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懷山居住的竹林頗有幾分風雅,林中搭著竹屋,引了一汪泉水,涌入了院中的小池,池上引水的竹筒在水中搖晃,不時發出淙凈低吟,倒有些日本和風庭院的感覺。
袁懷山也算一方名士,很年輕的時候就以畫作出名,曾經考過科舉,然而落了榜之后便一直過著閑云野鶴的日子,據說娶過一個妻子,后來和離了。
鞠清子覺得,文人墨客估計不太懂得營生,袁家從前也算有些家底,這些年來大據入敷出,袁懷山便把京中的大宅子典賣,來到這京郊小院居住。
「這位袁先生見過侯爺嗎?」鞠清子想到了一個要緊的問題。
「應該是沒見過吧!罐煽_h答道:「本侯諒他也沒膽子來見我!
鞠清子心中明白,并不敢惹他生氣,只跟著他進了院中,由馮七先上前去叩屋門。
「何人?」袁懷山從屋里探身出來。
「袁先生,我家主人慕名而來,想請袁先生作一幅畫!柜T七答道。
袁懷山瞧了瞧奚浚遠,又瞧了瞧鞠清子,讓開一步道:「好,幾位請進!
奚浚遠也不客氣,大步邁進門去,屋內擺設簡單,地方并不寬敞,他隨意找了一處坐下,鞠清子和馮七站到了他的身后。
「公子打算要一幅怎樣的畫?」袁懷山道:「我這里沒有下人,招呼不周,若是渴了,茶就在那里,自己隨意!
「想給我這個大丫鬟畫一幅丹青!罐煽_h指了指鞠清子,「她到了適婚的年紀,打算畫幅彤青讓媒婆拿了去,也好替她尋個好人家!
她幾時成了他的丫鬟了?真會編借口。
「給這位姑娘?」袁懷山一愣,看向鞠清子,鞠清子因提前得了奚浚遠的吩咐,做了丫鬟的打扮。
「怎么,袁先生嫌這事情太小,不愿意幫忙嗎?怕辱沒了自己的名望?」奚浚遠道。
袁懷山忙道:「不不不,只是我這畫作的價錢可不低,比起市面上的畫匠,怕公子你覺得花費太過了!
「只要能岀這丫頭的神韻,便是值了。」奚浚遠道:「她打小就伺候我,這筆錢我也不想省,能替她尋個好人嫁了,也算是盡了主仆一場的情分!
「公子真是闊氣,心也善。」袁懷山點頭,「好,那我們閑話就少說,這就著手吧!
袁懷山示意鞠清子坐到窗前光亮處,攤開畫紙,研了墨,便畫了起來。
馮七替奚浚遠沏好茶,奚浚遠時而低頭飲茶,時而又抬眸觀看袁懷山作畫,他眉間若有所思,彷佛在琢磨著袁懷山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袁懷山對鞠清子開口道:「這位姑娘,你也不必拘謹,怎么隨意怎么坐吧,也無須一動不動的。」
「可以說話嗎?」鞠清子問。
「可以啊,」袁懷山道:「想說什么都行,老是端著,也畫不出你的神韻!
鞠清子微微一笑,與奚浚遠目光相觸,他眸光微閃,她暗示,他在暗示她趁機打聽。
「小女子雖是個丫鬟,也曾聽聞過先生的大名!咕锨遄拥。
「哦?」袁懷山的筆頓了一頓,「你一個小姑娘,也聽說過我?」
鞠清子道:「袁先生是蕭國名士,誰人不知?只是先生過得實在簡樸,獨居在此,竟也沒個人照顧!
「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多好!乖瑧焉降箾]有半分傷感。
「先生沒打算娶妻嗎?」鞠清子忽然問道。
或許是她問得突兀,袁懷山警覺地看了她一眼,然而鞠清子滿臉天真的表情,又讓他以為自己多疑了。
「娶妻也沒什么意思,」袁懷山答道:「從前我那妻子嫌我過得清苦,早與我和離了!
