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晚,你這么哭我會不舍!彪m未落淚,但一陣鼻酸涌上,齊曉鋒已泛紅了眼眶。水晚從來沒有這樣脆弱、這樣的無助痛哭過。
他無法想像,她將這一切扛在身上有多久。
她伸出手,緊緊地抱著那溫暖且讓她備感安心的身子。流不盡的眼淚,仿佛正在洗滌著自己所背負的罪惡,所造就的過錯。
齊曉鋒沒有再說話,僅是騰出一只手輕拍著她的背,讓她的情緒能漸漸地平復(fù)下來。
“那一幅畫,是我爹為死去的娘畫的!辈恢肋^了多久,她才平順了呼吸,停止了哽咽。雖然淚還是止不住地滑落,但她已能平靜地開口了。
“我記得,你還因為那幅畫而罵我是江湖郎中呢!”想起近一個月前的他們,哪可能像現(xiàn)在一樣地相擁?相互開罵還比較可能。
“是啊……”
“你說過,姬伯父是位夫子,對不對?”
“爹不只是夫子,他還是德海書院的院長!雖然德海書院是間私塾,但在他門下每年也有近百位學(xué)子。爹的為人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慈德,慈愛厚德!他不僅是位慈父,也是位有德良師。書院里繳不起束修的學(xué)子,爹就讓他們幫忙打些雜工,或幫忙抄書抵學(xué)費。而在爹的眾門生中……秦尚節(jié)是最聰明,也是最狠心的學(xué)生……”
“就是那日被你一把推出去的白斬雞?”瘦巴巴、獐頭鼠目、沒他帥的死讀書人!感覺到懷里人兒的激動,他將她摟得更緊,不讓她再顫抖。
“嗯,他因為家貧,總是吃不飽,所以當初來書院時,就是這么瘦弱。但因為他天資聰穎,又好學(xué)上進,所以爹讓他在書房幫忙抵他的束修。雖然爹極看重他,但總感覺他老人家似乎對他保持距離,只是當時的我沒有多想,以為爹是怕引起其他學(xué)子的不滿,才刻意如此。
后來,秦尚節(jié)開始找我說話、與我斗詩、比詞。甚至到后來,他會在夜晚偷偷離開學(xué)子舍房,約我到庭院里賞月、賞花。他寫了很多詞送我,吟著許多詩經(jīng)樂府里的情詩感動著我……
直到有一天,他要上州學(xué)了,他要我跟爹提我們的婚事。因為他窮,不敢提親,便讓我去跟爹求,讓他入贅到我們姬家為婿。當時我才十六歲,年少無知,便不知羞恥地跟爹開口,說我想嫁他。”
“晚兒,他有沒有……你是不是……”齊曉鋒緊張了起來,他的晚兒竟然被人給約去月下賞月還兼念情詩!
“你……你怕我不是清白之身了嗎?是不是?”她不安地抬起眼看著他。
“不,不是!晚兒,即使你已非清白之身,我也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是不是很愛他?”如果她心里最愛的人不是他,那才是他最深最深的恐懼!
“你以為他跟你一樣饑不擇食?把我這棵草當寶,對我動手動腳嗎?”聽到這話,姬水晚忍不住笑了出來,感覺一股暖意流入了心房。
“什么草,對我而言,你是無價寶,我喜歡就好!不過晚兒,告訴我,你愛他嗎?”
“如果是問十六歲時的我,我會告訴你,愛!但若是現(xiàn)在的我來看那段過去,我會告訴你,那只是迷戀,不是愛。當時他最多只是抱著我,但他的擁抱并不似你的這么緊、這么貼近;他僅會抱著我,念看情詩。
當時,我跟爹提這事時,他僅是皺著眉,問我真的想嫁他嗎?我當然是回答非他不嫁!后來,他娘來跟我爹提親事,在他離開書院的前一日,我成了他的未婚妻。
因為他和我有了婚約,他遲早是姬家的女婿,爹就資助他上州學(xué)的費用,并在他通過了科考后,還為他出了上京應(yīng)試的盤纏。兩年后,他順利通過殿試,高中狀元,進入翰林院。爹寫了一封信到應(yīng)天府給他,說我已經(jīng)十八歲了,要他找時間回來準備完婚,否則再拖下去就太晚了。而這兩年爹也為他耗盡了大半的家產(chǎn),就只是因為我說怕秦尚節(jié)吃苦!
只是當秦尚節(jié)回來后,卻像變了個人似的,趾高氣昂且不可一世。一見面就說爹想攀親附貴,施恩望報,竟想讓當今翰林院士,入贅到他一個小小書院院長的家里?”
我爹被這一氣,就生了場大病,臥床半年多。王海伯伯寫信告訴他爹生病了,基于人情道義,他也該回來探個病。沒想到他這次回來,就是要退婚!”
