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喚嚴意同——是梧桐縣財力最盛、蜚言流語也最盛的那個嚴府下一任繼承者。
這可不是我自封的,爹從很早就告知這件事,要我早點認清現實。
一般人或許會認為我命好,懂得挑地方出世,不曉得多少人妒羨我這自小含著金湯匙嬌養著長大的富貴兒。
真是如此嗎?可說是,也不是。
我的身世說復雜,也沒多復雜,可要說簡單,好像又比別人特殊了一些些。
我沒有娘,只有一個父親,和一個爹。
娘從我很小時便不在了,我一直是父親養大的,是而,我對娘的觀感始終很是模糊,問了父親,父親能形容的也極片面,可是對我的親爹,他卻能侃侃而談,幾乎可以說進骨子里去。
雖然對于這一點,我曾經小小疑惑過,為什么父親對結發妻子的性情只能說出“溫婉”、“大家閨秀”那樣浮面的表述,對義弟卻是閉著眼也能描繪出形貌?
嚴府的小公子,其實并不是正統少爺的親生兒,這點除卻身邊親信少有人知道,父親倒是沒瞞過我,因為是一開始就知道的事,倒也不會有特別的情緒反應——例如戲臺上演出真假少爺那類身世謎揭露時的崩潰反應。
七歲那年第一次與親爹見面時還平和得很,平日常聽父親談起,倒也不覺得陌生,到后來爹搬進品竹軒與父親同住,年紀小時不覺得奇怪,后來一路看到大,也覺順理成章,不像外頭的人那般大驚小怪。
沒錯,他們是“在一起”。
以世俗的觀點而言,“在一起”無非是一男一女,情投意合,托人說謀,然后成親生子,共偕白首。可是對他們而言,真的就只是“在一起”,相互陪伴,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好與壞都有對方擔待,無關乎世俗或名分什么的。
或許對旁人而言,兩個男人一起,聽起來驚世駭俗、不倫不類,可是在我看來,就是覺得他們彷佛生來就是一起的,再也不會有誰比他們更契合、更懂彼此、也更珍惜對方。
有時我都在想,找名女子也不見得能如他們這般相契相知、相惜相戀,要真能擁有這樣的幸福,我也愿意另一半是個男人!難怪爹一巴上就死也不肯放開父親了。
話再說回來,我這個富貴小少爺可當得一點都不富貴,雖說是衣食無虞,可父親在對我的教養上是極為嚴格的,該要求的從沒放寬尺度,疼愛歸疼愛,也將分寸拿捏得很好,犯了錯該挨的板子更沒少挨過,與外人想象那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嬌生慣養的日子可是差得遠了。
父親是那種很理智的人,要想把我寵成不可一世的敗家子也不容易,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教養良好的貴公子,連對下人也不曾頤指氣使,那一身的氣質——我很難具體形容,單單是沉靜倚坐窗口,那股誰也仿不來、謫仙般出塵矜貴的風雅,就是一幕渾然天成的景致,教人不舍移目——
他唯一不理智的時候,大概也只有遇上爹時吧!小時候我常常覺得很不平,為什么父親規定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的事,換成爹就什么都沒關系了?
說到我這個爹就更沒天良了,在我滿七歲那一天,他送給我的大禮居然是一間布莊,直接扔賬本要我看著辦。
再然后,八歲那一年,是三間米鋪。
九歲那一年……我決定我受夠了(其實是嚇破膽了),搶先在他扔給我更多東西以前,哭喪著臉想去找父親求救。
那幾日,父親染了一場小小的風寒,爹居然就理直氣壯把我扔在書房里一個人摸索賬本,自己窩進灶房,為了一鍋父親生病時一定得吃的百合蓮子粥,把百來間店鋪子擱在一旁,固執地非得親自熬出他要的熟軟度、濃稠度、順口度——我實在想不透,這到底是什么毛?
“恭喜你那敗家子又玩垮一家米鋪子,你只剩粥可以喝。”
我躲在房外,看爹一匙匙喂粥,一邊還不忘損我。
“……你又胡亂扔什么給意同了?”
“不多,就五間古玩鋪子。他要更不爭氣些,你未來就只剩清水喝了。”
什么——這回是古玩鋪子?我才九歲,是懂什么古玩啦!
然后父親竟還好氣又好笑、用一點指責力都沒有的柔軟語調說:“你別太過分了,兒子是生來這么欺負的嗎?”
