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肯依附逆賊,皇城內外的忠臣義士,死傷不計其數(shù)。
三天時間,整個京師已經變成了一片尸山血海,而依附逆賊的臣子都被拿下,關在監(jiān)獄里等著被處死。
整個京師,無數(shù)衙門,一齊出現(xiàn)了人手不足的危機。
所幸?guī)啄陙,青山書院為朝廷培養(yǎng)了無數(shù)人才,這些人才絕大部分都在地方做官,很多已經有了足夠的資歷,F(xiàn)在剩下的幾個宰相一商量,只能從地方抽取官員充實中樞,而下層的辦事人員,則直接從青山書院招考。
皇帝的身子經過此事已經遭到了極大的損害,宰相們都知道,皇帝現(xiàn)在只不過是在拖延時間罷了,于是冊立儲君的事情迅速被提上日程,不過三天時間,禮部就從簡走完了一切流程,大皇子的長子江玄清,被冊立為皇太孫。
方云成死了,死在那一場大火里,唐棣在他家門口留下的那個血手印成了他的催命符,叛軍最終還是沒有相信他的花言巧語,割斷了他的腳筋之后,點燃了他家的小房子。
那個陪著唐棣走過最艱難一段路的年輕婦人,收殮了丈夫的尸首后,拿刀子割了自己的脖頸。
出殯的那天,江天舒來了,他凝視著那堆黃土片刻,伸手取過酒壺,將一壺酒都傾倒在地上,然后轉身走人。
此外還有兩位江天舒認識的長輩也死了。
連長安率領著親兵要沖進宮門救駕,身子上插了幾十支箭,但是仍倔強得不肯死,等見到江天舒之后,他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至于南名山……他已經被叛軍斬成了肉醬。
去這兩家祭祀的時候,唐棣遇到了江天舒,他臉色陰沉,上完香后轉身就走,與家屬也沒有多余的話語。
之后唐棣就聽聞了定南王沖進軍營里,一連虐殺十幾個俘虜?shù)南,其中一個俘虜還被定南王斬成肉醬。
唐棣派人去調查,得到結論之后就不再過問。畢竟定南王非常低調,進京勤王后再也沒有插手過政事,每日最多就是帶著兩個小隨從逛遍京師所有青樓。
他現(xiàn)在要殺幾個仇人就讓他殺吧,雖然政事堂答應對俘虜從輕處置,但是他們殺了定南王的朋友,難道還能擋著他不讓報仇?
時間過去將近一個月,朝廷又從外地調遣了很多士兵進京維持治安,出了這樣的大事,御林軍與禁衛(wèi)軍肯定要全部換血。
不過這些都和江天舒沒有太大關系,他還是帶著隨從逛他的青樓,里頭的花魁娘子們早已換上一批新面孔,而他過去熟識的蕭素素已經成了春滿園的老鴇。
蕭素素是全京師最有風韻的老鴇,很多少年男子花費重金進春滿園,不是為了看姑娘,而是為了看老鴇,何況這個老鴇不只姿容不輸花魁,直到現(xiàn)在還是處子之身,也難怪小伙子們垂涎。
江天舒帶著隨從到了春滿園,蕭素素的臉就像是川劇變臉一般,立即從清冷的白色變成熱情的紅色,“喲,王爺,您怎么到這里來了,真是蓬蓽生輝啊,快快快,那個誰,趕緊將所有的客人都請出去,一律退回雙倍訂金……沒眼色的,沒看見定南王來了嗎?”
江天舒徑直在桌邊坐下,笑著說道:“我不包場。”
蕭素素吃吃笑了幾聲才道:“我知道您不包場,您甚至不肯過夜。不過呢,您付錢不付錢無所謂,反正從現(xiàn)在開始,到您離開春滿園為止,春滿園就再也不接待其他客人了。您別皺眉,其實春滿圜的姑娘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要和您這位傳奇人物親近親近而已……”
她一邊絮絮叨叨說著,一邊就往江天舒身上蹭。
江天舒哈哈一笑,不著痕跡地避開她貼過來的身子,“十年沒見,你倒是一點也沒有見老,這手段竟然比之前都要高明多了!
