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子熙與全吉祥兩人一路無言,并肩回到項子熙租在翠竹胡同的屋舍去,一進到里頭,全吉祥便找了最近的一張竹椅坐下,一副很疲累的模樣,事實上在她心頭揮之不去的,始終是父母的身影。
她以為就算再見到無情地將她賣掉的爹娘,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不會心痛,不會難受,會將他們當成陌生人一樣看待,結果她的心依舊會痛、會難受,原來她并不如自己所想的堅強。
“辛苦你了!表椬游跻娙槔郯c在椅子上的模樣,輕笑。
“你的確是讓我很辛苦,要知道應付楚嫻淑可不是件簡單的事,若不是我夠聰明機靈,唬得她一愣一愣,早就被她給看穿了!比楣室庹f得特別夸張,不讓項子熙看出她的異樣。
“如果你不夠聰明機靈,我就不會找你了,不是嗎?”對于全吉祥將功勞全攬在自個兒身上,項子熙一點也不在意,沒費事與全吉祥爭論若非他料事如神,全吉祥如何事先與他套好招騙過楚嫻淑。
“算你會說話!彼谛睦锔嬖V自己,過去的就讓它全都過去,不要再想了,今天她在戶部尚書府里什么人都沒見到,沒有!
“我們認識也好一段時間,我除了知道你叫全吉祥,和全如意住在泉水井胡同的大雜院里以外,對你的過去是一無所知,你在家鄉也扮成江湖術士嗎?”會問起全吉祥的過去與身世,皆因今日聽聞了一個姑娘悲慘的遭遇,教他想起全吉祥之所以到處招搖撞騙,應該也是有可憐的身世,才會使全吉祥不得不以欺騙他人銀兩的方法來謀求生存。
“我的過去無聊得很,有什么好知道的,而且家鄉里的人都知道我有幾兩重,扮江湖術士騙得了誰?你以為我有那么傻嗎?”項子熙突然問起她的過去,教她渾身不自在,不過她盡力表現出輕松自若的模樣,不讓項子熙瞧出端倪。
“那你在家鄉都做些什么?”項子熙想象不出全吉祥在家鄉不油腔滑調的模樣。
“我就這里走走,那里坐坐,沒做什么啦!比閷λ麛[了擺手,語氣滿是不在乎。她在家鄉是被困在“怡紅院”的小桃紅,整天待在“怡紅院”里,哪里也去不了,不過最后還是讓她偷跑成功,想來便感到得意。
“你爹娘呢?他們是做什么的?你有幾個兄弟姊妹?”全吉祥有透露等于沒透露,項子熙察覺全吉祥不愿吐實,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道。
“我爹娘他們是種莊稼的,我家中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兄弟姊妹,奇怪,你問我這么多做啥?我告訴你,你瞧我在京城一副怕事的模樣,就知道我在家鄉也是只軟腳蝦,我沒犯了事或殺了人逃到京城來,你不用急著想把我抓回大牢去!表椬游跻粋接一個深入的問題,讓她極不舒服,她不想讓項子熙知道她的過去,她的過去一點都不光彩,假如項子熙得知她有不堪的過去,他還能這么跟她說說笑笑嗎?他難道不會瞧不起她嗎?
“我會問自然是想多了解你,我的事你知道得清清楚楚,你的事我卻是寥寥可數,我們算是朋友不是嗎?沒有朋友會不知道彼此的事不是嗎?”項子熙自動將兩人歸類為朋友,說得理所當然。
“誰跟你是朋友了?!有朋友會開口閉口就說要抓朋友進大牢蹲嗎?朋友應該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這算哪門子的朋友?!”全吉祥大聲抗議,他們什么時候成了朋友她怎么會不知道,這件事哪是他說了就算的。
“懂得明辨是非的人見到朋友誤入歧途,為免朋友一錯再錯釀成大禍,毅然決然將朋友關進大牢是正確的做法,至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一點,來日方長,咱們可以慢慢體會!
