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aisir,在法文中意指歡愉、樂趣;Le Plaisir則是臺北市一家法國餐廳的名字。
Le Plaisir自兩年前開張之時,便在諸多饕客之間引起不小的轟動,因為這是全臺灣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由米其林二星主廚所開設的餐廳。
除此之外,這位旅法多年、得過多項國際獎項的名廚不僅僅是歐洲的法式料理界中罕見的亞洲臉孔,也是首位年僅三十二歲便榮獲米其林二星殊榮的烹飪專家。
因此,盡管Le Plaisir的價格驚人,而且傳言主廚脾氣恁大,仍是阻止不了源源不絕、為享受道地法國美食慕名而來的顧客。
孫明玥當上這家餐廳的經理已有七個月。
此時她正親自為一對雍容華貴、氣質不俗的年長夫婦服務。
“鐘院長、夫人,這是本店特別招待的飲料,祝二位結婚周年快樂!泵鳙h熟練地打開一瓶產于2000年的Louis Roederer水晶香檳,將金黃、澄澈的液體緩緩注入兩只細長的酒杯。
“你這丫頭倒是貼心,記得我太太最喜歡的香檳。”鐘院長臉帶笑意地看著明玥!耙皇俏椅ㄒ坏膬鹤右呀浗Y婚,我一定要他來追你!
“是我的損失!泵鳙h報以微笑,將香檳酒瓶放入桌旁的冰鎮桶。鐘院長是市郊一家綜合醫院的創辦人,經常攜著愛妻來用餐,夫婦倆人隨和、親切,是明玥最喜愛的熟客之一。
“有什么需要的話吩咐我一聲,祝兩位用餐愉快。”她向來懂得拿捏分寸,絕不會耽誤顧客用餐。然而臨去前,鐘院長拋給她一個“同謀”的眼神,使她不禁莞爾。
這位浪漫的年長紳士,打算在結縭三十五年后的今晚,再度向妻子求婚呢!
三十五年的感情啊……她的愛情是否也能如此持久不渝呢?明玥不禁想道。
但是她現在正在上班,沒有那種閑功夫思索這些風花雪月。
她向餐廳里的另幾名熟客打過招呼,又盡責地關切了一些面生顧客的用餐情況,同時也暗自留意著兩名新手侍者的表現。
餐廳的規模并不算特別大,總共十二張最多容納四人的方桌,不同于許多高級西餐廳里歐洲宮廷式的華美,Le Plaisir的裝潢采簡約、現代風,從高背的皮制座椅、墻上的藝術壁燈,甚至是盛菜的餐盤,無一不是造型簡單、線條流暢的設計。然而咖啡、黃棕和米黃三種溫暖的色調卻將原本可能淪為冰冷的前衛設計巧妙地柔化了不少,營造出一種既摩登又不失溫馨的用餐氣氛。
精致的美酒佳肴、高雅而舒適的環境、訓練有素的服務人員,以及平均素質、格調皆高的顧客……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一家幾近完美的餐廳。
孫明玥也對這樣的工作環境相當滿意,如果她能完全忽視——
啷!
突來的破碎聲倏地打破室內的祥和,只見一抹白色的纖瘦身影全然不理會手上餐盤被撞掉的倒楣服務生,火箭似地沖向餐廳大門。
“嗚~~太欺負人了~~嗚~~”哀哀切切的哭聲即使在白影消失之后,仍在大廳里繚繞不去,所有人面面相覷,頓時安靜了下來。
孫明玥首先反應過來,立刻處變不驚地示意服務生收拾地上的碎片,并掛上微笑。
“很抱歉驚擾到大家,只是一位新來的員工出了點小狀況,請各位繼續用餐!彼~步穿梭于餐桌間,神態盡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沉穩,很快地,在場眾人也繼續原先的用餐或交談,將這段小插曲拋在腦后。
氣氛一恢復,明玥便走向廚房,臉上的笑容也已失去蹤影。
她完全知道稍早的混亂該由誰負責。
是的,這家餐廳幾乎是完美的,只除了時不時會發生的“突發狀況”。而這些狀況之所以會發生,十次有九次半是起因于同一名罪魁禍首。
此時,那名罪魁禍首正若無其事地邊切著鮮魚,邊指揮著團隊。
“阿光,那盤沙拉擺得太丑了,重做!小慧,把鴿肝切細一點!”