蕭素素媚眼如絲,嬌笑道:“這些本事向來都是藏著掖著,看到傳說中的大將軍來了,才換命使出來的。王爺,且飲了這杯酒!
江天舒接過酒,卻放到一邊,笑著吩咐隨從,“既然老鴇如此客氣,咱們就不要客氣了。你回驛站去告訴弟兄們,說我在春滿園為他們包了場,讓他們都過來,如果有看中意的姑娘,直接拉去洞房,洞房完畢帶回家去!趕緊趕緊,春滿園的姑娘不多,搶完了,剩下的依然沒婆娘!”
那隨從笑嘻嘻地去了,蕭素素登時變成了一張苦瓜臉,軟語央求道:“王爺,您這是不讓奴家開青樓的意思嗎?”
江天舒看見她的表情,笑了笑,“不開青樓也挺好啊,等下找一個英俊的小伙子嫁了,從此之后相夫教子,想要讓丈夫跪搓衣板就跪搓衣板,想要將他踹下床就踹下床,不是比在這里看男人的臉色要好得多?”
蕭素素兩眼汪汪都是水意,笑著說道:“可是人家一直放不下您這個冤家,不將身子給了您這個冤家,就放不下身段去從良……”
江天舒呵呵一笑,“既然放不下我這個冤家,那有什么手段就只管使出來,如果我上當了,自然會從了你!
蕭素素悠悠說道:“盡管我有無數(shù)手段,卻擔心著您家的無瑕姐姐。人家現(xiàn)在已經是一國女王了,萬一聽聞我耍手段占了您,豈不是要雷霆大怒?到時候點起十萬大軍沖殺過來,我再大的能耐也要變成齎粉。”
江天舒在蕭素素的臉上捏了一把,淡淡說道:“既然有這個心,那就等著吧,等上五、六十年,若我家的黃臉婆去世后我還肯活著的話,我就來春滿園迎娶你!闭Z畢站起來就往外面走去。
蕭素素站在后面跺腳叫道:“您好狠的心!”
此時卻有士兵匆匆奔進來,說道:“王爺,雍王府老太妃有請!
江天舒皺了皺眉,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兩個親兵回了雍王府。
因為江天舒的關系,雍王府并沒有被完全查抄,至少老太妃的住處與溢香園兩處地方,還保留著原來的模樣。
老太妃如今已經八十三歲了,距離江天舒上一次見到她,也足足過去了十年。
現(xiàn)在,風燭殘年的老太妃就坐在溢香園的院子里。
現(xiàn)在正是冬季,溢香園里一片蕭瑟,只有那棵梅樹上面綻著幾個零星的花苞,老太妃就坐在梅花樹下的軟榻上,梅花的影子落在老太妃那全都是老人斑的臉上,越發(fā)顯得恐怖。
而現(xiàn)在老太妃就瞪著眼,看著緩步進來的江天舒。
看著眼前的老太妃,江天舒心中也有很多感慨,慢慢走上前,動了動嘴唇,終于呼喚道:“祖母!
老太妃發(fā)出一陣尖利的笑,有如梟鳥夜啼,“你還知道是我將你養(yǎng)大?還知道叫我一聲祖母?”
江天舒沉默了一下,輕輕說道:“進京后至今沒有回家,這是孫兒的過錯!
老太妃用力拍打著紫檀鑲金絲楠木雕花軟榻的扶手,“是啊,是啊,整死了叔父,趕跑了弟弟,當然沒臉回家!”
江天舒看著老太妃那猙獰扭曲的臉,竟然不知該說什么,只淡淡道:“皇朝國法,如果不是叔父和二弟自己犯事,也不至于如此!
老太妃冷笑揚聲,“是你叔父和二弟自己犯事?那我問你,四皇子能調動青鯉幫的力量,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太妃坐了起來,語調帶著憤怒的顫音,“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懷好意,但是天凌與琥兒他們不到最后關頭竟然一點也不告訴我!如果我知道了,就曉得你肯定包藏著禍心!想不到我一時心軟,養(yǎng)了你十幾年,竟養(yǎng)出了一條毒蛇,關鍵時候反咬了主人!四皇子雖然有野心,但是我知道,他的膽子絕對不算太大,絕對不敢對自己的哥哥下手,是你將膽子借給他,所以才逼他走到了這一步,也逼著自己的叔父和弟弟走到這一步!你沒有參與造反,但是你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你這條毒蛇!”
