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縷城位於嶺南慕州,占地千里,幅員遼闊,加上土質(zhì)肥沃,四季如春,城民生活完全不虞匱乏。
然而幾代以前,西門家還只是地方小戶,因為經(jīng)商有道,買下附近大片土地才成為當(dāng)?shù)氐刂鳎徊涣虾髞韲覒?zhàn)亂,幾年烽火,民不聊生,西門家以強護弱,便在自家的土地上修筑城墻抵抗無情戰(zhàn)火,同時收容災(zāi)民避亂。
戰(zhàn)爭結(jié)束,干百災(zāi)民無家可歸,便受了西門家的恩澤在城內(nèi)扎了根、落了腳,成為萬縷城城民。
因為存著這樣一段淵源,城內(nèi)百姓全都敬奉西門家為主,世世代代感恩忠誠,而西門家也以仁愛相待,代代守護、造福城民。
西門濤正是西門家第三代,卻沒有絲毫富貴人家的奢華靡爛習(xí)氣,反倒將西門家的生意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甚至富可敵國,完全打破富不過三代的傳統(tǒng)觀念,萬縷城內(nèi)泰半以上的鋪子都是屬于西門家的,投資在外的產(chǎn)業(yè)卻也不少,光是每日送到西門家的帳冊,就幾乎可以壓死人。
然而西門濤厲害的地方、就是懂得用人,和利用人。
以往,管事們會將帳冊送進西門濤的書房,如今在西門濤的指示下,管事們會直接將部分的帳冊交給孔明玥處理。
也就是說,她不只是成了石英的左右手,更成了西門濤的新帳房,只是掌管的不是銀子,而是書面帳。
每日傍晚用飯后,她就得進到議會堂里幫忙檢閱帳冊,偶爾石英會現(xiàn)身,和她討論帳務(wù)上的事,但大多時候他都是在西門濤的客房,和西門濤密談生意上的細節(jié),有時石蘿也會一塊兒,石家兄妹深受器重可見一斑。
今晚,偌大的議會堂又是只有她一人,雖然進了西門府后工作變得更加繁忙,她倒是無所謂,畢竟她擅長算帳也喜歡算帳,何況當(dāng)初她混入萬縷城的目的就是為了接近西門濤,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之中。
燭光下,纖長手指在算盤上快速撥弄,木珠子滴滴答答作響,像是十來顆珠子茌玉盤上來回彈跳,雖然清脆卻也紛亂,讓人難以想像那計算之人的手指究竟有多靈巧,眼有多快,而心思又是如何地縝密。
當(dāng)西門濤推開議會堂的大門時,瞧見的就是孔明玥專注算帳的模樣。
在燭光的照映下,孔明玥平凡依舊,一身肌膚卻比白日顯得更加粉潤白皙,即使是女人,也甚少有人擁有這般晶瑩似雪、粉嫩無瑕的肌膚。
那副瘦弱的身軀,大概就數(shù)那身肌膚最迷人了。
黑靴無聲跨過門檻,西門濤進入議會堂,筆直來到方長的議會桌邊。
桌上擱著兩疊帳冊,厚的那疊夾著數(shù)張紙箋,代表是被看過而有問題,若是一般人,就算花上一整夜也不見得能將那疊帳冊看完,孔明玥卻只花了一個時辰的時間,便處理了如此多的帳務(wù)。
即使見識過好幾次,此人的能力仍讓人驚艷。
“聽說,你今日在織廠里受了傷?”
