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是最富有的貧窮人。
她可以擁有很多喜愛的東西,但是不能特別偏愛某樣東西。
必須愛的是廣大眾多的子民,不是特定的某個人,也不該對誰表現出獨特的占有欲,要愛蒼生,否則無法成為一個明君。
其實不難。
倘若生活在這樣無所不得的富;首,很快便能學會沒有任何事物足以掛心。
她想,自己是個貪心的帝王。
因為自從登基之后,掛心之事越來越多,多到難以負荷的地步。
于是她又想,能做到的帝王,可能從來沒失去過任何東西,才能如此豁達,至少她辦不到。
所以放不下風曦,想見溫羅。
“主上,日安。”
當她睜開眼,從床上起身時,便聽到芙蓉幕外傳來聲音。
太儀的風寒花了十天的時間才好,隔天一早,左史和右史就換成了房術和溫羅。
盡管心下一陣欣喜,不過她習慣了在外人面前不動聲色,雖然在仲骸的面前常常失敗就是了。
聆聽著房術和溫羅簡單的自我介紹,太儀在屏風內,由宮女伺候著換上嶄新的衣裝。
每天都有新衣裳,穿過的,就像流水逝去,不再回來,所以不能獨愛。
撤掉屏風,掀開芙蓉幕,她又是個衣冠莊嚴的帝王。
“今后,要麻煩你們兩位了!贝掖倨沉艘云じ锔裁娴臏亓_一眼,她低聲說道,迎向在前方等候的仲骸。
“是。”跪坐在地的兩人齊聲回答。
她能分辨,哪個人是真心的?
房術終究是仲骸的軍師。
總是一身輕裝的仲骸今日難得換上較為慎重的服飾,雖然頭發還是隨興的扎在腦后,但是和他平時的食客裝扮已然有別。
太儀注意到兩人的衣裳顏色相近,似乎是用同一塊布制成的。
仲骸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
“主上今日很美!
今天她一身暗底繡金紋的外裳,搭上素白的內襖和肩巾,復雜的發髻盤了一層又一層,從后腦勺的部分開始插上金葉和金花的發簪,從正面看,仿佛有一朵金花盛開在她的螓首,最上層的發髻則插了樣式較簡單的單花簪和綠寶石。
只用金色和白色為底,襯托得太儀在王者風范下,多了一絲引人探究的女人味。
聽到意外的稱贊,太儀僅僅別開目光,淡然的問:“今日有要事?”
不能被看穿!
仲骸一句簡單的贊美,竟使她害羞難當。
莫名的,他們之間有了細微的改變。
自己病著的這幾日,縱使早上他會要她一起上朝,又總在退朝后找盡各種理由讓她先回寢殿休息,且每晚他都會溫柔的探她的體溫,然后撥弄她的頭發,或者輕拍她的胸口,哄她入睡。
這些奇怪的舉動,令她越來越難保持平常心面對他。
怎么能要求原本已經缺乏的東西突然冒出來?
“這陣子都會很忙!敝俸〕斐鍪帧
太儀斜睨了眼,把手交到他的手中。
從他們同寢殿后,一直是由他牽著自己步下階梯的,除了冷戰的那幾日。
“忙什么?”她踏下一階,又問。
“御茗宴。”仲骸在一旁領著,配合她的步調。
太儀一愣,“何時有這種宴?朕怎么不知道?”
天朝有品茗的風氣,從上位者帶動到民間,人人喜好喝茶,也人人各有一套茶經。
這個時代,武將也喝茶,但是把這等風雅之事變得慎重許多,因為喝茶時是不能佩刀的。
要讓經年累月帶刀互砍的敵軍不帶武器,坐下來好好的喝杯茶,兼套問對方虛實的茶宴不至于走樣,便要看召集人的派頭了。
所以仲骸以天子的名義,設了這場御茗宴,意在宣示自己此刻的聲勢之強大,此外也能藉此了解敵軍的情勢。
即使占據極陽宮,挾持太儀,天下也還分成五塊,要收回這些被諸侯們占據的土地,才能天下統一。
他的野心,還沒完。
“在主上病著的時候,孤擬詔設宴,準備宴請天下諸侯入宮,除了祝賀主上繼位之外,還要一起商討時勢,促進天朝繁榮!敝俸〔槐苤M的說。
恐怕是祝贊“他”吧!
