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西洋番國志’都看過了?”薛齊露出贊許的眼光,笑道:“天方在哪里,爹也不知道,但慶兒的親生爹應該沒跑那么遠!
“沒跑那么遠,那跑哪兒去了?”瑋兒還是不滿意爹的解答。
“爹不知道!
“不回來了?”慶兒也問道。
“爹剛說了,是尚未回來。”
“以后他會回來找我嗎?”
“爹不知道。”
“我跟珣兒,是同一個親爹?”
“是的!
“爹你見過那個爹嗎?”
“沒有!
小兄弟習慣性地對看一眼,爹這么有學問,總是有問必答,而且還能滔滔不絕,答得比他們問的還多,可如今……竟然一問三不知。
薛齊亦是汗流浹背,簡直是在應付比科考還艱難的考題。
他這輩子以來,說話向來條理清晰,絕不模棱兩可,更不會說謊,可孩子尚且年幼,他除了盡量語帶保留且婉轉,又要如何將江家和那個爹的事情說得明白?況且琬玉從來不愿提起這件事,萬一孩子……
“對了,你們可別拿這事去問娘。”眼見兩兄弟又要問為什么。他趕緊接下去道:“她覺得現在還不是跟慶兒說這事的好時機,先別問!
“為什么?我懂事了呀!
“是懂事了!彼⑿γc兒的頭!艾|兒慶兒,爹問你們,你們正在學詩經,有時候翻到后頭,沒有夫子解說,是不是看不懂?”
兩兄弟猛點頭。
“很多事情也是一樣的道理,F在看來,可能很難理解,但過了幾年,年紀大一點了,有了學問,也有了長進,再來看事情,便明白了!
兩兄弟越聽越迷糊,不就問那個“爹”在哪里,怎么變成讀書了?
“珣兒,玨兒也還小,等過幾年了,你們都大了,娘她會再找個適當的時候,找你們一起說。”
薛齊暗自一嘆,唉,這樣可以搪塞過去了吧。
“在那之前,你們也不能跟珣兒玨兒說,更不能跟娘說,我們才回宜城,娘她很忙碌,要照顧你們和妹妹弟弟,又要認識咱薛家一大家子的叔叔嬸嬸堂哥堂姐的,還得打理宅子里里外外的事情,你們都是孝順的好孩子,不要再讓娘煩心,好不好?”
“好!毙值軅z乖巧地應允,他們最聽爹和娘的話了。
“瑋兒,慶兒,你們絕不能說這事!彼俅螐娬{,語氣堅定!斑@是我們男子漢之間的約定!
“哇!毙⌒值苈牭侥凶訚h三個字,眼睛都亮了。
“咱爺兒擊掌為誓!彼斐鍪终。
“來了!睉c兒立刻將他的手心疊上去,啪的一聲好響亮。
“我也來!爆|兒也疊上他的手。
“好兒子!备赣H的大手掌緊緊握住兩只與他立誓的小手。
白云悠悠,原野遼闊,總有一天,孩子會長大,到了那時,眼界開了,心思寬了,今天說不清的事情,再一一道來吧。
將所有的事情忙完了,宜城已下過今年的第一場雪。
過年前,薛齊心情輕松,帶了妻子兒女,準備好好逛上十幾年沒走過的宜城大街。
琬玉跟孩子們一樣期待,雀躍不已,一方面得拉住興奮亂跑的孩子,一方面也得克制自己別像個小姑娘開心地跟著跑了起來。
“好香。”薛齊走在街上,鼻子嗅了嗅。
“是程實油坊!辩襁b遙望見了屋前的牌匾。“宜城百姓幾乎都是吃他家的油長大的,聽說有一百年的歷史了。”
“哎!毖R一嘆!拔彝屑遗d帶程實油坊的好油上京城,拿去送人,卻不受青睞!
“那是他們不識貨!辩裥Φ溃骸斑有你,也是宜城的特產,脾氣忒硬,個性忒倔,人家的油是香的,你是臭的!
