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進入小暑。
天氣熱,太陽毒辣,但這些不方便沒有阻撓各家老爺太太想給孩子訂親的心。
中午熱?沒關系,那辦晚宴,有月亮就賞月亮,沒月亮就賞星光,總之一定要弄出個名頭讓孩子們見面。
今日是段家請客。
倪家、文家、尚家、費家都到了。
宋太太汪蕊也帶著兩個孩子去了,宋心瑤、宋心梅。
眾人就看宋家兩個女兒,宋心瑤似空谷幽蘭,宋心梅是盛放牡丹,真各有各的好,都夸贊起宋太太會教。
段路身為主人家,自然要出來招呼。
這是宋心瑤第一次近看段路,就一種……不知道該怎么說,還行吧。
嫁人嫁的是人品,段路人品不錯,她自認成親過門后還是能做到舉案齊眉的,到時候生娃、帶娃,日子悠悠過,女人的一輩子就這樣了。
兩人大抵都知道家族對這樁婚事的態度,因此尷尬中又有點不好意思。
宋心瑤不斷告訴自己要好好表現,這關乎著她一輩子,絕對要給段路留下一個好印象才行。
于是背更挺,展現出多年良好的儀態教育,看得段太太暗自點頭,果然嫡女就是不同,走起路來肩平腰挺,不像那個庶女,雖然皮相好,但走路的樣子不行,一看就是沒下苦工練習過。
宋心瑤無暇顧及其他,一路注意不要左顧右盼,所以園子長什么樣子她都沒看到,只聽說段老太太喜歡夏菫,一路進來,小徑兩邊擺滿一盆盆的夏菫,開著小小的花朵十分可愛,路旁的夏菫也是她唯一能見到的植物了。
宋心瑤其實覺得自己還可留個一兩年,但沒辦法,十五歲的年齡擺在那里,爹娘都急,別說母親,心梅跟心湘才十四歲,陳姨娘跟趙姨娘也開始留心了,每次母親準備出門總是各種拜托討好,求母親帶上庶女一起。
入得亭子,下人擺上各種水果——實在沒邀請的頭銜了,段太太直接說,鄉下的莊子送來一批上好的荔枝,請大家來嘗嘗段家的果子。
段太太笑咪咪的,“這妃子笑一年才幾筐,都是送送親友就打發了,外面可買不到,大家嘗嘗味道如何?”
她啊,是越看宋心瑤越喜歡。
大家閨秀就該這樣,有禮儀、有教養。
至于宋心梅雖然漂亮,不過只是個庶女,她的親兒子怎么可以娶一個庶女為妻,那不是讓她沒臉嗎?
于是給段路一個臉色,暗示他過去跟宋心瑤說說話。今日讓他們見見面,只要孩子都不反對,兩家就可以開始說親了,成親后就會有小娃娃。想到孫子,段太太臉色更急,只差沒出聲催促了。
段路當然也知道今天主要是為了什么,宋大小姐他看著也行,清清秀秀的感覺很乖。女子嘛,最重要的就是乖順,那種太有主意的、脾氣太硬的都不行,他看宋心瑤應該是個軟棉花,這樣才好,丈夫是天,成親后才能和諧。
于是過去一揖,“見過宋小姐!
“段公子。”
“聽家母說宋小姐喜歡彈琴?”
“略有涉獵而已!彼涡默幤鋵嵪胝f“本小姐彈得可好了”,不過這種話只能放在心底,女先生說了,自謙是美德,女子不可忘。
“我剛好前幾天得了一本難得的琴譜,我不善彈琴,就轉送給宋小姐!
琴譜是個很不錯的禮物,沒有曖昧的意思,也不值幾個錢,宋心瑤是可以收的,收這種東西并不失禮。
她突然想起,段路是聽段太太說,段太太那兒肯定是母親跟她提的,那薛文瀾是怎么知道她喜歡琴?小時候雖然一起學習,但那畢竟是小時候,她十歲后就已經分開院子另外請了女先生,他怎知她對琴的心意沒有改變?
疑惑間,段路已經從丫頭手上拿過一本藍色琴譜,宋心瑤雙手接過。
啊,是《天璇歌》,以北斗七星為印象編出來的曲子,雖然會的人也不多,不過這曲子她會——家里有錢,她又有興趣又有天分,會的曲子真的不少。
宋心瑤笑說:“謝謝段公子!
“這琴譜是鋪子里的掌柜特別推薦的,說稀少,因為曲子太長,練習的人倒是不多!
宋心瑤知道自己該感謝他的好意,可是就忍不住想,薛文瀾都知道要去找古譜,古譜才稀少,你一個大少爺怎么沒自己的主見,就聽掌柜的說?掌柜的不就是喜歡把賣不出去的東西假裝成鎮店之寶嗎?
