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懷璧看他一眼,說道:“洛川那里已經二十年沒有重修大壩了,就是因為沒有錢嗎?怎么洛川縣令交上來的公函寫得語焉不詳的?”
那官員表情微變,說道:“洛川那里的地勢比較復雜,土質偏松軟,山上又多是堅硬的花崗石,修筑堤壩所需的土石要從很遠的地方運過來,所需的銀子比別的縣就要多好幾倍。每次上公文到戶部要銀子的時候,戶部都懷疑是洛川縣自己貪污挪用,堅決不批,打回去讓他們重算,就這樣來來回回折騰了四五年了,所以一直沒有批復下來。”
圣懷璧笑道:“真是有趣。洛川遇到的難題,難道就僅限于洛川嗎?周邊其他縣都沒有這個問題?”
“嗯……也有一兩個縣是如此。”
“那人家是怎么批到銀子的?”
那官員尷尬地說道:“每年官員返京述職的時候,大小官吏都會到戶部問詢一下各地撥款進展,唯獨這洛川縣令不善人事,所以……”
“原來如此,”圣懷璧不禁笑出聲,“就是說別人都會給戶部送點好處銀子,偏偏這洛川縣的縣官是個愣頭青,都不知道討好賣乖,也學不來孝敬手段,只知道傻乎乎地直接要銀子,誰會給他!彼仡^去笑令狐問君,“我就說這工部都是木呆呆的匠人,連送上來的公文都這般無趣!
令狐問君剛剛本想申斥他幾句的,但是他剛一開口,她的話就咽了回去。
這位四殿下……還真有幾分奇怪。不是奇怪在他那刁鉆古怪的性格上,也不是奇怪在他將公文放在腳邊,快速瀏覽就可過目不忘的本事,而是奇怪他能一針見血地就發現公文中的要害之處。要知道透過外表看到內里的本事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學會的,是不是因為他自幼在宮中長大,所以就比別人多了一分敏銳的眼力和敏感的心思?
令狐問君不由得將輕視鄙夷他的心思收了起來,見他望著自己笑,她也回以一笑!凹热唤裉焖牡钕率莵砉げ恳娏,不知道四殿下有何高見?”
“說來說去,不就是讓我替工部去和戶部要銀子嘛,太子哥哥可是個鐵公雞,素來無利不起早的,就算是我去說,也未必能說得動他。”他看透她的心思,卻擺出一副要推個干凈的架勢。
這本在令狐問君的意料之中,于是她說道:“工部也好,戶部也好,都是圣氏的天下,無論是四殿下還是太子,亦都是為了陛下的江山。四殿下若能把這個道理和太子講明白,不怕太子不撥錢。更何況,汛期已到,倘若不加緊加固堤壩,一旦造成決口,戶部要出的賑災銀子會更多!
圣懷璧歪著頭想了想,笑道:“說的有理!彼毁澚诉@一句,對于幫工部要銀子的事情卻不置可否,繼續往下看著公文。
令狐問君看著他的背影,笑了笑,轉身走向后院。
這一上午,她并未過問圣懷璧是如何處理那些公文的,工部尚書卸任之后的這半年,工部一直沒有新的尚書繼任,工部的大小事情就都交由她來決斷。她在工部常駐的時間比在丞相府都要久得多。
但是對于工部的事情她并不是很懂,這里牽扯的知識實在是太多了。她雖然曾在玉陽學過幾年農耕水利之術,但是最核心的技術依然未能一窺究竟。到了工部這里,才知道千頭萬緒真的并非短短幾年就可以旁觀學得,心中不禁暗恨自己浪費了那幾年的時光,因而她更加勤奮好學地向工部最精通此道的人士求教,有時候聊得晚了,天色都已黑了也不知道。
今天她詢問關于修筑堤壩的一些數據該如何推算才能最為精準,與工部侍郎方宏又是一口氣聊了兩個多時辰,一轉眼她忽然想起,“啊,應該過了吃午飯的時辰了吧,方大人,今日又耽擱您不少時候,嫂夫人必然要怪我了!彼Z帶歉意地笑道。
方宏比她大了十來歲,為人很是風趣,早已成家立室,與她很快就成了朋友,所以兩人說話時也輕松許多。
此時方宏笑道:“拙荊很是佩服丞相大人,她知道身為女子要想立足朝內有多不容易,所以托我向丞相致意,說您不愧是女中巾幗,改日還想請您到府上坐坐,只是不知道下官是否有此榮幸?”