“你心疼了?”頗不是滋味的哼氣。
“……”房內詭異地安靜了片刻!案约簝鹤映允裁创?”
……我希望自己被親爹惡整,和父親太疼我、放太多心思在教養我這件事上沒有太多關聯,否則,被親爹嫉妒的人生也未免太……微妙。
最后,當然我還是沒能斗贏他,只能認命把淚一抹,認清自己這輩子是沒有當那種斗雞賭犬、上上花樓、偶爾再當街調戲一下良家婦女之類紈绔子弟的命,乖乖撥起算盤珠子,我實在不想當嚴家的罪人,害父親只能喝清水度日。
在“害怕嚴家會被我敗光”的壓力下,十歲那年,總算能勉強把爹交給我的這幾家店鋪子撐住,十二歲時,小小賺了一點,年底將賬本交給爹審閱時,那張對我從來都不茍言笑的冷肅面容下,淺淺揚起了一抹笑。
淡淡的,不明顯,但那確實是笑,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那是欣慰與驕傲嗎?
那一日,鮮少與我親近談心的爹對我說了很多心里話,包括必須努力賺這么多錢的原因。
“會怪我這么逼你嗎?”他應該也知道,對一個七歲孩童而言,他幾乎是用強制威脅的手段了,而且是逼著我在最短的時間里,有最極限的成長。有段時日,我常常夜里作惡夢,夢見嚴家被我玩垮,只剩幾片破敗屋瓦在頭頂上搖搖欲墜,然后幾度嚇醒過來。
他說——
“我只是想確保,如果我不在了,還有個人可以撐起這個家,替我守護好你父親,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時日等你!
“爹怎么會擔心這個?”這是不合理的,爹正逢盛年,處在人生最精華的璀璨階段,平日連個小病也難得染上一回,而父親年長了爹九歲,身子又不好,應該是我們常常要擔心父親才對呀。
“三十年壽呢……誰知還有多少……”他喃喃自言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當我想再問下去時,他已經轉移話題,徑自交代起一些大大小小的事項,還囑咐我,每年抄上百本經書、捐萬石米,這是他發的愿,若是他不在了,我無論如何得替他做到。
將這種事發落給一個十二歲的孩童,不覺太兒戲了嗎?不過爹的行事風格就是這樣,會將賬本扔給七歲稚童的人,好像也不需要太大驚小怪。
我是到那天才知道,原來祖父過世那一年,請了廟里的住持過府為其誦經,爹是在那時,遇上那位云游的高僧。
那位高僧告訴爹,父親具仙骨,非凡夫俗胎,早晚是要回歸本位的,這一生,無妻無子,姻緣空虛,親恩淺薄,本該四大皆空,來這世間一遭,不過是感民所苦,是世間人的執念,強留下他。
于是,代價便是一生受病體折磨,若要免其苦難,必須年年抄上百本心經,賑濟白米萬石,積千萬福德,回向予他。
“這種話,爹信?”
“事關你父親,姑且信之又何妨?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讓他少受些苦,為何不做?”
不但做,還做了十二年。以往每年冬天,父親總要熬得死去活來,這幾年父親幾乎沒再發過病,所以爹才會持續做了這么多年。
他說,他這個人沒那么多良善之心,做的事情多半是有所圖謀,為善圖的也是父親的平安康泰,就為了這一人,要他救再多人他都愿意。
“可是后來還是有發病過啊!”那次可嚇壞我了。
爹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說:“有一年,山西大旱,我讓人送了米糧過去,有一車在運送中出了點意外,負責的管事想,也不過就一車,這么多白米應是足夠賑濟那些災民了,認為沒什么大不了的,便沒有回報,然后那一年,你就半夜哭著跑來聽松院找我了!
說完,我們雙方俱是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爹賦與我這么沉重的擔子,對當時的我來說,內心其實是既開心又惶恐的。開心的是,爹如此看重我;惶恐的是,連我自己都沒有把握扛不扛得起。
最后,他說:“我信任你。最重要的事,只能交代給我最信賴的兒子!
我想,這應該是他這輩子到今天為止,對我說過最溫情的話了。
為了不負爹的交托,我從不敢讓自己有絲毫懈怠,常是在書房抱著賬本睡、跑店鋪子永遠比回家多。
約莫是十六歲那年,“天”字鋪布莊的蕭大掌柜因病走了,留下寡母與一名十二歲的獨生子。那時“天”字鋪爹已交到我手上,我代爹去慰問,送了奠儀。
蕭掌柜的獨生子問我,店里頭缺不缺人?他很聰明,會很多、學很快,對我會有很大的幫助,不用他是我的損失。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對我撂這種話,豈有不迎戰的道理?