“你的腦袋一定有問題,誰說我要跟你做朋友了?”她被他說的一長串朋友給弄得頭暈腦脹。
“你為什么不跟我做朋友?”項子熙滿臉疑問,平時想和他做朋友的有一大堆,全吉祥居然說不要跟他做朋友,這倒是奇了。
“誰要跟你做朋友?更何況,你是堂堂兵部尚書的長子,又是吏部員外郎,將來前途不可限量,而我是在宣武門外大街上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我們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怎么可能當朋友?”全吉祥不知他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氣呼呼地解釋給他聽。
“我小弟跟一群馬賊是朋友,我跟江湖術士又怎么不能當朋友?”項子熙舉例。
“你是說那個搶了你老婆的小弟有一群馬賊朋友?”難怪!就是誤交匪類才會連大哥的老婆都搶,雖然是皇上賜婚,也是不該,誰曉得他是不是在背后動了什么手腳,才讓皇上下旨賜婚。
“嗯。”
“難怪你會搶輸他!比思矣旭R賊獻計,而他奸詐歸奸詐,可也敵不過一幫馬賊獻出的陰謀詭計啊!
“現下我結交了你這個朋友,就不用怕我小弟那幫馬賊朋友了!表椬游趺靼兹橛衷谛睦锇蛋低樗粨屃死掀,同他打趣。
“怎么說?”
“我小弟的那幫馬賊朋友若是亂來,你可以開壇作法制住他們不是嗎?”
“你當他們是鬼嗎?還要我開壇作法,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不會,還跟我開玩笑,你爹知道你小弟交了馬賊朋友難道沒說什么?”假如一張黃紙加上幾句咒語能制住一幫人,那她就真是活菩薩了,不過想到他所說的她以黃紙鎮住一幫馬賊,她還是覺得很有趣的笑了。
“我爹覺得子堯的那幫馬賊朋友很有意思!
“難道都沒人說什么?他的妻子呢?也由著他胡來?”全吉祥簡直不敢相信,項家可是有頭有臉的官宦人家,聽說皇上非常器重他們,他們私下這么胡來行嗎?
“皇上說做得好,淡幽和他們也處得很好,沒啥問題!弊訄虺晒Τ蔀橐粠婉R賊的頭頭,且編入麾下,讓鎮守大漢的軍隊陣容更加龐大,皇上高興都來不及了,豈會責罪。
“什么?!我發現你們這些富貴人家想的真的和平常人不一樣。”連皇上都這樣,這是不是人家所說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每個人的想法都一致,豈不是太無趣了,朋友,你想不想告訴我,你為何會離開家鄉!崩@了一圈,又繞回正題。
“就跟你說我家鄉的事沒啥好提,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說了,我爹我娘他們是老實的村夫村婦,我家祖上留有一塊地,我爹娘平日時耕地種田,至于我呢,因為他們非常疼愛我,舍不得我下田,所以我就當個不肖子整天吃喝玩樂,后來我爹娘因病相繼去世,我生活沒了著落依靠,就把祖傳的田地賣了,錢也很快被我花光,我心想與其留在家鄉干耗,不如來京城闖一闖,就上京城來了。”全吉祥俐落地編造假的身世背景。
“那你和全如意是怎么認識的?”
“如意啊,他和我住同一個村子,也是生活沒著落,我們就決定結伴上京!彼喡詭н^如意的事,沒讓項子熙知道如意曾是乞丐。
“原來你和全如意是同村的朋友,你的本名叫什么?”項子熙盯著全吉祥的眼睛問,剛才全吉祥說的,他一個字都不信,因為全吉祥說得太輕快、太流利了,就像先前他教他說謊欺騙楚嫻淑一樣,仿佛全吉祥早就預料有人會問及他的身世背景,也早就想好一套說詞。
“……全吉祥就是我的本名!比闆]料到他會有此一問,一怔。
“你的朋友叫全如意,你叫全吉祥,這兩個名字看來就像是刻意取的,你們倆僅是朋友,并非親人,卻名為吉祥如意,實在很難教人相信這是本名!表椬游踔赋霾蝗莺鲆暤囊牲c。
“對我而言,全吉祥就是我的本名!比椴还芩创┧f了多少謊,無畏地直視著他的眼說道。
“你說得對,我所認識的朋友就是全吉祥這個江湖術士,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奔热蝗椴幌胩徇^去的事,想必全吉祥的過去一定讓他非常痛苦,項子熙不想全吉祥因他的好奇追究而再陷于痛苦之中,就此打住了。
與全吉祥相識有好一段時間,之前會覺得對全吉祥再了解不過,全吉祥就和其他在京城騙吃騙喝的小混混無多大差別,求的不過是無憂無慮、三餐溫飽,但一經長期相處后,就會發現全吉祥的笑容與謊言背后,暗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苦楚。
思及全吉祥隱瞞過去的動機,竟會讓他的心口發悶,喘不過氣來,他究竟是怎么了?