“嫂夫人相請,我是一定要去的,等忙過這兩個月吧!彼χ鹕硭托。
方宏家離工部不遠,每日中午都會回家和妻子用過午飯再回來處理公務?此麄兎蚱蕹捎H十余年依然如此鶼鰈情深,讓令狐問君不禁心中又是佩服又是羨慕。
多少女人在佛祖燈前求了一生,求的不是榮華富貴,而是一個懂得愛自己的丈夫罷了,那方夫人真是有福之人。
她和方宏走到大堂時,只見剛才鋪擺了一地的公文早已不見了,長長的兩條大桌案被擺在堂內,上面放了大大小小的食盤果盤,左右兩排官員分坐條案兩側,正眼巴巴地瞪著桌上的美食
多少女人在佛祖燈前求了一生,求的不是榮華富貴,而是一個懂得愛自己的丈夫罷了,那方夫人真是有福之人。
她和方宏走到大堂時,只見剛才鋪擺了一地的公文早已不見了,長長的兩條大桌案被擺在堂內,上面放了大大小小的食盤果盤,左右兩排官員分坐條案兩側,正眼巴巴地瞪著桌上的美食。
“這是怎么回事?”令狐問君訝異地看著眼前景象,不明就里的看著四皇子。
圣懷璧從條案最前端一下子站起,端著笑走過來道!翱山K于等到丞相大人了!丞相大人再不出來,我可要先餓死了。”
“殿下……是在等我吃飯?”她明白過來,看到一眾官員苦著臉用哀求的眼神看著自己,也不知道他們被餓多久了,眼見美食當前,竟無一人敢動一下筷子,真是可憐。
他走過來拉住她的手臂就扯到桌邊,笑嘻嘻地說。“當然是在等丞相大人啊,您是父皇親指給我的太傅,哪有師父還沒有用飯,弟子先大快朵頤的道理?丞相請坐!闭f著已經將她按在自己手邊的座位上。
令狐問君因為早上起得晚了,也沒有吃早飯,一直和人談話到現在,腹中早已饑腸轆轆,于是便說。“既然如此,我等就感謝殿下的盛情款待了!
看這一桌的美食,精致得都像畫一般,看就知道肯定是出自宮廷御廚之手。工部的人素來節儉,極少會如此鋪張,看來把圣懷璧叫來,還能為工部的人賺得一頓美食,也算是她為工部做的好事了。
她先拿起筷子夾了最靠近自己的一盤時蔬青菜,圣懷璧則殷勤地將旁邊一盤菜端到她面前來,笑吟吟地說!柏┫喑赃@盤吧,那青菜多單調無味。這是我最喜歡的七竅玲瓏心,丞相吃最合適!
一口青菜剛到嘴邊不得不放下,她聽到那菜名的時候,就知道只怕這四殿下又想故意鬧事了,只得問!捌吒[玲瓏心,是用雞心做的?”
他笑著拍手道。“太傅也有猜錯的時候。這可不只是用雞心,還有鴨心、豬心、羊心、牛心、狗心、貓心,合起來才可稱作七竅玲瓏心。”
令狐問君看了那紅彤彤的菜一眼,心中有點惡心,“為了這盤菜,未免傷了太多的動物性命,只怕金城都沒有這樣奢華的菜肴。”
“金城早已沒落,圣朝若再指望靠金城的財富平街財政,那才是荒唐!彼痪湓,卻說出了石破天驚的事實。
在座官員面面相覷,不敢置喙。
令狐問君則側身看著他,問道!暗钕潞纬龃搜?我一朝三國穩固幾百年,金城居功至偉,殿下這話若是傳揚出去,只怕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卻眼晴盯著面前一盤碧綠的菜肴,津津有味地吃上幾口后方才說!俺燥垥r我向來不喜多言,丞相大人若覺得我說的不對,咱們不說這個話題就是了?粗T位大人們都沒了吃興,丞相如何忍心讓眾位大人餓肚子?”
原來害人家餓肚子的竟然成了她?令狐問君咬看下唇……笑道!昂,那我們就先吃飯!