我是誰?嚴知恩的兒子耶!爹行事向來大膽,從不怕冒險,虎父豈有犬子?
而這個人,眼神清亮,反應靈敏,說話也條理分明、對答如流,直覺告訴我,這會是個心靈手巧的好人才。
他說,他叫蕭眠。
于是我允了,讓他進“天”字鋪學習,也許有一天,他能青出于藍,頂替他爹的位置。
事實也證明,他學得很快,從以前就常到店里找蕭掌柜,對布莊的營運并不陌生,很快就上手。
他十四歲,我就讓他接觸帳務,有人覺得我這決定下得太大膽,但試問——會比丟給一個七歲孩童更大膽嗎?
他也真的沒讓我失望,于是十五歲時,他繼承父志,接下了“天”字鋪大掌柜的位置。
我承認,這其實是有些許個人私心在的,這些年,我與他頗談得來,一開始只是聊上兩句,覺得這人與自己頗為投緣,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交心知己,什么心里話都只找他說了。
他善解人意,話不多,通常只是安靜地聽,然后守口如瓶,在我情緒欠佳時,又總能適時的切中要點,釋然我心頭的結。
我很中意他,于公于私,都得留住他,別讓他跑了,否則往后我找誰談心去?
這一日,我與爹上酒樓談生意。
近兩年爹已慢慢放手,將嚴家泰半的事業交到我手上來,自己則是偷得許多悠閑時光,成日纏著父親不放,有夠可恥。
每回抗議,爹便耍憂郁,目光悠悠然望向遠方嘆道:“我能陪他的日子也不多了……”
擺什么哀兵姿態!又不是風中殘燭的老人家,裝可憐這招拿去對付父親就好,我才不吃這一套。
不是我不孝,瞧瞧每回跟他一起出來談生意的下場——
“小犬不才,讓他喝!
別人敬他,他就拿我來擋酒。意思是我很不才,別的本事沒有,只有當酒桶替他喝酒的分兒嗎?那究竟是誰把一桌子賬本都往我身上推的?
有夠欺人太甚!
事后,出了酒樓,才說:“你父親不準我喝酒。”
“……”
我還能說什么?爹是出了名的夫管嚴,在外頭威風凜凜、傲得跟什么似的,回到家里頭父親說一他不會答二,要他跪著他不敢賴坐著。七歲那年,在一旁看爹處理薪俸爭議,對著大批員工,那冷怒威儀的氣勢,還教我當時小小的心靈好生敬畏,誰知看過他賴在父親身上討憐的模樣后,整個盡皆幻滅!
今天喝得有點多了,爹已經歸心似箭,不用想也知道,八成是想回去黏父親,我可不想一身酒氣回家惹父親不悅,爹這個人,真的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我也不曉得那時在想什么,直覺便往“天”字鋪去了,想著那里有人可以聽我說說話、替我泡杯醒酒茶。
從“嚴記布莊”招牌下走過,給了店前那人一記淺淺的微笑,便往后堂里去,我知道,待會兒蕭眠必會進來關切,少不得應該也會念個幾句,剛剛走過便聽他咕噥:“一身酒氣!”
今兒個真是稍飲過量了,我撐著有些暈眩的頭,倒向窗邊長榻,合眼小憩。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門而入,料想應是蕭眠,如今正困倦著,也就沒多費功夫搭理。
那人走來,在我身側坐下,輕喚了聲:“少當家?”
果然是蕭眠。
我懶得應聲,反正我們的交情也不需要客套應酬。
他喊了兩聲,也就沒再擾我安眠。
而后,一道柔柔撫觸滑過頰畔,那是蕭眠的掌。五指修長,膚觸算不上細致,長年持利剪裁布,指關節處有細細的小繭……
唇際一陣溫軟掠過。這、這又是什么?!不像是手指的觸感,反倒比較像——
我還在驚疑猜測,那溫軟又一次覆上,輕輕吮住。
“意同,我喜歡你!
被雷劈了就是這么回事吧?
我想,我懂得當年,父親一身酒意、被自己視如兄弟的人乘機一訴情衷的心情了——除了被雷劈到、腦海麻得一片空白之外,還能有什么啊!
這些人以為別人喝了酒,就可以不負責任亂說話了嗎?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