「先生真是委屈了!咕锨遄邮滞榈目谖恰
「不過凡塵俗事,哪里委屈呢?」袁懷山無所謂地道:「我如今無拘無束,過著閑云野鶴的日子,別人還羨慕我這幾分瀟灑呢。」
說得倒像個世外高人,若沒有與延國夫人的婚外情,鞠清子真會崇拜他的氣節,可惜,她深諳他的老底。
「袁懷山——袁懷山——」忽然,門外傳來一個婦人的厲聲呼喝。
屋內的人都被嚇了一跳,袁懷山頓時變了臉色。
「何人在喧嘩?」馮七連忙開窗問道。
「各位抱歉,我去去就來!乖瑧焉街坏脭R下筆出門去。
鞠清子心中對來人充滿了好奇,她知道奚浚遠也是一樣,她靠近窗邊,悄悄地朝外打量。
院中站著一個粗布衣裙的女人,仿佛五十多歲了,滿臉被歲月折磨過后的戾氣之態,也不知她與袁懷山是何關系?
「拿錢來1」那婦人不多廢話,只伸出手道。
「怎么又要錢?」袁懷山皺眉道。
「你兒子昨兒被人打了,受傷了!你說,我該不該問你要錢?」婦人揚聲道。
「這孩子怎么又惹事了?」袁懷山眉心蹙得更緊了。
「是你惹事了吧?」婦人頓時忿恨得像炸開了鍋,「兒子昨兒是被賭場的人打的!他們找你要錢要不到,就來找我們母子的晦氣!我們招誰惹誰了?我們早就跟你沒關系了,還每次都替你背黑鍋!袁懷山,你有沒有良心,你說這話有沒有良心?!」
鞠清子與奚浚遠在一邊聽著皆有些錯愕。賭場?所以……袁懷山嗜賭嗎?而這個婦人是袁懷山從前的妻子?天啊,真看不岀來,他妻子外表如此滄桑,年紀似乎比他大十來歲。
難怪他家財散盡,倒不是入不敷岀的緣故,原來是因為嗜賭,他老婆會跟他和離,估計也多半是這個緣故。
「可我現在也沒錢……」袁懷山猶豫了片刻,對那婦人道:「你稍等,我進屋一趟!
「有多少拿多少!」婦人瞪著他,「還等著這錢救命呢!」
袁懷山無可奈何,推門而入,又不知該如何面對一屋的客人,臉上甚是難堪。
「公子……」好半晌,他才開口繼續道:「可否先付我畫錢?外面那婦人本是我妻子,如今兒子受傷了,急需藥錢。」
「行。」奚浚遠對馮七點了點頭。
馮七立刻掏出錢袋子,將銀錠遞給袁山。
「多謝,多謝,」袁懷山驚喜道:「我這就打發那婆娘走,馬上幫這位姑娘完成畫作!」
銀錠太大,袁懷山用小刀削成兩半,自己藏了一半,另一半交給了院中那人。
婦人果然沒再啰嗦,拿了錢就走人,四周霎時恢復寧靜。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袁懷山連聲道歉,「讓諸位久等了。這位姑娘,我們重新開始畫吧!
鞠清子笑了笑,只當這事沒發生過。
奚浚遠依舊面色冷凝,淡淡品著茶,大家各自沉默,然而想的是同一件事。
回程的車上,奚浚遠亦一直沒有說話,車輪轆轆,越是安靜,越讓人心里不安。
鞠清子知道他正在生悶氣,所以不敢惹他,掀開車簾佯裝去看窗外的風景,太陽一點一點落下,遠山由清晰變成霧影,寒氣漸漸鉆入衣袖,讓她不由打了個噴嚏。
奚浚遠看了她一眼,岀乎意料的,他竟解下身上的披肩,輕輕一甩,扔到了她的面前。
「別著涼了!顾坏。
「多謝侯爺!咕锨遄硬惶靡馑,但還是將披肩系上,一瞬間,的確溫暖了幾許。
「你說說,這袁懷山到底是個什么人?」他終于忍不住道:「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這也沒什么奇怪的,」鞠清清子從容答:「這就是所謂的雞男。」
「雞男?」奚浚遠蹙眉,「就是你說的,最嫁不得的那種男人?」
「棒子男呢,只會娶一個妻子,把所有的一切都投入在這個妻子上,全心全意照顧她和她的孩子。老虎男呢,會娶很多個妻子,分別幫他生孩子。而雞男,通常都不愿意娶妻。」
「不愿意娶妻?」奚浚遠不解,「為何?」
「雞男是最利己的,什么都為自己著想,不娶妻,不養育孩子,不必擔負什么責任,他這一生啊,就只為自己活著。很多雞男到了七、八十歲仍然精神矍鑠,身體比一般人都好,就因為他特別愛惜自己。」鞠清子答道。
「可世間怎么會有女子喜歡這樣的男人?」奚浚遠問道。
「女子喜歡的男人,要么能養活她,要么能讓她心動!咕锨遄哟鸬溃骸鸽u男一般生得俏,或者很懂甜言蜜語,所以女子會喜歡。」
奚浚遠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看來,她是說中了他心中所思。
「怪不得呢……」他低喃道:「我從前常常不解,這樣的男人為何還會有女子喜歡……看來,你說的對!