低沉的嗓音緩緩自桌前落下,撥弄算盤的手指驟然停止,諸葛玥迅速抬頭,仿佛直到這會兒才意識到他的到來。
“城主。”她擱下算盤,有禮的自椅子上起身。
西門濤比了個手勢,要她坐下,同時順手拉了張椅子,隔著長桌坐到她的面前。
“傷到哪兒?”他繼續(xù)詢問她的傷勢,仿佛是專程來關(guān)心她的。
“不過是被織機壓到了指尖,沒什么大礙,多謝城主關(guān)心!彼徽Z帶過,沒敢真的坐下,總是恪守著主仆之間的分際。
“平常見你精明能干,沒想到你也有迷糊的時候。”西門濤勾唇微笑,倒也沒堅持要她一定得坐下。
她沒回話,只是安靜的斂著長睫,盯著算盤上的數(shù)字,無事不登三寶殿,他日理萬機,偶爾夜里要干的“活兒”也不少,她只是個新上任的小帳房,她可不認為他真的是來關(guān)心她的。
“你的話總是不多!甭牪灰娐曇,西門濤不禁又揚高了嘴角。
她依舊斂著長睫!氨奥氉熳荆桓叶嘣。”
“腦袋聰明的人,嘴巴通常也不會差到哪里!彼捴杏性挼卣f著!爸辽伲峭砟阍谥莞锞捅憩F(xiàn)得很好,連知州府總管也讓你騙了去,和你一塊兒離開。”他總算切入主題。
“卑職只是恪盡本分。”
“恪盡本分?”他加深笑意!耙彩,你向來都很恪盡本分,除了懂得替主人的奸情把風(fēng),就連帳務(wù)也處理得極好,連石英都對你贊不絕口,完美得實在讓人找不出什么缺點!彼菩Ψ切,雖是贊美,卻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卑職惶恐!
“得了,你我都知道你不是個唯唯諾諾的人,不必裝出膽小伯事的模樣!彼p哼一聲,注意到她總是習(xí)慣在他面前斂著眼睫,於是開口命令:“抬眼。”
她依言照做,燭光在彼此間輕盈搖曳,她沉靜迎上他的目光。
無論什么時候,這個新帳房的眼神總是淡定無波。
以一個弱冠少年而言,孔明玥太過老成、太過能干,也太過淡定,一雙沉靜的黑眸恍若看透世間萬事,就連撞見他與將軍夫人偷歡也能處之泰然,甚至巧妙地替他引開大將軍,凡事面面俱到。
關(guān)於孔明玥的佳言褒語不勝枚舉,無論男女老少全都對這個新帳房印象極好,雖然管事曾保證他絕對沒問題,石英也已派人查證他的來歷,將孔明玥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可他就是覺得哪里不對。
毋庸置疑的,孔明玥絕對是個人才,就連他也不得不贊賞,可惜人若是太過完美反倒顯得可疑。
這或許就是他無法不特別注意他的原因。
“那晚你‘護主有功’,我一直想找個機會獎賞你!
“多謝城主,不過就如卑職所言,卑職只是恪盡本分,實在不需要打賞!彼龘u搖頭,婉拒了他的好意。
“我說要賞,就是要賞。說,你要什么?”不料他卻不許她拒絕,語氣專斷,眼神霸銳,迥異於平時的慵懶溫和。
淡定水眸輕輕眨了幾下,她靜靜看著他俊美無儔的臉龐,瞬間明白這才是他的真面目。
他就像頭笑面虎,看似慵懶無害,事實上卻比誰都還要危險陰猛,凡是他想要的,不擇手段也會得到,而若是他想做的,誰都不許阻擋。
雖然她混進萬縷城只是為了寫春史,除此之外一概沒興趣,不過既然得順著他的意才能免除麻煩,她也只好卻之不恭了。
她想了想,決定先解決掉生活上的麻煩。
“既然如此,就請城主容許卑職擁有獨自的廂房!庇辛霜氉缘膸浚笏M出行動也比較方便。
“喔?”他又笑了,目光掠過一抹輕佻。“我記得石英曾經(jīng)說過你的出身,說你打小就在青樓里幫忙,怎么?聞慣女人的胭脂味,倒是不喜歡和一群大男人擠在一塊兒了?”他邪肆調(diào)侃,說著男人間才懂的事。
“這也是原因之一!彼c頭,竟也不否認,任由他胡思亂想,畢竟她是個女人,即使偽裝成男人,還是不便與一群大男人生活在一塊兒,“不過主要還是卑職作息不定,容易給他人帶來不便,所以才會想要獨自一房。”她實話實說。
“你倒是挺會替他人著想的,莫怪進府沒多久,誰都對你有好印象。”他又開始話中有話了。
“卑職只是實話實說。”她的神情始終平靜如水。
他又輕哼,越來越覺得這個孔明玥沉定得不像是二十歲的少年,偏又挑不出毛病。
“也好,就給你一間獨立的廂房!焙陧㈤W,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我記得議會堂附近正好有座院落空著,以往我和石英處理公務(wù)累了,也會在那兒小憩,你就住那兒吧!
