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些許聲響。
“可以開燈了。”
燈被打開,馬母呵呵笑著,馬父看著兒子從梯子上下來,上前扶了他一把。
換完燈泡,馬廷亨將梯子收回雜物間。再回到客廳時,老爸老媽已擺好碗筷,招手叫他坐下吃飯。
“來來,吃塊魚!瘪R母長筷一夾,挖了最鮮嫩的那塊送到兒子碗中,接著看了看桌上的其它菜色,東挑西揀,轉頭又送了滿滿一盤到兒子面前。
自己滿盤大魚大肉,老爸還端著空盤盼著老媽會不小心跌下一點食物給他似地……馬廷亨有些無奈。記憶里,從小老媽一個女人照顧整個家的男人,卻能將每個人的喜好記得清楚,餐餐總有幾樣誰特別愛的菜,特別放在好夾的位置;誰不愛什么,只要不偏食得過頭,她便也不會勉強;而愛吃魚的,從來不是自己。馬廷亨笑著:“自己來就好了,媽!
“你那么久沒回來,就讓媽媽幫你夾夾菜有什么關系?”說著,馬母瞥了眼一旁的掛歷。上回見寧真已是去年的事了,上回見兒子更不知是去年何時,又不是山長水遠……孩子她工作忙她明白的,可見個面有那么難嗎?聽出她話中有些埋怨,馬廷亨放下碗筷,雙手包住她的,溫聲道:“我最美麗的媽媽,你幫我夾菜當然沒問題,可你自己也要吃呀,不然我哪吃得下,嗯?”
她最禁不起人家哄了。馬母心中微甜,卻是哼了聲,道:“什么最美麗的媽媽,難不成還有別的媽嗎?”
“這……這要問你男人了!瘪R廷亨覷了眼暗自啃起雞腳的老爸。
真是躺著也中槍。馬父白他一眼,要兒子別拖自己下水。
“呵呵……”馬母看著兒子大口吃飯的模樣,疼愛地又為他夾了塊魚肉,然后,筷子停了停,似是不經意問著:“寧真最近怎么樣,肚皮有沒有消息?”
“噗——”
“噗——”
老子兒子一起噗。
“……有必要給我這種反應嗎?”丈夫抽了幾張面紙,一些自用一些遞給兒子。馬母嫌他二人夸張,都什么年代了,還有什么事一家人不能拿上餐桌來討論?
“寧真搬出去住,還沒搬回來。”看著被自己天女散花加料過的飯菜,馬廷亨頓時沒了胃口,遠遠瞟了老爸一眼,求救。
清了清手中被噴臟的雞腳,馬父又啃了一口才道,“老婆,你不是早就知道寧真還沒搬回家嗎?年輕人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商量,我們老的別插手。”上回是拗不過老婆才成為共犯,可一整晚見寧真越來越沉默,他實在很不忍。兩人相知相愛才攜手,到頭來卻得用盡心計才得以相守,是否太勉強?
“我知道呀,你們房子裝潢,她搬出去住段時日,這沒問題。”馬母自動忽略丈夫的話,又道:“她搬出去,你不會一起搬過去嗎?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乖乖就范,這么不以自我為中心了?”當她是老人家所以不懂?小兩口意見不合鬧鬧情緒在所難免,可你跑我追,把話說開,這不是最直接的方法嗎?
“……”很多人都說自己的口才是遺傳自老媽,他不否認自己機車,可平時他說話也是會讓人想捶胸頓足嗎?馬廷亨閉了閉眼,道:“媽,下次你叫寧真回來吃飯前,先打給我!