江天舒看著老太妃,輕輕問道:“祖母,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祖母。您自稱將我養(yǎng)大,那么您也知道,我從小到大在家里過的是什么日子?當嬸娘給我吃毒藥的時候,您說話了嗎?當二弟將我騙到柴房里準備,把火將我燒死的時候,您說話了嗎?”
老太妃的臉扭曲了起來,怒斥道:“我是沒有說話,但是我在天凌準備縱火的第一時間阻止了他!是我保護了你,保護了十多年!”
“保護了十多年?”江天舒的笑容里帶著一絲憐憫,“是啊,您可以這樣說,您保護了我十多年……但是我知道您為什么要保護我,如果不是有人深夜進出您的居所威脅您,您會主動保護我?而且您在保護我的同時,卻努力縱容我,引導我學壞,并且擴大宣揚我的紈绔名聲。這十多年,您一直在不遺余力地向別人宣傳我的紈绔,我的無能!您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五歲的時候我已經非常懂事,如果不是因為有師父在暗中不停地教導,我早將如您所愿,真正成為一個紈绔了!也許用不了幾年時間,就會因為那樣這樣的事情被皇帝奪了世子之位,我父親掙下來的爵位就會落到您的親親孫兒江天凌手中……祖母,您也是我的祖母,我也是您的親孫子,您的心是要長歪到一個怎樣的地步,才能十余年如一日的做這樣的事情?”
“你……你以為,你是你父親的兒子?你是我江家的種?你就是一個野種!是趙炯那個賤人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野種!那天金殿上我已經叫天凌說明白了,你憑什么拿走我雍王府的爵位!”
老太妃站了起來,沖上前就要揪江天舒的衣領,邊上的丫鬟忙扶著她,老太妃喘息了幾口氣站定,失聲叫道:“你根本不是我江家的種,你憑啥要占我家的爵位?”
一個霹靂從頭頂上砸下來,江天舒懵了,但是一瞬問,幼年時候老太妃的種種舉動似乎都有了解釋。他站在原地,臉色有些蒼白,聲音也不覺高亢起來,“這不可能!”
老太妃輕蔑地看著江天舒,不屑的說道:“你不信是不是?不要以為趙炯那個賤人挖出自己的心來就能證明你的身分!不要以為皇上給了你世子之位就能證明你的身分!趙炯那個賤人,我兒子根本看不上她,她卻非要占了雍王妃的位置……她一直到死,我兒子也沒有碰過她!”
似乎有一千匹戰(zhàn)馬在江天舒的頭腦中碾過,江天舒身子晃了一下,扶著老梅樹站立,沉聲說道:“不許侮辱我的母親,我母親不是那樣的人!”
“母親?趙炯根本不是你的母親,你是一個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的野種!趙炯死了之后是我給她收殮的尸身,我看得清清楚楚,趙炯一直到死都是處子之身!我老太婆活了幾十年了,這一點會看不清楚?”
江天舒的臉色越發(fā)蒼白,難以置信的說:“原來那日金殿之上,江天凌指證我母親未曾生兒育女,這些話都是您這里傳出來的?”
“當然是我!趙炯死的時候天凌才幾歲?天凌不知道,我卻一清二楚!而且趙炯雖然出身草莽,卻也爬上了雍王妃的位置,她的尸體怎么可能容許仵作擺弄侮辱?”老太妃的眼里竟然有幾分憐憫,“不要再想著幫趙炯辯解了,趙煙不是你的娘親,我的兒子自然也不是你的父親,你就是趙炯不知從什么地方撿來的野種。估計是我兒子死了,趙炯又想繼續(xù)享受榮華富貴,但是她怕雍王的位置傳到我兒子手中,就撿一個野種來濫竽充數(shù)!卻不想整個京師所有人的眼光都是雪亮的,根本沒人理她!”