項子熙不再追問使全吉祥松了口氣,原以為他會死纏爛打,非問出個結果不可,但他并沒有,他選擇尊重她,這讓她對他有了更新的認識。
她一直不愿承認項子熙的確是個好看的男人,舉手投足間具有渾然天成的貴氣,她想人家常說從畫里走出的人指的就是他這樣的人吧,教她每次見到他,總會不自覺地自慚形穢,常常很自卑,偏又想再多看他幾眼,與他再多說上幾句話,真的很奇妙……
“咳,現在最重要的是三天后我該做什么!比檗D移話題,要自己別再沈浸于他過人的相貌與氣質中,也別將他說的話當真,以免她真誤以為他們真成了朋友了,實際上,他們并不是朋友不是嗎?
原本在戶部尚書府中見到許久不見的爹娘后,她告訴自己不要再回到戶部尚書府,不要再見到傷透她心的爹娘,打算告訴項子熙說她不玩了,他要裝神弄鬼找別人去,可隨即又冷靜仔細想過,項子熙不是傻子,倘若她突然又直嚷著不到戶部尚書府幫他欺騙楚嫻淑,他一定會曉得事出必有因。
她不要他知道自己見到了不再想見的爹娘,她不要他知道自己不堪的過去,那會顯得他們倆更是相差千萬里遠,所以就算再不情愿,她也要咬緊牙關佯裝什么事都沒發生,進戶部尚書府助他一臂之力。
“開壇作法,降妖伏魔。”
“你會不會突然有一天要我祈雨解旱?”她故意同他說笑,轉換心情。
“不無可能。”項子熙不排除任何可能性。
“本以為可以撈一筆,誰知麻煩隨之而來,當初我真不該在街上騙你!比楣室饪鋸埖乇憩F出悔不當初的模樣,不讓項子熙察覺到自己對他的感覺有了變化。
“現在后悔已經來不及了。”項子熙感覺得出全吉祥刻意表現出情緒不曾低落的模樣,他對全吉祥極力掩飾裝出開朗的姿態,感到一絲心疼與不舍,但他并未表現出來,而是裝作被蒙騙過去了。
“嘖!”全吉祥對他扮了個鬼臉,以為自己順利蒙混過關,心想這項子熙精明歸精明,終究還是比不上在街頭打滾的她!