“哈哈!北焕掀耪{侃,薛齊倒是樂得大笑。
油坊門口堵了一群婆婆媽媽,打完了油還不走,圍著一個素衣姑娘聊起天來,大門右邊不擋路處,一個少年公子坐在一把黃花梨木圈椅上,后頭站著入個雄壯威武的隨從,好似戲臺擺開陣勢似的準備唱戲,俊美公子則是笑容可掬,悠哉游哉地搖頭扇子讓人看笑話。
“人好多!辩裆扉L脖子瞧了下,自忖擠不進去!皩α耍瑳]帶油瓶出來,怎么打油呀!
“就算你帶出來了,還要逛街呢,怕拎著油瓶太重。”薛齊笑道:“回頭再叫家人過來打油吧!
一家人繼續往前走,孩子們許久沒出來走動,一路在前頭興奮跑跳,夫妻倆倒也安心讓他們這邊瞧瞧,那邊看看,因為瑋兒會牽住玨兒,慶兒則和珣兒手拉手,看到新奇有趣的事物,便回頭喊爹娘過來看。
“這邊有一家布莊,我正想剪塊布縫新衣!辩褚贿吿みM布莊,一邊吩咐薛齊:“你叫孩子過來!
臺面上攤開了幾匹大花布,兩個買布的女客似有意見,那伙計頭一轉,往后面扯開喉嚨喊道:“長壽,長壽,你順便拿一匹印花紅綢出來,在左邊柜子最上邊!
“來了!辈己熀箢^傳來了高聲回應!榜R上拿出去了。”
琬玉心頭大震,完全不愿再去理解她聽到了什么,立刻退出門外。
“怎么出來了?”薛齊都還來不及叫上孩子,就見她出來了。
“這邊的花色我不喜歡!
“看一眼就知道?”
“好啦,往前逛吧。”她輕推了他。
“孩子在看畫糖!毖R笑指圍在畫糖小販攤子旁的孩子們,也走了過去,“去看看人家的手藝。”
琬玉跟在他身后,趁空將在布莊里憋住的那口驚慌吐了出來。
抬起眼,便看到大街盡頭的一戶大宅,透過冬日略帶霧茫的陽光,依稀是昔日的宏偉大門,飛檐琉瓦……不, 那不是霧氣,而是陳舊了,蒙塵了,全然是一棟死氣沉沉的荒廢宅子。
好幾年前,她坐在喜轎里,沿著這條大街,在喧天鑼鼓聲中給抬進了那座大宅,然后,她在其中一座院落生活了兩年,再逃了出來……
她收回視線,按住心口,將不安的心跳用力壓了下去。
大街上人來人往,各自奔波定路,就是沒有人會看那宅子一眼,仿佛昔日的江家大宅早就不存在了,是生,是滅,皆不干他們的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加快腳步,趕上丈夫和孩子,薛齊已經為孩子們買了畫糖,一個個舔得津津有味。
她露出微笑,繼續逛街,見到對面另有一間布莊,心情又躍動起來。
“瑋兒,帶弟弟妹妹來,娘給你們挑花色,畫糖可別拿進來喔!
“爹。”瑋兒立刻將畫糖遞了出去,其他三個也紛紛遞給爹。
“爹,這大馬兒是我的糖!毙~k兒特別交代,大大的黑眼睛盯緊自己的畫糖,“你不可以吃喔。”
“哈,爹不吃。”薛齊手中一下子就接了四支畫糖,笑道:“爹幫你們保管就是了,去,去找娘!
拿了四支畫糖,他一抬眼,看到對面書肆店招,只能徒呼荷荷。
琬玉也知他不愛逛布莊,在京城逛街時,就她帶孩子們看布,看有趣的玩意兒,他則去逛書肆或畫鋪,可現今他手里拿了四支畫糖,琬玉怕畫糖沾了新布,他也怕去翻書給沾上了,惹店主生氣呀。
無奈何,只得站在布莊外面等候,欣賞一下宜城街景吧。
大街攤商迤邐拉開,熱熱鬧鬧的,可越往盡頭的那間大宅越是人少車稀,往往逛街的人還走不到那兒,就折了回來。
年少時,他常常出來逛大街,買個紙筆,吃碗點心,而越往大街盡頭的江家大宅走去,越是熱鬧,那時江老大人聲望如日中天,即使人在京城為官,宜城老家的大宅仍是門庭若市,各式人物往來絡繹不絕,連帶附近商家也沾了不少光,生意好得不得了。
如今,何止是門前寥落,根本是沒人愿意靠近那荒廢的宅子。聽說官府沒入后,賣不出去,只得年復一年貼著封條,日子久了,門前參天的梧桐樹無人修整,粗大樹枝胡亂竄生,連鬧鬼的傳聞都出來了。
剛才,琬玉必然是瞧見了,不知她是否因此影響了心情?可即便她有任何想法,還是藏在心底,不會讓他知道的。
一個老伯走過去,眼角瞄到了他,又倒退兩步走回來,抬起頭,瞇起眼睛上上下下將他從頭看到腳。
“咦!崩喜@喜叫道:“這不是薛家的齊哥兒嗎?”