“是,Chef!”兩個被點到名的助手馬上大聲回應,比軍人還整齊劃一。
明玥站定在主廚秦諾身旁,面無表情!澳惆研》以趺戳?”
“誰?”秦諾連頭也沒抬,繼續料理著紅鯔。
“剛剛哭著跑出去的女孩。”明玥按捺著惱怒,又提醒了一句!耙簿褪悄悴殴陀脙商斓男聨蛷N!
“喔,她啊,被開除了。”秦諾聳聳肩,不痛也不癢。
“為什么?”
“因為我高興!彼麙伋鲆痪,語氣不耐。“孫經理,我雇你來是為了負責外場,替我照顧好生意,不是為了質問我!
“如果不是有員工當著顧客的面哭著跑出門,我可以把生意照顧得很好。”
“你們聽到沒?”秦諾掃視過廚房,亮晃晃的刀一揮!跋麓我怯姓l決定哭著跑走,記得從后門出去,免得妨礙孫經理做生意!
白癡才會在這時出聲。廚房內的二廚、幫廚等四、五人互視了一眼,又逕自各忙各的。要是順應著老板,太對不起平時對大伙兒多有照顧的孫經理,可是要是站在孫經理那一邊,又會得罪喜怒無常、翻臉比翻書還快的老板,所以裝聾作啞最保險。
別動怒,這種惡質男人不值得她動怒……明玥提醒自己。
“你到底對她說了什么,害人家哭得那么凄慘?”同是女性,明玥就是見不得同胞受欺壓。
砰!切魚刀重重地落在流理臺上,秦諾轉向明玥,雙手盤胸,很故意地微揚起臉,然后更故意地斜眼往下睨,擺明了就是想仗著身高的優勢壓過她。
一百八十五公分很了不起?明玥不為所動,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等著答案。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跟你說好了。我告訴她,她要是那么愛賣弄風騷,又甩頭發又眨眼睛,最好改行去當檳榔西施,別在這里污染我的廚房!
明玥微微一怔,F在回想起來,那個叫小芬的女孩今天似乎真的有點不一樣,不但臉上化了妝,長長的頭發也美美地披在肩上,可是漂亮歸漂亮,秦諾的廚房里可是絕不允許披頭散發的,這是衛生問題。
好吧,算他有點道理,可是把一個年輕女孩說成賣弄風騷的檳榔西施未免太惡毒。何況,她的直覺告訴她,小芬會特意打扮自己,一定跟這個空有英俊皮相的家伙脫不了關系!
不過她才不會指出這第二點,免得某人原本就過多的自戀因子泛濫成災。
“我明白你不高興的理由,但是你也沒必要把話說得那么重,好好說叫她改就行了,人家畢竟是女孩子!毙∨嗳醯淖宰鹦哪慕米《旧啻輾垺
“我的廚房里沒有男女之別,只分有用跟沒有用!
瞧他說得多么冠冕堂皇、理直氣壯,明玥的火氣又飆上來了。
“如果我記得沒錯,她好像是你決定雇用的,是誰說‘廚房里多個賞心悅目的漂亮美眉也不錯’?嗯?”真鄙視他!
一旁的聽眾忍不住點了點頭。老板的確說過這話,大伙兒都是目擊證人。
秦諾一頓,雙眼不善地微瞇,露出一個毫無笑意的笑容!笆俏夜陀盟臎]錯,所以也由我開除她,誰教我是老板呢!蹦┝,順便朝二廚吼:“大成!要是把那片鴨胸煎壞了,你也可以滾蛋了!”
“是!Chef!”二廚一驚,不敢再分神偷聽戰況。
明玥看不下去了,脫口便道:“老是端出老板的架子來壓人,你不覺得很幼稚嗎?”
秦諾的臉色變了變,額上的青筋隱隱直跳。說他幼稚他會讓她看看他能幼稚到什么程度。
“很不幸地,我這個幼稚的家伙正是花錢付你薪水的人,而我說……”他瞪著她,冷酷無情地道:“你、被、開、除、了!”