太儀盈盈的眸光一轉,“但是極陽宮被燒毀的部分,尚未竣工。”
“極陽宮不過是被燒毀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部分用來招待諸侯們,綽綽有余。”仲骸可不認為有何大礙。
“那是先帝的故居!碧珒x斂起眉頭。
“孤想主上不會想請客來,卻又趕客出去住吧?”他對她的反應頗不以為然。
“從沒聽過用帝王的居所招待人臣的,這是大逆不道的事。”太儀輕哼一聲,神態高傲。
“主上現在居住的可是先帝的故居?主上睡在哪里,才是帝王的居所!敝俸》瘩g。
直到此刻,太儀才了解自己根本不可能說服得了他。
“總之,朕不答應!彼桓背粤顺禹辱F了心的模樣,絕不會任由他這么做。
“那么今日入宮的長孫家,該如何安排?”他把問題丟給她,好像全是她的錯。
“擬詔下令的,是朕嗎?”太儀靜靜的燃起怒火。
“當家做主的,是孤嗎?”仲骸反問。
她頓時陷入兩難,回答“是”,那一切就真的交由他來做主;回答“不是”,她又該如何收回已經發出的旨意?
為何他捅的樓子,她要負責收拾?
雙雙踏下最后一級階梯,他們松開交握的手,瞅著對方。
一段階梯,一場暗斗。
她以為眼前的人也有良善溫柔的一面,難道只是錯覺和妄想?
太儀漸漸看不清楚仲骸的臉,心也冷了下來。
“只有這點,朕不會退讓。”
“那么孤也有自己的做法。”
他們一同走出寢殿,前一刻還在生氣的太儀突然傻了。
寢殿的正門有個小小的人影,高貴的冬裘加身,讓她看起來飽滿許多。
“風曦……”姊妹相隔了一段距離,太儀看不清楚她的氣色,又不敢貿然上前,深怕那只是因為思念匯集而成的影子。
“不過去?”仲骸問。
她幾乎不想調轉目光,迅速的瞥了他一眼,確定是真的風曦,才邁開步伐,朝妹妹跑過去。
小小的風曦在見到自己的姊姊時,有一瞬間露出符合她的年紀該有的天真笑顏,但是眼角余光瞥見仲骸之后,神情一凜,恭謹的對著來到面前的太儀行禮。
“主上,日安。”
太儀的臉色一僵,懷疑自己聽錯了。
“風曦……你還好嗎?”
“回主上,風曦很好,謝謝主上關心!憋L曦始終垂首,維持崇敬的姿態。
太儀傻傻的瞪著妹妹的腦袋,搞不懂這是怎么回事,不過快一個半月沒見,她怎么會從“皇姊”改口成“主上”?
“風曦……朕是……”朕是皇姊。她想糾正,卻發現難以說出口。
她在乎風曦,因為是家人,但是她和風曦從來不熟稔,好幾次看著風曦,她都不認為自己盡過姊姊的義務。
她受的教育,讓她成為一個情感內斂的人,和風曦的年齡差距,以及甚少見面,都成為姊妹倆無法互相敞開心胸的原因。
風曦抬起眼眸,困惑的凝視她。
太儀心里很復雜。
也許有人和風曦說了什么,她才會改口稱自己為“主上”。
也許那個人就是仲骸。
“不,朕是想說,很高興看到你沒事!焙雎员澈笞茻岬囊暰,太儀擠出淺笑,不愿表現出一絲不安。
是的,她是個理智的人。
“托主上鴻福!憋L曦又垂下頭。
“你有缺什么嗎?告訴朕,等會兒朕差人送過去!彼l現即使見到唯一的親人,她的問話仍不超過這些仿佛陌生人的客套。
“謝主上隆恩,風曦衣食無缺,因為仲骸大人時常會上風曦那兒,詢問風曦有無缺些什么!
太儀感到一陣苦澀。
她不能見風曦,甚至連風曦被藏在宮里的哪一處都不知道,但那個放肆的挾持者幾乎連風曦都攏絡了。
雖然是血親,但兩姊妹的對話總是在十句內結束,倒是后頭漫不經心跟上來的仲骸起了頭。
“這陣子為了迎接天下諸侯,除了主上,身為皇族成員的風曦也必須在列!