但想想也算了,沒主見有沒主見的好,耳朵軟的人至少將來不會給她臉色看——郎有情妹有意什么的都是戲曲中才有的,她知道生活沒那樣多的故事。
找個不差的人一起過日子,這就是婚姻大事。
這段公子只要不嫖不賭都算好事,何況他房中還無人呢,她這個大醋桶絕對不允許自己還沒過門對方就有通房,就算自己過門了那也不行,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想想人生就這樣了,好無趣,真想回到小時候,把三、四歲到十五歲再活一遍,這時候最快樂。
宋心瑤勉強打起精神,“不知道段公子平常喜歡做些什么?”
“也沒什么,就是喜歡聽聽戲,要是詠春樓有新的牌子,一定會去捧個幾場!
“聽戲挺好的!
“就是!倍温丰莘鹩龅街,“我娘還說我不務正業,我哪有不務正業,該算的帳我不都算得好好的嘛。聽聽戲、捧捧場又沒什么,花個幾兩銀子圖個樂子,那點錢我們段家又不是花不起。”
宋心瑤心想,段太太說的還真沒錯,她一個宋家大小姐一個月的例銀也才一兩,段路居然一次就能花上幾兩圖樂子,一個月去個五次好了,那就是二三十兩呢,普通人家都可以過上兩三年的日子了。
但他說的也沒錯,段家花得起,她也不能說什么。
去聽戲總比去青樓好,戲子再美那也是個男的,下了戲啥都沒有。但青樓的姑娘就不是這樣了,那可不是幾兩銀子的事情,幾百兩、幾千兩都可能,青樓的頭牌個個絕美無雙,每年都有傻子為了頭牌傾家蕩產。
這樣一比,聽戲就挺好的,至少銀貨兩訖。
也許是說到喜歡的東西,段路興致開始高了起來,詠春樓很大,詠春班更不一般,分成四個部,梅蘭竹菊,梅部的當家小旦擅長哭戲,這哭起來是梨花帶雨,《孟姜女》是最為叫好的戲碼。蘭部當家小旦擅長武戲,一部《穆桂英》看得人拍手叫好。竹部的小旦最是漂亮,身段好,那《貴妃醉酒》可是看得人人喝采,比起來菊部的小旦算是比較平庸,不過勝在年輕,將來性很大。
宋心瑤心想,她好像懂得段太太的想法了。
不過現實是現實,現實不是看戲,戲中才有那種十全十美的夫君,現實沒有,段路真的是還不錯的人選了,成親后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了,反正著迷看戲比著迷青樓跟賭博好一百倍,后面兩者才是真的不能忍。
說來說去,這段路簡直就是她爹宋有福的翻版啊,將來大概也就是把孩子放給妻子管理,自己跟朋友喝酒聊天、賞鳥斗雞。
算了,每個人總會有些小嗜好的,喜歡看戲無傷大雅,這她可以。
不遠處,段太太跟汪蕊笑意盈盈,喜不自勝,都想著孩子看起來聊得還可以啊,這好事可該近了。
兩人正說著,倪光宗卻過來,笑嘻嘻的道:“段路,好你個重色輕友!蹦橆a紅通通,明顯喝高了。
段路跟倪光宗私交不錯,年輕男孩子在一起難免說些下流話,此時見倪光宗醉了,怕他捅了出來,讓宋心瑤不樂意——是,宋心梅是美,但母親看重的是宋心瑤,他當然只能遵從母親的意思。
不過那宋心梅真的很漂亮,他也見過不少大戶小姐,卻沒人能生得這般,好像夏日盛放的花朵一樣,又野又艷。
段路扶著倪光宗,“宋小姐,我帶他去洗洗臉!
“段公子請自便!
眼見段路扶著踉蹌的倪光宗去了,宋心瑤也回到母親汪蕊身邊。
汪蕊一臉喜色,“怎么樣,段公子人可好?”
“還行吧!
“什么還行?母親瞧著不錯!
“就是太著迷戲曲了。”宋心瑤把他的話重復了一遍,“這哪里是普通的喜歡,這都成癡了!
“總比你爹好,出門看戲至少還知道他去詠春樓,你爹一出門,不回來都不知道人往哪里去!
宋心瑤點頭,“女兒也是這樣想的!
汪蕊欣慰,“女人哪,就是該認命,不要想太多,等成親有了孩子,日子不知道過得多好,到時候你就不會去管丈夫了,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兩人說了一會話,費太太又過來跟汪蕊聊天,汪蕊便把女兒放一邊了——自己女兒自己知道,宋心瑤不會鉆牛角尖,讓她想一想,事情就好了。
宋心瑤拿著手上的《天璇歌》,心里不知道該怎么想才好。說段路不上心嘛,人家也給自己挑了禮物,要說上心嘛,又明顯敷衍,還直接告訴她“就是掌柜推薦的”。
說起來,薛文瀾送她的《若河光》還沒練習熟呢,彈琴可比看譜難上數百倍,而且那古譜實在太舊了,她每次翻都要小心翼翼,怕翻破了。
一個表弟都知道要花心思,一個可能的夫婿卻這樣敷衍……
可是就像母親說的,誰讓她身為女子,女子就得認,何況這段路已經很不錯了,文太太的兒子文大豪那才真的不行,就算文太太從小看著自己長大,喜歡自己,但要一起過日子的是丈夫又不是婆婆,怎能因為好婆婆就出嫁哪。
倪秀英悄悄挪過來,“宋家姊姊!
