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孝,是宋家每天的例行公事。
吃完早飯后都要到許氏的院子,也沒什么大事,就是說說話、看看孩子,如果遇到需要祭祀或者上廟就有點話聊。
在翠風院用過早膳,宋有福就出門找朋友了——這是非常不合情理的,自家老母自己不去看,卻要妻子兒女去探視跟問安,要說宋有福是做什么大生意,汪蕊也就算了,偏偏宋有福也不是。
宋家先祖爭氣,累積不少財產,這幾代子孫卻是不行,就靠著收租過活。什么是收租,就是一年看兩回帳本,其他的日子就用來跟朋友喝喝小酒、逗逗鳥。說來是很不像話,不過宋有祿跑了,宋家只剩下宋有福,宋波跟許氏便慣著這個二十幾歲的兒子,只要不賭,啥都好說,跟朋友喝酒下棋?去去去。遛鳥斗雞?可可可。只要宋有福每天晚上回家吃晚飯,那就是孝順頂天的好兒子。
嫁入宋家八年,汪蕊也想開了,反正自己現在膝下有宋心瑤跟宋新天,好好養育兒女就是了,宋有福想做什么都隨便他。
給宋心瑤系好錦繡披風,又整理了宋新天的襖子,看看宋心梅跟宋心湘,都還行,后面帶著陳姨娘跟趙姨娘,大隊人馬這就往許氏的松桕院前進了。
路上看到二房的朱氏,兩妯娌各有親熱——要說宋家能過得這么和平,人口簡單絕對是最大的原因。
二房宋有祿跑了,自然沒孩子,孩子就是底氣,沒孩子的二房根本不可能跟大房爭。
至于陳姨娘跟趙姨娘都只生女兒,有什么好跟正妻嫡子爭的。
所以說汪蕊過得很順心,雖然有些煩人的小事情,但那都好說,比起幾個姊妹的夫家,她算是過得最清幽的了。
一群人穿過垂花門,進入了松柏院,坐定后熊嬤嬤才往內廊請許氏出來——以往是這樣子的沒錯,但今日卻不同。
扶著許氏出來的是個漂亮少婦,少婦手上還牽了個長得十分俊的男孩。
汪蕊跟朱氏妯娌多年,默契還是有的,此時兩人面面相覷,都從彼此眼中看出疑惑,這這這這誰。
倒是汪蕊靈活些,見那少婦面容跟許氏有三分像,心想莫不是許氏那邊的親戚?可也不對啊,他們跟許氏的娘家許家來往得不錯,年年都要見面的,都沒見過這少婦,許家同齡的男孩都小猴子似的,上房揭瓦的沒一刻安靜,也沒能像這孩子這樣沉得住氣。
許氏坐下了,拉著那少婦跟孩子坐在自己身邊,汪蕊一個警醒,許氏這是在暗示這少婦可不是外人。
汪蕊很快堆起笑意,“老太太早,這娘子長得可俊了,孩子也水靈,媳婦瞧著就想結交,老太太也不給媳婦介紹介紹?媳婦心急著呢!
-汪蕊此舉正得許氏心意,她當家多年,又怎會看不出來周華貴個性怯怯懦,文瀾是個護母的好孩子,可惜年紀太小,有心也無力。
剛剛在內間時,華貴便一臉不安,反倒是文瀾這孩子一直跟他母親說話,轉移注意力。
她這個姨祖母看在眼中,忍不住也點頭。孩子是好孩子,只要好好栽培,將來一定能給華貴當依靠。
出得大廳,見大媳婦這樣主動,許氏很高興,“這是我嫁入周家的小妹留下的女兒,相公姓薛,這是她兒子,叫做薛文瀾,以后就住在我們家,我打算開雁陽院給他們母子住!
轉而向周華貴道:“華貴,這里都是自己人,這是你大表嫂、二表嫂。你大表哥忙,可能要過幾日才會見得到,你二表哥云游四海去了。你大嫂跟二嫂都是好人,以后不明白的都可以去問問!
周華貴點點頭,有點不安的,“華貴見過大表嫂、二表嫂。”
“都是自己人。”汪蕊笑意盈盈的說:“既然已經嫁人,以后府上還是稱呼薛太太吧,表示尊重,老太太您瞧這樣可好?”
許氏點點頭,“好,那你發落下去吧!