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些不懷好意的味道。
“卑職不敢要院落,只要有地方窩身就行了!彼斏鲹u頭,不肯輕易接下這樣的“大禮”。
“既是打賞,就該給好的,”他挑唇一笑,笑得不懷好意!蔼氉砸环看_實較好處理帳務(wù),就算熬了夜也吵不著他人,何況那院落也離我的住所近,往后若是有問題也方便傳達,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不會委屈你的!
是不會放過她吧?
粉唇微啟,她差點就想戳破他滿嘴的謊言。
都怪她傻,以為順著他討了些賞,就能免除麻煩,沒想到卻是與虎謀皮,一腳踏進他布好的陷阱里。這男人到底要利用她到什么地步,才會甘心?
“怎么又不說話了?”他逗弄似地問著他。
她微惱地看著他,將滾到舌尖的埋怨勉強吞回腹內(nèi),吸了幾口氣,才又淡淡開口:“卑職無言以對!
聽出她語氣間的懊惱與賭氣,西門濤薄唇一掀,瞬間朗聲大笑,臉上盡是陰謀得逞的快意。
“西門家的帳房可不好當(dāng),往后你要學(xué)的還多著呢!”
她很努力地不去瞪他。
“卑職已有體悟!闭账@樣子的玩法,她真懷疑往后送到她房里的帳冊將不會再是一疊疊,而是要用拖車才能拖得勁。
“真高興你擁有如此好的悟性。”他絕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將落井下石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
眼看該玩的該賞的都做齊了,他才自椅子上起身,并順手將那些夾了紙箋的帳冊拿在手上,打算回房研究其中的差錯,進而要求管事改善。
見他要走,她主動自長桌后方繞了出來,積極地想送走他這尊大神。
“卑職送城主!
“不用多禮!彼Φ眯臐M意足,看得出心情愉快得很。
“那,卑職就不送了!彼挂哺纱啵真的就順了他的意。
反正往后注定要為他做牛做馬,省了這些繁文縟節(jié),她也多點時間算帳。
這男人城府深,眼光銳,懂得用人,更懂得利用人,只怪她為了早日潛入西門府而表現(xiàn)得太過,才會讓他這個禍害如此“看重”她。
也罷,凡事總有一體兩面,既然他對春史有貢獻,那么她付出一些代價也是理所當(dāng)然;只是話說回來,繼那夜不歡而散后,將軍夫人便沒再出現(xiàn)過,莫非是被傷透了心,決定跟他老死不相往來?
