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了。
宮嘯天睜開眼,發現自己什么也看不清。
他眨了幾下眼,讓殘留在眼眶里的淚水流下臉龐。
這九十九年來,只有每個月的最后一日的午后,他才允許自己做夢進入夢城。沒想到,林萌這么一現身,他連做夢都不能自主了。
好一會兒后,他才有力氣拭去淚水,才有法子慢慢地從長榻上坐起身。
他看著幾步外的那壺白酒瓶,想起方才捧著酒瓶而至的林萌,想著方才夢見的數百年前的往事。
他閉上眼沉重地喘著氣,可腦中的記憶不放過他——
后來,所有人都死了。
他當時的殺敵方式是基于私怨的殘忍,加上又發了惡愿,于是在死后變為閻王,任職一千一百年,承受鐵漿之苦,直到他償盡殺人之責、放下心中仇怨為止。
大目和巨雷都太忠誠,生死也誓言跟隨著他。只是,原本該在死后被“天居”的燦然青光接引離開的林萌,卻因為掛念著他,而在地府徘徊不去。
他尋著了她的魂魄,而她心甘情愿決定陪同他在地獄生活。即便留在地獄的代價便是她得為此受到終夜不得安眠、身如寒冰的苦;即便身為閻王的他受到的苦罰,則是夜飲鐵漿一壺,他也都甘之如飴。
兩人同在地府的這千年,是他最難忘的時間。
人在地府,只要一抬頭,一看到林萌,看到她依然蹦蹦跳跳、像只小猴一樣地在他身邊跳來跳去,用她問話老是要連問兩次的問法纏著他,問著他關于地獄里那些她不敢涉足的角落。
見她仍是無事人一樣地賴著他,纏著要他想個法子好讓那些受苦的鬼道早點超生,他便覺得夜飲鐵漿的劇苦,就可以繼續忍受。
因為她的求情,他開始建立地府的制度,讓一時之間還不會轉世投胎的游魂在地府任職鬼廝,多積善因好能早日清醒或是投胎。
為了讓惡靈少受苦,他邀請“天居”有德者下來為他們祈福說法,只要惡靈們一個善念現前、懂得悔改,便可早些得到解脫……
一切只因為他的小萌兒看到解脫不了的惡靈,會于心不忍。
誰知道惡靈依舊是惡靈,但他的萌兒卻因為一念之善,而早所有人一步離開了。
她“離開”之后,他開始更加瘋狂地投入科技發明——這件事,一開始也是她不想他無聊而鼓勵他去嘗試而做起來的東西。
只是在她離開之后,他因為埋首苦研,技術開始突飛猛進。所有新式機器及程式全都是由他所設計——機器人沒有情緒,沒有受苦的問題,可以成功地執行任務。而就算沒有法力的臨時雇員,也可以利用他設計的程式在最快時間內進入狀況。
如果小萌還記得一切,她會為他感到驕傲的。
但,他不想她知道了!
若她現在憶起以往的一切,她既已是人,跟不了他上天,那些記憶只會讓她更難受。
他,不要她吃苦。
縱然她在百年前拋下他一人,還是讓他難以釋懷,但他哪有法子真的怨她呢?
宮嘯天閉上眼,腦子里揮不去的全是她的笑容。
“王,我可以進來嗎?可以嗎?”門上對講機傳來林萌的叫喚。
她,來了。
宮嘯天驀地從榻間一躍下身,欣喜地一步向前。
可就這一步的時間,他臉上的喜色便消失無蹤了。因為他突然想起“現在”不是“從前”。
她現在是他的“鬼侍”兼“特使”,是要來叫他到轉換室,準備到人間度化的事宜吧。
“可以進來嗎?可以嗎?你沒事吧?”
怎么她投胎轉世了,還是這么沒耐性呢?好似連問兩次,她就可以快點得到答案一樣。宮嘯天的唇角微微上揚著。
“啊!我忘了刷條碼,明明是地府,干么搞這些高科技啊……”
宮嘯天聽著她的叨叨碎念,想起這千年來,因為怕她看到他飲鐵漿的苦,因此在喝完鐵漿之后,房門便會自動封印一個時辰。否則,他的大門從來都是對她開放的。
黑色大門無聲無息地滑開,一時分心的林萌被裙擺絆了一跤, 像只被扔出去的小鳥一樣地筆直往前沖。
宮嘯天一個箭步上前接住林萌。
她的鼻梁重重撞到他的胸膛,痛得她淚眼汪汪。
“痛痛痛!痛得要死……”她捂著鼻子,癟著嘴,可憐兮兮地說道。
“怎么了?”宮嘯天拉下她的手,捧起她的臉仔細端詳一番。
“怎么都當鬼了,撞到人還是這么痛。俊绷置劝T著嘴,巴掌小臉因為忍痛而脹得紅通通的。
“身體細胞會累積記憶,你還沒忘記當人的感覺!睂m嘯天低頭揉著她發紅的鼻尖,明知她沒事,還是仔細檢查了一下!昂昧,沒事了!”