沒有人喜歡被算計,就算是親近的家人也一樣,馬母不會看不出兒子不悅,可她也有自己的考量。寧真個性偏靜,心里在想什么沒人知道,唯一能猜透的大約只有兒子,偏偏他又遲遲不表態……她這做老媽的可不想讓到家門口的媳婦飛了,那可怎么向準親家們交代才好?“你也不想想,你今年就要三十九了,你表弟們的孩子,最小的都上小學了,你要磨我們兩老的耐性可以,但拜托你想想奶奶吧。”
“奶奶想抱曾孫,淇淇、睿睿。達達、臻臻、亮亮正好夠她一周抱五天,周末歇歇手。”馬廷亨長手拿了一個新碗添道,道:“如果你先打給我,我可以跟寧真一起來。”
馬母見他有意轉移話題,才不會讓他如愿!坝心菐讉小蘿卜頭,奶奶當然開心,可她心里最想抱的是你的孩子,你不會不知道的。寧真都三十六了,還是早點生得好。”
寧真都三十六了,早點生得好……那話,令得馬廷亨湊到嘴邊的湯碗停頓。女人生孩子越早越好,他是聽過的。一方面是體力尚好,恢復也快;另一方面,數據顯示越晚生,某些疾病的發生率相對提高。這是出于正面考量,關心寧真,也關心孩子,早點生好。
他們訂婚時,這些話題還沒出現;甚至,家人也都認為他們應該先沖沖事業,等生活再穩定一些、經濟狀況再更好一些,等預備好了下一步,再來生孩子。
然而這么多年過去了,屬于兩人的生活從來都稱不上穩定,他們的感情出現裂痕,事業與經濟狀況正面臨難題……當生孩子的話題被提起,懷上一個孩子需要面臨的所有壓力、精神與體力耗損,全都歸到了寧真身上。
是他造就了這一切,他不介意承擔后果。可……當他擁抱別人的傷痛,寧真獨自一人;在他顧不周全的地方,寧真默默承受。
兒子不語,馬母語重心長道:“廷亨,你在聽嗎?你可是長孫——”“長孫是廷烽。”語氣不重,但話一出,老媽頓住,老爸瞇眼睨他。沒有人有惡意,寧真曾這么對他說;可真正的傷害,往往都不是出自于惡意。
真以為就算造成傷害,也是沖著自己來……是他太天真,也太愚蠢。馬廷亨心知話語傷人,卻只是再次強調重點:“媽,下回,先打給我!
聞言,馬母沉默了。
那名字不是不能提,只是沒有人愿意主動提及,只因那兩字好像是個咒,一說出口,尤其由馬廷亨提及,所有人都驚醒:廷烽已不在。
凝重的沉默間,馬父覷著兒子,轉移話題試圖和緩氣氛:“老婆,你不是在日本買了衣服要給兒子,拿出來給他試試吧!
“喔!庇邪肟淌竦鸟R母應著,回頭尋著丈夫溫暖的眼。過了一會,她點點頭離開餐桌,回房拎了紙袋又來到他身邊坐下,抽出衣服比對。
一件紅色的長袖休閑衫,領子開到胸口,交叉綁線設計,十足性格。衣服對齊屑線,長度剛好,寬度剛好……馬廷亨望向了老爸,眼底有些情緒。然后,不再理會老爸眼底的制止,他起身,頭微低,低聲道:“媽,我希望這是最后一次你買廷烽的衣服給我。”
馬母看著自己的兒子
“因為,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晚風輕拂,帶來寒意,也吹醒了整晚發言不理智的他。
家中的陽臺不大,是某人心情不好時會來裝憂郁的地方;而他不是某人。
可今晚,就……最后一次把自己當成是某人吧。
“廷亨,我可以過來嗎?”
身后是老爸低沉但溫暖的聲音,輕輕問著。
馬廷亨側過身,望了他一眼,移動身體讓出了個位置,兩人一起裝憂郁。
“陪我喝一杯吧!瘪R父將手中的杯子遞出!拔腋⒎橐郧耙策@樣喝過,在他被女人甩……或是甩女人時!
馬廷亨斜覷老爸一眼,接過杯子拿在手中,沒喝。
馬父故意提起廷烽的名,就是想看他的表情……是有些壞心吧?