這一頓飯,因為兩位主子突然變得沉默不語,列席的官員更是不敢多言一句,十幾個人吃得安安靜靜,氣氛很是壓抑。
令狐問君偷瞥著圣懷璧,想他向來是孩子脾氣,有話壓不住的,以為他忍了一會兒還要開口嘮叨,不想他果真一言不發,只是安靜地吃著面前的幾盤菜。
吃飯本是一件極為尋常的事情,她從小到大吃了那么多頓飯,沒有一頓有像今日這么多講究的菜肴,也沒有看過一個人會吃得像圣懷璧這樣專注。
是的,專注,看一個人吃飯的樣子就能看出這人的脾氣稟性。
圣懷璧吃飯的時候沉默安靜,每一口都吃得極為仔細,咀嚼好久才會咽下,這么長的條案,足有幾十道菜在上面,但他只吃面前的兩三盤,也不知道是不是其他的菜不合他的口味,還是他懶得喚人為他布菜,抑或是他素來矜貴,不愿意和人分食同一盤菜呢?
想到這里,她也始終沒有碰過他吃的那些菜,怕觸犯了他的規矩,平白惹他不快。但他似是感覺到她的目光,倏地和她視線對上,巧笑嫣然地問!柏┫啻笕丝次易鍪裁?”
她被問得尷尬,只好胡亂應道。“看殿下……怎么吃得這么少?”
圣懷璧一笑,“丞相連我的食量都關心起來了?其實我的胃口很大,只是要看是和什么人坐在一起,這會影響到我的食欲。”
他這話是不是在暗指今日與她同席,他就食不下咽了?
令狐問君沒有再問,收回目光吃著自己碗中的飯菜。
豈料他冷不丁的伸過筷子來,將一塊肉放在她碗中,在她耳畔輕聲說!耙胫啦煌澄锏淖涛,總要先親口嘗一嘗。這七竅玲瓏心是我特意吩咐御廚為丞相做的,可是丞相竟然一口未動,難道是嫌這菜太過血腥?兩軍對壘,丞相先輸一陣了哦。”好好的一頓飯,怎么又扯到兩軍對壘上去了?
她又看他一眼,看清他眼中的挑釁之意,心中暗暗皺眉,然后夾起了那塊肉放入口中,學著他的樣子也細細咀嚼起來。
“滋味如何?”圣懷璧托著腮問。
“如人飲水!奔热凰f得深奧,那她也答得機鋒。
這四殿下說起話來真真假假,態度也忽冷忽熱,總之是對她有敵意的。她把他拉到工部來,只是想磨磨他的心性,殺殺他的銳氣,結果被他反客為主,在工部作威作福起來,倘若她再在氣勢上落了下風,可就真要被這工部的一干人等笑話了。
結果,圣懷璧咯咯笑了起來,他盯著她的臉色,小聲地說。“丞相大人真是個妙人兒。”
令狐問君又是暗暗皺眉,她決定今日先漠視他,待晚間詢問他今日處理公務情況之后,再決定明日是否還需要他來工部“幫忙”。其實只要他肯幫工部去戶部討要銀子,他來或不來并不是那么重要。
夕陽西下之際,令狐問君“削肖叫過工部參議問。“今日四殿下做了什么?”
他神情古怪,也不知道是想笑還是想哭,“丞相大人若問四殿下做了什么……下官還真不好說!
“怎么?”她壑眉質疑。
“其實四殿下也沒做什么特別的,就是看完了一百二十八份公文,讓我們揀其中重要的幾份重新列出奏折,上報陛下!
“包括洛川縣之事?”
“是的。然后殿下又寫了封信,差人送到戶部去了,再后來……殿下就把部里所有的花盆都搬了出去,說是不喜歡鮮花的香氣,一定要改種青竹!
令狐問君聽得哭笑不得。這一樁樁沒頭沒腦的事情,圣懷璧還真是由看性子做事,但聽來他已經幫工部去戶部要錢了,還將工部的麻煩上報圣皇,有他這位得寵的小皇子到陛下面前稟告實情,工部遇到的難處應該會很快得到解決。
總算--他沒有白來一趟。
她微笑道!靶量嘀T位大人了,明日四殿下就不過來了,各位大人還是照以往行事就好!