宋心瑤自從知道倪秀英喜歡新天,就對她很有好感,于是笑著回答,“怎么?”
“我想去凈個手,你陪我去!
“好!
宋心瑤把琴譜交給牛嬤嬤,交代她好好保管,她帶著大雅,倪秀英也帶著貼身丫鬟,便跟著段家的指路丫頭去了。
段家真的挺大,在那丫頭帶路下也花了快半刻鐘才走到客居休息室——一房的小小院落。
倪秀英凈了手,又想想宴會已經過一半,便換了身衣服。
宋心瑤也是這心思,想著太陽快要下山,便換下湖水綠的襦裙,換了一襲妃紅色的珍珠刺繡衫,珍珠百合裙。
兩人換好衣服,一出院子,發現天已經近黑了。
段家的指路丫頭見兩人出來,又要帶兩人回花園,豈料倪秀英卻道:“走竹林吧,那邊比較快!
倪家跟段家有點親戚關系,從小就來往,次數多了自然對院子有印象——不知道怎么去,但知道有那樣一條小路。
那丫頭連忙道:“那竹林路有點泥濘,怕小姐們弄臟鞋子!
倪秀英道:“沒關系,都晚了,沒人注意到鞋子,遲到了更不好!
宋心瑤心想也是,晚飯快開始了,要是大家都入座她才出現,又不知道會有什么閑話出現。
那指路丫頭眼見如此,自然不會再反駁,“那請兩位小姐隨奴婢來!
來凈手更衣時,沒想到天黑得這樣快,也沒人帶燈籠,現在都快看不清了。
走著走著,突然一陣嬌笑傳入耳中,“倪公子,你說的可是真的?”
宋心瑤怔住,心梅的聲音?
倪秀英也是呆住,倪公子?今日到來的倪公子只有一人,就是她的雙胞胎弟弟倪光宗。
“自然是真的,爹娘寵我,我喜歡誰,一定讓我娶誰!蹦吖庾谟悬c醉,但聲音卻壓得低,“你長得這么漂亮,我第一眼就喜歡你了!
“可我只是庶女……”
“庶女又怎么了,乖乖我的小梅兒,你別委屈,哥哥我心疼呢,你摸摸我的胸口,摸摸,安慰安慰它!
宋心梅一聲輕笑,“哥哥可別騙我!
“騙你做什么,哥哥我上回在宋家看到你,就念念不忘,這樣的美人若是讓我娶回家,我就天天不出門!
“哥哥真要娶我?”
“哥哥不只要娶小梅兒,還要跟你恩恩愛愛,我們倪家就我一個兒子,梅兒你過門就是正房少奶奶,上上下下都要看你臉色,你要是不開心就跟我說,我把那人趕出去,不尊敬你,那就是不尊敬我,這樣的下人要來何用?”
“那哥哥那些通房妾室怎么辦?”
“趕出去,以后梅兒不喜歡的,哥哥我就不喜歡。”
兩人以為竹林無人,說話放肆,倪光宗酒醉膽大,宋心梅有意勾引,說的話越來越不堪入耳。
宋心瑤面色鐵青,倪秀英臉色也不好——太不堪了,高門大戶的少爺千金像個下人一樣在草叢中調情,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兩人想在草叢中就定下,這怎么行,傳出去宋家還要不要臉、倪家還要不要臉。
那帶路丫頭突然咳嗽起來,大概驚擾了草叢中的兩人,兩人也沒相詢,一下子從草叢中爬起,迅速跑了。
倪秀英大怒,一巴掌就打下去,“死丫頭,誰讓你提醒的。”
“小姐見諒,咳咳,奴婢不是故意的!碑斎皇枪室獾模裉焓裁慈兆,能出來替主人做招呼的都是人精,那丫頭眼見事情丑陋,怕宋小姐跟倪小姐過去捉人,這才出聲提醒——要罵回你們家里去罵,不要在段家惹事。
宋心瑤也不想欺負一個丫頭,拉著倪秀英的手,“算了!
倪秀英卻是又難堪又生氣,想說宋心梅怎么配她弟弟,但又想著宋心梅是宋心瑤的妹妹,一口氣不知道往哪發,又打了那帶路丫頭一巴掌,這才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