老太妃嘎嘎笑起來,“你就是一個野種,我護著你,讓你平安長大,已經是對得起你了,又怎么能讓你繼承雍王的爵位?那是天凌的,誰也搶不走!可是你竟然將我兒子逼死,讓偌大一個雍王府說敗就敗……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江天舒扶著梅樹,心神有些恍惚,喃喃自語道:“不可能,不可能,沒有一個人會為了給一個撿來的孩子證明身分就葬送自己的性命……”他抬起頭,眼睛竟然在發(fā)亮,“當時的情景我記得...不可能!那是我的親生母親,沒有第二種可能!”
老太妃揚起龍頭拐杖,就要往江天舒頭上砸,江天舒一把將拐杖抓住,此時老太妃扭頭對屋里叫道:“唐大人,剛才的話你也聽見了,你還不出來將這個冒充宗室的孽障抓起來?他才是這場謀逆的始作俑者,你們說要處死所有的謀反者,那他也不能放過!”
江天舒陡然一驚,抬眼往屋里看去,就見忘月居的房門打開了,沉著臉的唐棣帶著一群人走了出來。他這才明白,老太妃之前說的那番話竟然不是無的放矢、裝瘋賣傻,而是故意說給唐棣聽的,她竟然將唐棣請來了。
這就是老太妃的復仇策略。江天舒雖然明白這一點,卻也沒有往心里去,事實上,老太妃所說有關母親的一切,已經將他的心塞滿,讓他心煩意亂,再也顧不得其他。
唐棣看著江天舒,片刻之后才沉聲問道:“老太妃說你將青鯉幫的力量借給四皇子的事情,可是真的?!”
江天舒仰起頭,看著天空,淡淡說道:“這只是猜測,我不會承認!
唐棣的臉色陰沉得似乎要擰出水來,“你知不知道,因為你這樣做,這三天京師中死了多少人?包括方云成……如果你不這樣做,京師也許根本不會有叛亂……想不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
江天舒轉過臉,看著唐棣,“你認為,如果我不借給江天嘯力量,江天嘯就不會發(fā)動叛亂嗎?”
他看著唐棣,眼神里有幾分憐憫,“你以為大皇子的癱瘓是誰做的?二皇子的久病和暴斃又是誰做的?沒有我的力量,江天嘯就不會對江天暢動手?”
唐棣頓時說不出話來。
江天舒又淡淡說道:“我不是圣人,將青鯉幫力量借給江天嘯的時候的確不懷好意。我知道江天嘯覬覦皇位已久,我讓青鯉幫與江天嘯有所聯(lián)系,是為了讓江天嘯有足夠的力量和信心去殺江天暢。現(xiàn)在看來,這個計畫已經實現(xiàn)了!
江天舒聲音很平靜,“江天暢試圖對無瑕不軌,而江天嘯,更是想要殺死無瑕,就因為無瑕幫我爭奪青山書院頭名的位置。這也罷了,為了替江天凌爭奪世子之位,江天嘯甚至殺死自己的侍女嫁禍給我,請問那時候,國家法律在哪里?那時候,作為承天府府尹的唐棣唐大人,你秉公斷案了沒有?”
江天舒的聲音不響,但是一個字一個字,都像是重錘,捶打在唐棣的心上。唐棣的心整個都蜷縮起來,片刻之后,才發(fā)出了絕望的低語,“可是,即便是這樣,也不能成為理由……”
江天舒閉上眼睛,半晌之后才開口,“我原以為,只要我及時趕到,揭露江天嘯的真面目,京師就出不了大亂子,但是沒有想到京師的防備竟然弱到了這個地步……不過事情既然已經發(fā)生,我也不打算后悔了。”
隨即他的聲音又堅毅起來,“是的,我也沒有辦法后悔。唐大人,你如果想要秉公執(zhí)法,那就將我拿下吧……你帶了這么多人過來,可是早有防備?!”
唐棣痛苦地搖搖頭,“我不能拿下你。因為正如你所說,我沒有證據(jù),所以我必須看著你,看著你從定南王的位置再上一步……”
“唐棣,你錯了。”
一個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眾人一起望去,卻見忘月居樓上,一扇窗戶打開,一個長須道人露出了半截身子——正是青山書院院長謝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