“鐘大伯,您老康健!毖R認出他來了,微笑問候。
“哎呀,你還記得我?”鐘大伯樂得手舞足蹈,“齊哥兒……不不,喊錯了,薛大人呀,早聽說您回來了,今日才見到你。打從你考上進士后,就沒見過你了,教我好想你呀!
“我也十幾年沒吃上鐘大伯做的燒餅,很想念呢!
“你在京城當大官,我鐘老兒年紀大了,還不知有沒有福氣再見你,唉,是老太爺過去了……”鐘大伯發現自己提起傷心事,忙用力搖頭,咧嘴笑道:“我燒餅現在傳給兒子做了,來來來,攤子還在前頭老地方!
鐘大伯樂得大嚷,引起路人注意,人人驚喜不已,原來這位看起來既儒雅又穩重的書生就是薛大人啊,可……大人手上怎么拿了四支畫糖?
“鐘大伯,等一下就過去,我還在等我的妻子和孩兒!
薛齊微笑指了指布莊,眾人恍然大悟,堂堂薛大人竟然被夫人給晾在外頭枯站,還幫孩子拿吃一半的畫糖!
“爹,爹!爆|兒和慶兒各抱了一卷布,興匆匆地跑出來,“娘買了布,要給爹做衣裳。”
琬玉牽著珣兒和玨兒出來,一見到外頭圍了那么多人,嚇了一跳,不安地望向丈夫。
“都是宜城的鄉親!毖τH以目示意,要她安心。
琬玉靠近薛齊一步,再露出微笑,跟鄉親們點頭為禮。
“大家的畫糖拿回去,別吃錯了,這布我來。”薛齊遞出畫糖,讓孩子們一一“認領”回去,再拿過瑋兒慶兒的兩卷布,以左手抱緊在身側,然后伸出右手握住琬玉微涼的手掌,柔聲道:“我們前頭買燒餅!
“哇,好個薛大人!北娙梭@呼連連,“牽手了!
“薛大人,薛夫人,三位公子和小姐!辩姶蟛疅崃业卣泻舻溃骸斑@邊走,我鐘老兒請客!
“你這死鬼!币呀浻信碎_始教訓身邊的男人!懊炕爻鰜砭妥詡兒走得不見人影,老婆丟了都不知道,學學人家薛大人啊!
“人家是大人,我是小人,我不學!蹦腥怂酪膊豢蠣颗说氖。
還有好事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那三個男娃兒,哪一個是江四少爺的兒子?”
“最大的那個看起來小大人似的,像薛大人,最小的那個,不可能啦,江家都倒幾年了,整整七年了耶,這娃兒才幾歲?應該是次大的那個吧,嚇,那對眼睛眉毛有像喔!
“難得薛大人將江小少爺一塊兒疼愛,盧家小姐也是苦盡甘來了,還跟薛大人生了一女一男,一大家子看起來挺幸福的。”
“萬一江四少爺回來呢?”
“回來就回來,難不成他敢去搶加盧家小姐?恐怕就先讓薛大人抓起來打屁股嘍。”
“他不會回來啦,就算他沒死,犯了死罪的人家哪有臉回來。”
年復一年,宜城外的青山由綠轉紅,再由枯黃變為白雪,大街依然熱鬧,街底大宅依然蕭索,而仍在他鄉流浪的那個人,是回,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