林萌眨著眼,這才意識到兩人離得實在有夠近的,近到她都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呼吸——如果閻王也有呼吸的話。
她這人神經雖然大條,但是別人對她好不好,她不可能感覺不到。宮嘯天對她的態度,雖然有些忽冷忽熱,不過,他對她還算關心,這總沒錯吧。
“做事不要老是這么莽莽撞撞。”他扶正她的身子,后退一步。
“你怎么知道我老是莽莽撞撞?”林萌睜大眼,露出貝齒嘻嘻一笑。
宮嘯天看著今日長發披散在身后,露出那張他已熟悉百千年的臉龐——
帶著古靈精怪笑容的精致臉蛋,眼珠較一般人淺色的清潤水眸,唇線兩端往上微翹,不笑時也像在笑的櫻唇。
“喔——”林萌用手肘撞他一下,貝齒咬著唇竊笑,一副抓到他小辮子的模樣!拔抑懒,其實你偷看過我生前的檔案,所以才知道我的個性,對不對?對不對?”
他沒接話,目光只鎖在她臉上。
林萌被他的眼眸盯住,她只覺得心頭像有無數小蟲在做馬拉松比賽。
“那個,我是不怎么清楚你們地獄這邊的規矩啦,但是,在我們那里,如果一個男人這樣看一個女人,我們就會以為你那個那個……”林萌皺皺鼻子,抓抓腮幫子,絞了絞手指,感覺耳朵開始發熱。
“以為什么?”他問道,只為貪看她羞紅臉的表情。
她睜大眼,巴掌小臉越來越紅、越來越紅,紅到她想跟自己翻臉。
“你那樣看我,我會以為你對我有意思啦!”林萌雙手插腰,強迫自己大聲地說道。
我是!宮嘯天在心里吶喊著,肩臂因為過度用力而顫抖著。
“不……”不能再重蹈覆轍。他閉上眼,不看她亮晶晶的眼。
“表情干么那么沉重!我當然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地獄又不是談情說愛的地方,而且你心里有著另一個女人,對吧?對吧?”林萌嘴里這樣說,可目光就是舍不得從他臉上移開。
那么性格的劍眉、那么讓人無法忽視的挺鼻、那么好看的方唇、那么英武的輪廓,還有——藏在濃密睫毛下那一對像是藏了無數心事、封印了許多感情的眼眸。
林萌捂著胸口,光是這樣想就覺得自己羅曼蒂克地感傷了起來。她揪著眉,直瞅著他,直到他那對會讓她憂郁的眼睛再度與她四目相望。
林萌心跳加速,連忙后退兩步。
“那個……反正……總之……我知道你對我沒意思……”然后,他們剛才還說了什么?她皺著眉,用力回想著。“還有……還有……你如果想知道我的什么事,下次不用偷偷摸摸再查檔,有什么疑問直接問我就好了!
“我是王,我若要查看地府里的任何檔案,何須偷偷摸摸?”宮嘯天挑眉問道。
“也是喔!绷置壬敌Φ嘏呐乃氖直,一臉燦笑地仰望著他。
“好了,你找我何事?”他明知故問地問道。
“天啊地啊,我竟然忘了!”林萌敲了下頭,原地團團亂轉了三圈之后,抓著他的手就往門口沖!皯K了,我們要遲到了!我忘了巨雷鬼王叫我來找你,說是要到轉換室去準備前往人間的事項?炜炜,不能耽擱時辰!”
宮嘯天看著兩人交握的手,跟著她一路在黑冰般的地板上狂奔著。
“你不怕鬼王?”宮嘯天問道。
“干么要怕?巨雷鬼王人很好,很有爸爸的感覺。那個大目鬼王就比較不好相處,每次看到我,就要吹胡子瞪眼睛的!绷置冗吪苓叴吇仡^看著他說道:“不過,那也沒什么好怕的!
“你也不怕我?”他看著她飛揚在身后的長發。
“干么要怕?”她突然停下腳步,不解地看著他!澳阌植皇乾F什么惡鬼相還是尸骨不全的樣子給我看……啊!”
她拉住他的手臂,著急地盯著他的眼。“你昨晚喝了那個毒……沒事吧?”宮嘯天胸口一窒,心湖翻天覆地了起來。有時,他真氣自己這么在乎她,她的一個眼神便可以動搖他所有的堅定意志。
“我沒事。昨晚我是開玩笑的……”他緊抿了一下唇,佯裝無事地說道:“那是對我修行有益的藥,只是對我是藥,對別人則是毒。所以,才希望你小心。”
“厚!”林萌翻了個白眼,一掌拍向他的手臂!昂ξ易蛱毂荒銍樀绞撸∠胝f你都當到閻王了,還要喝毒藥,苦成這樣,這地獄果然不是一般人待得住的地方……啊!快走快走!”
她拉起他的手又往前狂奔。
他站在原地不動,伸手將她往后一拉。
她落入他的懷里,回頭催促著他!翱炫馨!不然,我考績被打差,拿不到獄幣,就買不到……”
宮嘯天用雙臂環住她,她嬌小身子挨著他,他全身興奮得像要爆炸似地。
“干嘛抱著我?”林萌仰頭看他,覺得他至少多她二十公分。
“因為我們有更快的方法可以抵達。”
下一秒,林萌眼前一黑。
再一秒,林萌發現自己已經站在轉換室里,巨雷鬼王、大目鬼王和胡黎南,全都睜大眼看著他們。
宮嘯天不知何故地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林萌睜大眼,說不出話,只能對著宮嘯天豎起大拇指,說了一聲:“酷。”
宮嘯天一語不發,背身叫出今天要度化的名單,但那張向來剛正肅然的臉龐,卻已不知不覺地揚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