呆怔片刻,他彷佛又有些不甘心,忽然又忿忿不平地道:「那棒子豈不是最可憐的?一生只愛著一個女人,全心全意養活她的孩子,到頭來,女人喜歡的卻是雞?」
「所以那日民女說過,我前夫納妾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咕锨遄哟鸬溃骸付嗳讉女人,風險也沒那么大!
「你少扯你前夫!」奚浚遠瞪著她,「雞男最可惡,但你前夫也沒好到哪里去!」
「侯爺,」鞠清子不由得笑了,「民女就事論事而已,只要知道這世上分為三種男人,遇到哪一種其實都不奇怪,那我就可以平氣和了,不會整日陷在怨怒里!
她的說法彷佛給了他一點安慰,這瞬間他心緒稍寧,目光中對她亦多了分佩服。
「也對,」奚浚遠道:「山即昰山,樹即是樹,皆乃世間尋常物,希望山能變成樹,或者樹變成山是不可能的,一開始就該好好挑選,決定依山,還昰傍樹。」
鞠清子暗暗地呵了一聲,他還挺會變通,這比喻也有些恰當。
奚浚遠又道:「假如一個女人年輕時嫁給了棒子男,可終究還是喜歡雞男,那可怎么辦呢?」
他終窮還昰問了這個關鍵的問颕,鞠清子斟酌著該如何回答,才不至于又讓他難過。
「讓她知道雞男靠不住。」鞠清子道:「嫁給雞男的,通常都沒有好下場,讓她清醒地知道這一點,若她還昰熱迷不悟,那也怪不得別人,只能由她了!
「可我不她下場悲慘……」奚浚遠眉頭緊皺,畢竟,那是他的母親,「若像那人的妻子那般,若真傷了她的心……我不忍!
「各人有各人的命運,」鞠清子嘆道:「子女如此,父母也是如此!
「你猜到了?」他猛地抬頭。
她不語,只與他四目相對,鎮定地對視他的雙眸。
「你這么聰明,應該早就猜到了……」他又道。
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不愿意他再難堪,有些事情未必要捅破,你知我知,心知即可。
「侯爺,如今民女只想提醒你一句,該多多關懷令尊才是!咕锨遄拥馈
「我父親?」奚浚遠恍然大悟道:「對,我父親才是最最需要關心的人……」
「母親永遠是母親,可父親不一定永遠是父親。」鞠清子又道。
「你這是什么意思?」他不由有些羞怒,「難道你懷疑我不是我父親親生?」
「民女并非此意,」鞠清子道:「想必馮七哥也對侯爺講過,當初我是怎么勸和他跟他娘子的吧?」
「對了,」確實馮七對他提過許多關于她的事,奚浚遠點頭,「你說過,男人對于自己的孩子有一種直覺,而這無關于滴血認親!
「這種直覺,來自干什么?」鞠清子反問。
「緣于……他的妻子是否可靠?」他順著她的引導回答。
「假如他的妻子另了新歡,自然就不可靠了!咕锨遄永^續道:「男人就算知道這個孩子是自己親生,也會在本能上排斥這對母子,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對那個孩子好。」
「會嗎?」他不由緊張。
鞠清子道:「反之,如果這個孩子很關心父親,孝順父親,男人就會因為孩子可靠,而覺得母親其實沒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