“什么意思?”太儀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
他把瓜分她家天下的猛虎們一并迎進了極陽宮,還要她從玉座上起身相迎,她這個帝王的顏面何在?
“主上如此聰明,不必孤多做解釋!敝俸∧芸闯鏊劾锏膽嵑蓿瑓s心不在焉的回答。
“是啊!你何時曾向朕解釋過什么?”她譏嘲的說,飛快別開眼,不愿被窺見受傷的模樣。
仲骸雙手一緊,“風曦暫時會搬到這里和主上同寢!
她眼里的指控,令他沒來由的一陣煩悶。
太儀非但沒有開心,反而升起不好的預感。
他把從她身邊奪走的人一一還回來,這代表什么?他已經不需要用這些人來控制她了?
難道她內心的動搖,在他面前已經無所遁形?
激動的氣息在體內流竄,可是太儀小心翼翼的控制每一次呼吸,一點點示弱都不想。
她曾經崩潰過,仲骸卻無動于衷,他用游刃有余的姿態,徒增她的怒氣而已。要與他抗衡,就得表現出和他一樣的不為所動。
“你怎么說就怎么做吧!”
“包含先帝故居的事?”仲骸不懂得“超過”兩個字怎么寫。
“隨你!彼难例X咬得死緊,再一次在他的面前踐踏自尊。
反正,也不值錢。
她現在光是想保護回來不易的人,已經捉襟見肘了,什么能利用的都得用,哪怕是一直放不下的尊嚴。
“謝主隆恩!
仲骸的謝恩,諷刺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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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極陽宮上上下下忙翻了。
太儀依照仲骸的希望,以不至于過分的禮數來迎接了扎根遠山的長孫護,以及其麾下的幾名部將和軍師,然后設接風宴……鎮日下來,她不記得自己換了幾套衣裳,說過什么話,只曉得快累癱了。
她忍著疲憊,在宮女的護送下,先行回到寢殿,一踏進去,滿室的花香撲鼻而來,稍稍打起精神。
風曦一見到她,立刻迎上前。
“主上看起來很累,風曦已經要人燒好洗澡水了,請先入浴!
看見風曦,太儀猛然想起仲骸說過的話。
“你一直在等朕?”
“是的!
眼下都深夜了,她一個大人都快撐不下去,風曦雖然在接風宴進行到一半便離開,卻等她到現在。
“以后別等了,累了就先睡!睕]有被親人等過,太儀心頭暖烘烘的,卻不希望接下來的日子讓風曦累著了。
小孩子該睡的時候就要睡,才能健康的長大。
“風曦不累!彼龘u搖頭。
太儀以為妹妹指的是今夜,也沒說什么,點點頭后,在宮女的服侍下,踏入飄浮著花瓣的浴池。
依水溫適中這點來看,風曦是算準了時間要人燒水的吧!
太儀放松了肩頭,舒服的靠在浴池畔,抬頭望向天井。
“水溫還可以嗎?”風曦躲在屏風后,小心翼翼的探頭。
太儀一頓,連忙回答:“很好!
風曦早熟的臉上出現心滿意足的微笑,“主上喜歡這種味道嗎?”
“哪種味道?”太儀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看到浴池里飄浮著牡丹花瓣,才恍然大悟,“朕比較喜歡月季的味道。”
看見妹妹的小臉稍微垮了下來,她猛然驚覺浴池里換成牡丹花瓣很可能是妹妹的主意。
“不過牡丹也好,朕不介意!辈簧瞄L圓話,這已經是太儀所能想出的最佳說法。
“風曦會記下來。”她很快又提起精神。
“喔……嗯……”不知道該回答什么,太儀尷尬的應了幾個單音。
風曦也沒說話,可是堅持在屏風后觀察她,眼里還透著好奇。
對她而言,和太儀相處的時間是很寶貴的。
上一次聽宮女說,是因為她做錯了事,才不能在十五日那天和姊姊見面,所以這次她特別小心,只要有仲骸在的地方,都很努力表現出成熟穩重的一面,希望即使御茗宴過后,也能一直和姊姊住在一起。
“你這樣看……朕沒辦法好好的洗……”太儀非常不習慣有人這樣看著自己。
風曦的嘴角下垂,以為自己被嫌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