“他說……他說我一個姑娘家……主動跟父親吵著要嫁人,有夫婦德,厚顏無恥,沒資格坐他秦家正室的位子,娶了我這樣的女子,只是弄臟了他的名聲。若我非他不嫁,硬是要賴著他,最多只能納為小妾,就是他最大的退讓了,他的正室是要留給當今圣上的二十一公主。所以要不就退婚,要不就乖乖當小妾!闭f到此,姬水晚的臉上僅有淡淡的恨,畢竟秦尚節(jié)所言雖然字字不留情面,但其中也有部分是事實——當初的確是她去跟爹提說要嫁他的!
“二十一公主?她不是今年才十八歲?那當時她也才十二歲!”這秦禽獸真是厚顏無恥,連十二歲的娃兒也想染指。
不過,二十一公主又與他們齊家有關(guān)系,這一切難道真是命中注定?
“恩,聽王伯伯說其他的公主不是太小,就是有了婚約,所以二十一公主是他最適合成為乘龍快婿的一位。聽到這些事后,爹氣不過,寧可讓秦尚節(jié)退了這門親事,也不讓我受委屈。沒想到他退了親后,為了怕這事影響到他的聲譽,他就四處散布謠言,說爹仗勢欺人,欺負貧門出身的學(xué)子,還說爹四處放話,如果沒他就沒有當今秦狀元!
結(jié)果其他書院為了競爭便大肆宣揚這些流言,說德海書院是運氣好,有此天資聰穎的學(xué)生,而不是兩位夫子的功勞,若不是得秦尚節(jié)此門生,德海書院根本出不了狀元。我們?nèi)f萬沒想到在德海書院終于出了個狀元后,竟也成了眾人唾罵,眾人嫌的開始。
終于,爹受不了這一切而含恨歸天……他……他死不暝目!爹是這么慈藹的人,他竟然是含恨而終的!
枉費爹這么疼我……自從娘走了后,就是爹……他父兼母職把我養(yǎng)大,結(jié)果……結(jié)果因為我……因為我一時被蒙蔽了理智,而他又是那么疼我,所以即使他知道……秦尚節(jié)不是最好的姬家女婿,他還是順了我的意……幫他……助他求取功名!如果不是我,爹……爹不會被他給活活氣死……”她再也說不下去,緊緊抱著齊曉鋒,再度痛哭失聲。
“晚兒,并不是你害死姬伯父的。或許你當初的確因為年少,而掉入秦尚節(jié)設(shè)好的陷阱,但我相信姬伯父絕不會認為是你害死他的,絕不會!痹瓉磉@就是她的故事,她最不堪的過去。
齊曉鋒一開始還想說應(yīng)該是被退了親后,又歷經(jīng)喪父之痛諸如此類的經(jīng)歷,萬萬沒想到,姬慈德竟是被活活氣病、羞恨而逝!更令他難以想像的,竟然是秦尚節(jié)完全不顧師徒之情及相助之恩,這樣毫不留情、翻臉不認人地將這一切撇得一干二凈,甚至逼人上絕路。這就是所謂的讀書人?他突然覺得好好笑。
“為什么你會覺得爹……他不是我害死的?”是嗎?爹真的不怪她嗎?但為什么爹會死不瞑目?
“你是他的愛女,身為一個父親,他僅是順著你的心愿,而不是由你去逼他做些什么,又何來怪你之說?姬伯父的恨,是對秦尚節(jié)忘恩負義,在利用你之后,又再毀了你下半輩子的恨。如果以一個愛你的男人的角度來看,或許他恨的,是當初他沒有大力反對,沒有好好保護你,讓你一步步走入陷阱后,結(jié)果受了傷的恨。他恨的,或許是自己!
再者,王夫子也對你關(guān)愛至極,還一再問著你的婚事,擔(dān)心你能不能有個好歸宿。假若你真是如此不孝,那么一個重節(jié)氣的讀書人,又怎么可能原諒一個害死父親的惡女?可王夫子仍待你如此和善,就代表你不是惡女,不是害死你父親的兇手,你說對不對?”他笑著輕拂開她的劉海。方才的情緒起伏,弄亂了她的發(fā)髻,幾絲秀發(fā)從盤好的髻上落了下來。
“嗯,王伯伯還是一樣疼我,從來沒變過!饼R曉鋒的這番話,像是迷宮里的一扇門,讓在過去的痛苦及自責(zé)里不斷兜圈的她,找到了一條路,走向看清一切的那個出口。
“所以,別再怪自己好嗎?還有,也別把自己想成是個被退了親的姑娘。晚兒,你可是待于閨中的黃花大閨女,而不是被休了的下堂妻。畢竟你還沒過門,不是秦家的媳婦,你還是姬家的女兒!
“曉鋒……謝謝你!”她緊緊地抱著他,抱著這個真心疼她、惜她的男人,不過突然念頭一轉(zhuǎn),姬水晚側(cè)著頭,提出她最大的疑問:“為什么王伯伯會突然跟你講起我們的親事?為什么他一看到你來就興奮不已?還有為什么他聽到你是個大大,會激動到淚流滿面?說我爹有靈,讓我遇見了你?”