全吉祥的鬼臉與笑容看在項子熙眼里,有種道不出的苦澀與痛苦,在這一瞬間,他想為全吉祥撫平所有傷痛,無關乎全吉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就是想分擔全吉祥所有的不愉快。
他想要見全吉祥真正開心度過每一天,不要再以虛假的笑容與謊言粉飾太平,他真心希望全吉祥能過得好,不會再遇上傷心痛苦的事。
下意識展開雙臂,項子熙將全吉祥攬入懷中,大腦不再思考,此時此刻,他只想好好抱著全吉祥。
全吉祥被他突如其來的擁抱給嚇傻了,一瞬間不知該如何反應,他的懷抱寬廣厚實,鼻間嗅聞到他身上清新好聞的氣味,他的體溫溫暖熨燙她那早已傷痕累累的心,究竟有多久不曾如此被人憐惜擁抱過?或者該說她從來不曾有過被珍視的感覺。
在遙遠的記憶中,她爹和她娘不曾像項子熙這樣抱過她,當她哭著跪求爹娘別將她賣掉時,他們冷漠地告訴她,那是她最好的去處;當她自“怡紅院”偷跑回家時,他們非但沒有開心迎接她,反而是無情地再將她送回“怡紅院”,一次又一次狠狠傷害她,直到她認清爹娘不可能給予她任何幫助為止。
她爹娘不愿給的,在這一刻,項子熙無所求地,給了。
豆粒般大的淚水再也關攔不住,細瘦雙臂悄悄攀上他的腰際,緊緊抱住。
然后,放聲大哭。
全吉祥用力哭出藏放于心底所有的委屈與渴望,在他懷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與溫暖,不用想過去與未來,此刻有他在一旁扶持才是最重要的。
項子熙緊緊擁著全吉祥,由他哭得顫抖的身軀,感受他的痛苦與悲傷,覺得自己的心因此掀起萬丈波濤洶涌來襲,再也無法招架了。
。
三日后——
戶部尚書府,楚嫻淑居住的“承花居”中,擺放著一張桌子,桌上擺有香燭、黃符與鮮果。
服侍楚嫻淑的仆傭們,皆知今日逍遙居士將在此開壇作法驅逐惡鬼,逍遙居士特別言明,今日開壇所要驅逐的女鬼怨氣太重,為免在驅鬼的儀式中,女鬼心有未甘找上其他人做替死鬼,所以在場除了逍遙居士與其弟子在場協助外,其余人等最好能避則避。
大伙兒聽見死去的三姨太恐怕會找人當替死鬼,個個嚇得心驚肉跳,躲得不見人影,不想成了無辜的代罪羔羊,至于始作俑者楚嫻淑則避入佛堂,尋求佛祖庇佑。
整個院落登時冷冷清清,僅剩身穿道袍的全吉祥在裝神弄鬼。
“天靈靈……地靈靈……為什么會這樣?”全吉祥一手持桃心木劍,一手搖鈴念自創的咒語。
她滿腦子亂哄哄地回想那天她怎會抱著項子熙放聲大哭,像是想要哭出所有委屈不滿?她哭得聲嘶力竭,不曉得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僅曉得到了最后,雙眼紅腫,聲音啞了,而項子熙的前襟已被她的淚水與鼻水弄得濕糊成一片。
那天,他抱著她,任她盡情哭泣,在她哭完之后,他愛憐地揉揉她的發頂,對于她將他的衣服弄臟,是只字未提也不追問為何痛哭,他什么都不問,讓她對他的體貼非常感激。
接下來再見面,他皆未再提起她曾大哭一場的事,一如往常教導她要怎么在今天裝模作樣開壇作法,以免有不信邪的人突然出現撞見識破,他表現得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可是她看他的感覺卻不同了,他不再是討厭鬼、瘟神與煞星,他讓她覺得很溫暖,宛如是個可以依靠的人。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我一定是瘋了!比楹鷣y跳著,被自己覺得項子熙可以讓她依靠的念頭給嚇了一大跳。
項子熙怎么可能讓她依靠,那天一定是她哭得太慘了,他心腸好,不忍心推開她,才使她產生錯覺。
等等!心腸好?!項子熙?!
老天爺。∷皇钳偭,一向被她詆毀臭罵的項子熙,居然也有讓她認為心腸好的一天,她究竟是怎么了?
“天兵天將……我為何要一直想著他?”她喃喃自問,項子熙趁她開壇作法四下無人,已到別處去尋找他所要的東西,他一走,她就感到空虛寂寞,且不斷地想著他,這種狀況還是頭一次發生。
之前她想他,是在偷罵他;現在她想他,卻變得復雜許多,她會想念他溫暖寬廣的懷抱,想念他沉默的體貼,想念他愛憐地揉她的發頂,連他揪著她威脅要抓她進大牢的模樣,她都想念。
她一定是犯糊涂了,否則怎么會凈是想他,而且還愈想臉愈紅?她想,現下她的臉一定紅得像顆成熟的柿子,幸好項子熙不在,不然真不知該怎么跟他解釋自己為何會臉紅。
心里凈是他的身影,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