷中人沒有掙扎,又或者有掙扎……已經不重要了。馬廷亨緊緊地、水中浮木般地擁著,不放。
“寧真,我好痛……為什么會那么痛呢……”
“……你們應該知道我這里不是急診室吧?”
拉開門,一對被淋得半濕的男女相擁。瞄著廷亨笑得有點扭曲的俊顏,齊蔚然深吸了口氣,對情況猜到了八分。
“抱歉,蔚然,這么晚了還來打擾你!蔽等煌肆碎_,方寧真扶著廷亨入內!拔覀儭淮笙氲结t院去。”鬧到了醫院,若對伯父伯母隱瞞,是說不大過去的……
話沒有說得太白,但三人都心知肚明那原因。
如果他不是住在與人合開的內科暨身心科診所的樓上,大概會叫他們直接到急診室報到。領在前打開了診間的門,齊蔚然默默地從已經撐不下去的寧真手中接過廷亨,接著拋走燙手山芋般順勢轉身將他丟到了躺椅上,轉開微弱不刺眼的燈,才回身對寧真說著:“他吃過什么?”
方寧真想了想,道:“早上是咖啡和蛋沙拉三明治。開會時幾片餅干、一塊巧克力蛋糕,中午自制便當是五谷飯、烤鮭魚、蔬菜,晚餐南瓜濃湯、牛排……”她努力回想著,卻見躺椅上的廷亨撐起上身看著自己,轉轉眼,她也不是故意要去記,只是……碰巧注意到罷了。
“應該不只這些!饼R蔚然看向好友,問著:“酒呢?還有喝嗎?”
“……都快痛死了,你還在那問東問西。齊醫師,檢討飲食的事就不能晚點再說嗎?”馬廷亨挑挑眉,很想藉此喚醒好友的醫者心。
“廷亨喝的量跟以前差不多,應酬時喝幾口而已。”方寧真回著話,一會,又問道:“蔚然,止痛藥是你開給廷亨的嗎?”廷亨每兩周來見一次蔚然的事持續了五年多,她是知道的,不過從沒見蔚然開過任何處方,因此有些訝異。
“什么止痛藥?”齊蔚然眉微攏,他是心理醫師,而廷亨的腿傷在他的專業范圍之外,不會貿然用藥。眼前寧真遞出了一個藥盒,他看了看,是在一般藥房能購得的藥,不需處方箋。搖搖頭,對那在躺椅上以眼神制止他發言的病患說道:“你的腿痛吃這種劑量的止痛藥有用才有鬼。”
“安慰劑沒聽過嗎?虧你還是醫生!瘪R廷亨斜了他一眼,正想再說什么,蔚然已經轉過頭去。
“這藥不是我開的。寧真,”不在背后出賣朋友,這是齊蔚然的原則,所以有什么話最好在大家都在場時說清楚:“廷亨已經很久沒到我這邊——”“豆漿,”馬廷亨揚聲打斷了他的話道:“今天下午我喝了兩杯豆漿!
那話,讓另兩人頓了頓。
有些凝重的沉默流轉在三人間。后來,齊蔚然借口讓寧真上到自己家中吹干頭發,好給廷亨一點空間。
方寧真握著蔚然家的鑰匙,踏上階梯,開了門,打開燈,隨手將外套、公事包用到一旁,跌進了沙發中。
呆坐了不知多久,她才有些茫然地起身到浴室內找到吹風機,吹著發疼的腦袋。
廷烽車禍離世,廷亨腿傷在同一間發作,是雙胞胎心靈相通,分擔痛楚……這當然是個不錯的悲劇故事。卻不是事實。
當所有人都以為廷亨的傷源自對兄弟的想念,他不反駁;家人安排他接受心理治療,他準時報到……蔚然曾說,事件當中最不需要心理咨商的人是廷亨,最需要的,是他的家人。后來,伯母時常約蔚然下午茶打探廷亨的事,蔚然不拒絕,而廷亨堅持付咨詢費,或許這也是某種隱性治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