“因為我跟他說我是蘇州齊家神醫(yī)齊百鶴的曾孫,所以他才興奮地說,你那老是病弱的身子終于有救了!
“你……那你說他還不斷地逼問你何時能娶我?打算哪時候帶媒婆來下聘?叫你要快點給他答案……”
“這是我幻想過一陣子后他會對我說的話,只是先暫時預(yù)借說來給你聽!彼Φ脿N爛,卻讓姬水晚忍不住抗議起來。
“你這惡人,竟然騙我!庇忠娔敲匀说木聘C,讓她氣不起來。
“不這么騙你,你怎么愿意把那段過往說給我聽呢?”輕啄了一下她的唇,齊曉鋒趕緊把方才被抓個正著的幻想論給轉(zhuǎn)移掉。“那你又是怎么認識春迎她們的?這她們也不肯告訴我,要我自己來問你!”一位讀書人的閨女,是怎么跟三大名妓兜在一塊?
“在爹病逝后幾個月,我就把德海書院給賣了,跟王伯伯離開順天府,來到杭州。我買下這間客棧后,就把剩下的錢給王伯伯買間小宅院,讓他繼續(xù)教書,繼續(xù)他的職志。結(jié)果就在我開客棧半年后,遇到了從應(yīng)天府來的春迎她們?nèi)恕?br />
“她們的好姐妹冬憐,被負心漢騙去了贖身錢后,絕望地在萬花樓里懸梁自盡,在冬憐死后,她們就放棄了有好男人會來為她們贖身、嫁人從良的夢想,把原來要當婚后私房錢的積蓄,全拿來替自己贖身。”
“當重獲自由身的她們到了杭州后,已身無分文了。在欠了我飯錢的情況下,就決定在此工作還飯錢。沒想到這一留,就五年了!
她還記得當時她們餓到大吃大喝,掃空一整桌的飯菜,之后三個美人兒又一同下跪,哀求她收留她們,只要不要叫她們再賣身陪笑,什么粗活、苦工她們都愿意做,哪怕是挑水、拾柴薪、洗衣、拖地、清茅廁她們都愿意。
原本看在同是女人的情況下,就當浪費了一桌酒菜錢,打算放她們一馬,不計較那些錢。沒想到她們一聽到這話后,看起來細皮嫩肉、嬌艷欲滴的三位姑娘就拿起抹布擦起桌子、將一桌的碗盤、菜渣整理得干干凈凈。
也因此慈香客棧由四位美人在做生意的故事,也成了煙花胡同的街頭趣談。
“原來同樣是欠你飯錢。不過我現(xiàn)在才了解為何春夏秋冬會少了一季,原來是這樣!笨磥磉@欠飯錢倒成了好事一樁。
“是。 睕]想到自己最親的姐妹與如此疼愛她的男人,皆不打不相識,都是欠她飯錢的人。
“晚兒,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同你問個明白。我聽春迎說過,在她們認識你之前,你就帶病在身了,是打何時起你開始出現(xiàn)畏冷、喘不上氣、心跳加劇,甚至?xí)䲡炟实牟“Y?”方才聽了晚兒的所有故事后,他懷疑她身上的毒,十之八九是禽獸節(jié)下的。
“爹過世后,秦尚節(jié)來靈堂上香后,我就開始發(fā)病了!毕肓嗽S久才答話的姬水晚,努力地回想著五年前的一切。她的印象是秦尚節(jié)走了后,當晚她就昏了過去。
如果不是在外頭置辦后事的王伯伯趕了回來,發(fā)現(xiàn)她昏在地上虛軟無力,搞不好她早就不在了。
“上香?什么香?”這似乎是個頭緒,也或許是能救晚兒的重要關(guān)鍵。
“我不知道那香的名字,只有印象他給爹爹上的香,是他自己帶來的紫香,說是讓爹能往生西方的好香。因為當時王伯伯不在,我就讓他入靈堂上香祭拜。
“我記得最深的是那香的味道甜甜的,像是春天百花齊放的香氣,之后又有一種如嚴冬時的梅花香。最奇怪的是,當他點著了香后,我原本要罵他、怨他的話都說不出口,只覺得那味道香極了。在他走后,我就不省人事了!彼肋h忘不了那香氣,因為那味道實在太艷太香。“寒、陰、艷、香!”齊曉鋒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四個字。
“寒陰艷香?這是什么?”
“你中的毒,是苗族的奇毒!饼R曉鋒心疼地將水晚摟入懷里,難怪水晚發(fā)病時會至寒。這毒除了以寒攻蝕五臟外,也深深傷害了女子的胞宮,輕則難以受孕,或體虛易流產(chǎn);重則終生不孕,甚至不到四十歲就會因氣血衰敗而亡。
“會怎樣嗎?”她擔(dān)心地問著。
“沒事的,我會醫(yī)好你的,一定!”最壞的打算是晚兒終生無法生育!不過即使如此,他也要定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