曾經,他有兩個兒子,一個愛玩愛沖愛追風,心地善良但性子不定,他的心對任何人都敞開卻不為誰停留,所以總在不知不覺間傷害了人,事后才自責不已。另一個,會鬧會瘋愛起哄,總是帶著笑,與任何人都能親近,可那心只會遠遠觀望。
一樣的長相,迥異的性格。
廷烽走得突然,一時間沒人能接受,將廷亨當成他,是個方便的選擇。而馬父必須承認,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自己跟其他人沒兩樣;嘴里喚的是廷亨,其實仍不時尋找與廷烽的連系,好像他仍在,就活在那么靠近的地方,不曾遠離。
廷亨不介意;又或者,他是太能體會失去的痛,所以不拆穿。
承受著母親有些沉重的愛,承受著自小當成妹妹的宇霏那過界的依賴,也承受整個家族有些混亂的目光,太多太多……
如今想來,馬父慶幸廷亨身邊有寧真,要不,他不知道一個人如何能背負雙重的期望,過兩人份的人生。
與這世界里的某一人心靈相通,那是很強大的力量。
可……大家還要自私到什么時候?馬父看著廷亨的側臉,久久。
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眼前的這個,他只盼能給予兩倍的祝福,還他自由。
“……爸,你再這樣看我,我就要把晚餐吐出來還給媽了。”馬廷亨望著寧靜的街景,可側邊那父愛閃光,太刺眼。
“說話的方式那么多種,為什么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呢?”馬父反問著。字面上聽來有些責怪,語氣里卻是滿滿的心疼。廷亨是不是認為只要能挑起聽者反感,就能模糊焦點,掩蓋真心?“我如果是寧真,絕不可能忍你那么久!
……所以寧真現在才想到要離開,他應該滿懷感激謝天謝地,不該處處留難?馬廷亨苦笑。老媽說得沒錯,乖乖就范不是他的作風……如果寧真曾埋怨,如果她曾用眼迎來軟化自己,他不會狠心這么多年,也不會把兩人間的感情消耗殆盡。
可五年來,她給出的線索,只是日漸消失的開懷笑容。
雙眼還是望著遠處的某一點,馬廷亨不說話。
要留住她的人,從來不是難事。只是他想要的不僅僅是這樣。
晚風漸強,吹起他額前的發,方知,那不在人前皺起的眉,整晚沒舒開過。關于寧真的事,廷亨不回應任何人只字片語,是種獨占心理吧;其余的事在控制之外,唯獨此事,寧真在他心中的位置,以及他對寧真的心,廷亨不會與人分享……過了一會,馬父轉問:“最近腿還好嗎?”
“媽不是每隔一段時間就跟蔚然下午茶打探我的情況嗎?”醫生病人間的保密條款,馬廷亨不介意加個但書,讓身為心理醫生的好友適度向老媽透露。當然,咨詢費照算在自己頭上。
反問的話,讓馬父沉默了。
是,廷亨已經沒有隱私了。于公,同事、客戶間都討論著他的感情問題;于私,為了讓母親放心,他連腿傷見心理醫生,該是最不欲人知的談話,也愿意公開……
……老爸的眼神又開始醞釀愛的閃光了,馬廷亨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看來裝憂郁是有后遺癥的。仰頭飲盡杯中物,他拍拍老爸的肩,準備入內,打算回家睡覺。
“廷亨,最后一件事。”馬父喚住了已經轉身的他。
馬廷亨等著臉色忽而正經的老爸說下去。
“下次傷害我的女人之前,先通知一聲!瘪R父正色說著。“這樣至少我能想想該怎么安慰她!
想起上次老爸躲在浴室打電話給自己,告訴他寧真來家里吃飯的事……
馬廷亨失笑。原來,老爸是想暗示他自己的女人自己好好搞定呀……
而他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