但她這回說錯了。
第二日,圣懷璧又準時來了。
第三日,依舊準時。
第四日,第五日……他竟然一連來了七天,
令狐問君實在猜不出這位四殿下的葫蘆里在賣什么藥。
工部的公文雖多,但是他看個三兩曰也早已看得差不多了,來這里與其說是做事,倒不如說是閑晃。他從雀靈苑帶來了四五名擅理草木的俊俏男子,指揮看他們把工部左右種在地里的花草都挖起,然后讓他們把花里改成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竹園。
接著他又讓人在竹園旁邊挖了一個深坑,說要在這里養上幾尾魚。
這竹園和魚池連修了三日,他就在旁邊看了三日。每天都是辰時二刻就來,夕陽西下才走,每天的一日三餐都在工部吃,照例帶著大批人馬給他送菜送飯,連喝的茶和酒都由專人從宮中帶出。
閑到這和地步,實在是令人發指了。
她一直不去找他說話,他也不來煩她?墒枪げ康墓賳T們卻悄悄來求她把這位千歲殿下請回雀靈苑去,否則再過幾日,他就要拆了工部的屋頂了,因為他嫌棄工部的屋頂太過老舊,說要照看雀靈苑的樣子重修一遍。
令狐問君今日準備正式和圣懷璧談一談,偏偏這第八日他卻沒有現身。
莫非他也厭倦了這里的無趣,終于不來玩了?
他往常都會在工部轉來轉去,尤其在她辦公的門口花廳喝茶,自己和自己下棋。
這幾日她只要一抬頭,就會透過窗戶看到他獨自下棋的身影,而今日……窗外空空如也。
心里本該松了一口氣的,但是呼氣之后卻是一種沒來由的空落落,仿佛有種悵然的清緒被窗外那片空曠所勾起。
晚間她走出工部的時候,意外地在馬車旁看到圣懷璧,他就像是一個美貌的馬重,牽著她的馬車緩繩,笑吟吟地歪著頭,等候著她。
夕陽之下,他俊美如畫,五官靈秀生動,猶如純真無瑕的一塊白璧,看得她的心頭忽然評評亂跳了幾下,竟一時語塞。“父皇今日召我入宮問話,所以一日都不得閑!彼乳_口,解釋他今日未來的原因,語氣中滿是歉意。
她故作從容淡漠地點頭,“陛下對殿下十分關切,殿下也不要辜負了陛下的這份厚望!
“父皇對我有多寄予厚望,我當然心中有數!彼麪恐R笑,問道。“丞相大人可否和我同行一段路?我有話要和你說!
雖怕他又說不出什么好話來,但又不好拒絕,令狐問君只能點點頭,詢問他,“上車再說?”
“好!彼麑⒕徖K一甩,先一步打開車門,躬身道!皫煾赶日埳宪。”
令狐問君知道他心中并不是真的尊敬自己,這樣唱作俱佳的表演,挪榆成分更多一些罷了。她一笑,提起衣擺坐入車內。
“殿下有什么事要和我談?”她見他也坐了進來,便正色開口。
他剛才的一本正經在這時突然化作唇邊的一抹竊笑,驀然,那張美得沒有任何瑕疵的臉逼近在她眉睫之前。
“怎么辦呢?我這人心腸最好了,不忍見好人倒霉,所以要特別給你提個醒了。我親愛的丞相大人,你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所以你的麻煩大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跳聲會不會被他聽到,但是他離得這么近,實在讓她有些呼吸不暢。
她拍了拍他肩膀,像是姊姊安撫弟弟般說!安恢赖钕滤傅倪@個人是誰?”她學著他的樣子,也斜睨著他笑,“難道是指殿下您嗎?”
他笑了,從來都笑得這般肆意張揚!澳惝斎徽腥俏伊耍贿^可以慶幸的是,到目前為止,我想要的,不是你的命?晌椰F在說的這個人,可是想要你的命呢!
令狐問君依舊沉穩地看著他的壞笑,道。“如果殿下有確鑿證據證明有人要對本相不利,可以到刑部告發!
“我對刑部那群酒囊飯袋的辦事效率不抱希望!彼吡艘宦,“與其求人,不如求已。師父若是想保住您的官位和性命,可以讓弟子保護您的安全,弟子保證,不會讓人傷到師父一絲一發!
她輕呼一口氣,“殿下是想和我聯手?”
他的眼波閃爍,“是!
“要與我聯手做什么呢?”
“你答應了,我才會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