既然如此,螺春堂的羅寡婦近來動作頻頻,總會趁著送酒的時候猛送秋波,將軍夫人若不打算加把勁,那接下來她還是多注意點羅寡婦的好。
西門家產(chǎn)業(yè)多且廣,撇開其他產(chǎn)業(yè)不談,光是絲綢就分為絲治、絲調(diào)、絲坊、絲織、絲染、絲繡、絲工七個工署,做成布匹之后,又從布料結(jié)構(gòu)、工藝、用途分出好幾個工署,各自裁做成不同的絲織品。
“廣云織”不過是專門販賣布匹的店鋪,此外還有專門兜售衣裳、鞋帕的“綾羅織”、專門床幃繡被的“湘水織”。
如此規(guī)模,非得要有相當(dāng)?shù)娜肆Σ拍軌驊?yīng)付。
只是男女畢竟有別,為了方便管理這些女工,西門濤便將七大工署交由石蘿掌管,自己則在幕后統(tǒng)籌。
石蘿清麗高雅,心思縝密,雖然年紀輕輕,能力手段卻完全不輸給哥哥石英,七大工署在她的打理下,全是井井有條,不管是工署管事還是女工,全都對她唯命是從;平時若沒有什么大問題,絕不會驚動到西門濤,可凡事總有意外的時候——
此時在西門府的議會堂內(nèi),西門濤正和“廣云織”、“綾羅織”、“湘水織”的管事們,討論下一季布匹的花版紋樣,石英和諸葛玥也在席間;然而會議才進行到一半,石蘿便在父親,也就是內(nèi)總管石魁的帶領(lǐng)下,進到議會堂內(nèi)。
三名管事原本正在討論花版的運用,一見到石蘿,全都不約而同地停下聲音,明白她會打斷會議,絕對是為了什么大事。
西門濤和石英也停止交談,抬頭看向她。
只有諸葛玥完全無動於衷,始終專注地撥動議會桌上的檀木算盤,埋頭處理西門濤稍早丟給她的帳務(wù)。
不過她雖然沒抬頭,卻還是暗中分神注意著狀況。
早在創(chuàng)城之前,石家便是西門家的忠仆,世代皆忠誠服侍于西門家,深受西門家的信賴,石英、石蘿正好是第四代。
這對兄妹完全承襲了雙親的優(yōu)點,男的俊,女的俏,腦袋瓜更是精明過人,是西門濤在生意上的得力助手;雖是主仆關(guān)系,不過西門濤相當(dāng)看重兩人,給予兩人不小的權(quán)力,允許兩人不用經(jīng)過通報,即可自由進出任何議會。
“什么事?”西門濤淡淡地問道。
“稟告域主;是蚜害!笔}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語氣卻是萬分恭敬。“這幾日南風(fēng)盛行,不知竟帶來了蚜害,今兒個一早,桑民們便發(fā)現(xiàn)田里桑樹有不少全染上了蚜病,雖然已用最快的速度徹底檢查,并將染病的桑樹盡數(shù)鏟除,但卑職擔(dān)心范圍還會再擴大!
才聽到蚜害,石英便皺起了眉頭,管事們也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
要知道絲綢若要品質(zhì)好,蠶兒就得養(yǎng)得好:蠶兒要養(yǎng)得好,桑樹就要栽得好;桑樹要栽得好,清澈的水質(zhì)、溫暖的氣候、肥沃的土壤缺一不可,只要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或是其中一個條件出了問題,就會嚴重影響到絲綢的好壞。
雖說人禍可防,可天災(zāi)卻是想擋也擋不了,這次的蚜害,伯是萬縷城今年以來最嚴重的問題了。
“影響多深?”唯獨西門濤面不改色,鎮(zhèn)定如常。
石蘿恭敬斂眉,卻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截至目前為止,已經(jīng)鏟除一甲的桑樹:入秋之后至少會影響到五房的蠶兒,若是范圍繼續(xù)擴大,卑職擔(dān)心來年絲綢的產(chǎn)量恐怕要減少兩成以上!
兩成?!
一聽到這個數(shù)字,管事們?nèi)己莺莸爻榱丝跉狻?br />
若是在其他地方,兩成的絲綢產(chǎn)量或許不算多,可在萬縷城里,兩成的絲綢產(chǎn)量可是相當(dāng)于上千匹的布,那利潤都是用一箱、一箱的黃金來計價的!
石英神情凝重地望向窗外,狀似在思考對策。
管事們也皺著眉頭,快速回想自家的庫房里還有多少存貨。
入秋以后,桑葉的產(chǎn)量就會開始減少,蠶兒的活動力也會減退,不適宜再新養(yǎng)幼蠶,再加上這次蚜害影響,來年怕是問題多了。
四人臉色皆十分凝重,西門濤卻依舊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