“我是在跟你講道——”明玥的話未說完,被正好推門而入的服務生打斷。
“兩份朝鮮薊黑松露湯、一份煙熏鹿肉、一份紅鯔魚排,那個紅鯔魚排不要放細香蔥!
眾人倒抽一口氣,齊齊看向剛報完顧客點菜的白目服務生。喔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踩到地雷了!
新來的服務生一頭霧水。大家為什么瞪著他?他明明就按規定把菜名報出來了不是嗎?
“哪一桌點的魚排不要細香蔥?”陰惻惻的聲音來自主廚兼老板,菜鳥服務生聽得寒毛直豎。
“八……八號桌的一位小姐,她說……她對蔥類過敏……”
“點紅鯔魚排佐細香蔥又不要蔥”秦諾忽地爆發!敖心桥烁纱帱c羊排不要放羊肉好了!我去跟她溝通一下!”
危險!明玥早已進入高度警戒狀態,一見秦諾唰地抄起流理臺上的刀,便飛身搶在他面前,以加上兩吋高跟鞋才一百六十五的身高,擋在通往客席的門口。
“你不能出去!彼宄@個暴君主廚的溝通方式,他不是直接請對方走路,就是把顧客嚇哭,后果絕對不堪設想。
“閃開!你剛被開除了,記得嗎?”
記得,她怎么不記得,但是她不忍心讓可憐的同事收拾殘局。
“至少讓我把今天的工作做完。”明玥毫不畏懼地直視著他!敖o我三分鐘,三分鐘之內我要是無法說服她改點另一道菜,就算你想把她砍成十八段都隨你!
一抹不知名的光芒飛快掠過秦諾的眼中,他居高臨下地睇著明玥,語帶威脅!叭昼,一秒都不能多,一樣佐料都不能少,辦不到我連你一起砍!
“沒問題!币娝训斗呕亓骼砼_上,明玥大大地捏了一把冷汗。
瞧,這就是她工作上的陰暗面,明玥每每想到就不由得心酸。
別人的餐廳信奉的是“顧客至上”和“客人總是對的”,但是他們這里呢,主廚就是老大,老板的意思就是圣旨。
什么很好相處、有彈性又民主……統統都是狗屁,這個叫秦諾的男人根本就是全世界最專制、最機車、最任性的老板,也難怪在她之前的歷任經理,沒有一個熬過三個月。
單單一個秦諾,絕對比一百個澳客加起來還難搞定。
。
在孫明玥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女顧客改點其他菜色之際,仍不太確定自己闖了什么禍的菜鳥服務生,乘機把走道上遇到的同事拉到一旁。
“我到底哪里做錯?老板怎么會發那么大的脾氣?”菜鳥把稍早廚房內發生的事告訴自己的前輩之后,虛心求教。
“選單上的菜色都是老板親自設計的,客人只有點跟不點的權利,老板最痛恨就是有人不知死活地竄改他精心配出來的食譜。”資深侍者想了想,又道:“這大概就是人家說的藝術家的偏執吧!
菜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霸瓉砣绱,我剛剛差點被嚇死,還以為老板會拿刀把客人給劈了,還好有孫經理在,不過看孫經理平常待人那么客氣,我都沒想到她那么勇敢咧!”
“情勢所逼吧……”資深侍者嘆道!安贿^店里也只有孫經理敢跟老板嗆聲,平時我們有什么事也都是透過她跟老板說!
“可惜老板請她走路了!
“那個喔,習慣就好、習慣就好啦。”
嗄?還習慣就好?菜鳥霧煞煞,完全無法理解。
“其實我覺得老板有時候根本就以虐待孫經理為樂……”資深侍者喃喃嘀咕。
“你說什么?”
“沒什么啦,你不趕快去端菜,當心自己也被炒掉!”資深侍者拍拍菜鳥的肩頭,好心提醒:“下次要是有客人對餐點有意見的話,記得先跟孫經理說,她會處理!
孫經理?可是她不是被開除了嗎?誰來告訴他這是怎么一回事。
菜鳥看著同事的背影,欲哭無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