不管叫周華貴為表小姐還是姨小姐都很奇怪,不如直接叫薛太太,汪蕊這也是留個心思——她可是汪家教養出來的嫡姑娘,一見這陣仗哪還有什么不明白,肯定是落魄親戚上門了,許氏舍不得而已。
如果一直喊著“薛太太”,等同也在提醒,你是外人。
現在孩子小就罷了,以后孩子大了可得搬出去啊,這是宋宅,你們姓薛,別想在這邊養老。
至于為什么夫君沒來,也不用問了,反正不是走投無路,沒人會這樣來依靠遠房親戚的,口音都不是京城口音,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倒有點像是南方人。
身為大房太太,汪蕊想得很多,除了要保障自己的權利,也要討許氏開心,于是笑說:“老太太,媳婦有個建議,您聽聽成不成?”
汪蕊做事情一向有分寸,許氏于是點點頭。
汪蕊笑道:“文瀾跟心瑤幾個孩子的親戚關系有點遠,真要那樣稱呼倒顯得生分了,不如大家就當表兄弟姊妹,這樣親熱些,以后文瀾就是表少爺,也讓下人知道薛太太不是外人,是我們自己人。”
這正合許氏心意,不然喊著外再從表哥,外再從表姊,怎么想著都很生分。
華貴的稱呼也是,喊她表小姐,但說是小姐又有個兒子,但喊薛太太,又怕不長眼的下人怠慢了,大媳婦這樣說最好。
于是露出滿意的神色,“這樣挺好!
汪蕊討好的說:“一家人,本就該親親密密!
周華貴胸口的大石放了下來,她只是生性怯懦,但不是傻,別的不說,大表嫂至少態度說明了,不排斥他們的。
只要不排斥他們,不給文瀾臉色,其他的什么都可以。
就算只是裝裝樣子也沒關系,怕的是連裝都不肯裝的,那才讓人不安。
朱氏見狀,也笑說:“媳婦也想著人多熱鬧,我院子里養了幾只貓狗都很通人性,薛太太跟文瀾要是喜歡,可以過來看看!
許氏看到兩個媳婦都釋出善意,拍了拍周華貴的手,臉上就寫著:看吧,姨母怎么會騙你,你兩個嫂子都好說話呢。
汪蕊心想,安撫好大的,接下來要安撫小的了,笑說:“文瀾幾歲了?”
周華貴連忙回答,“六歲又五個月。”
“剛好在中間呢。”汪蕊笑咪咪的對著四個孩子說:“那個小兄弟叫做薛文瀾,以后是自己人。文瀾,這是你表姊,叫做心瑤,這是表弟新天,大表妹心梅,二表妹心湘,都只小你不到一歲,以后就一起讀書一起玩!
許氏笑罵,“都六歲了,怎么還顧著玩?”
汪蕊喊冤,“媳婦就想趁著還沒下雪,讓孩子們樂一樂,等下了雪,哪都去不了了,得等明春才能活動筋呢。”
廳上眾人都笑了起來。
許氏對宋心瑤招招手,“瑤兒,過來祖母這里!
宋心瑤移動著小腳步,走到祖母身邊。
許氏一臉疼愛。心瑤本就懂事,加上華貴早上也跟她說了一個小姑娘送了她金鐲子解難之事,要不是孫女有幾分好心,說不定華貴跟文瀾會凍死在路邊,那么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妹妹的下落,想想不禁后怕。
許氏表情和善,“家里你是姊姊,雖然只大上幾個月,那也是姊姊,以后好好照顧表弟,知道嗎?”
宋心瑤清脆的回答,“孫女知道!
“好了,我們大人要說事情,你們幾個孩子出去玩吧!
汪蕊佯裝埋怨,“老太太還說媳婦呢,現在不也讓孩子出去玩?”
許氏噎住,然后大笑,“說不過你。”
幾個孩子走出松柏院。
由宋心瑤帶頭,說了一下年紀,依次是宋心瑤,薛文瀾,宋新天,宋心梅,宋心湘。
薛文瀾有點意外,他還以為宋新天是最小的弟弟,沒想到居然是宋心梅跟宋心湘的哥哥。
宋心瑤心想,自己既然是小姊姊,還是得招呼好小弟弟,于是笑說:“表弟,我帶你到走一圈。”
薛文瀾一臉平和,“多謝表姊。”
已經是懂得自尊的年紀了,他知道什么是寄人籬下,但也知道什么是情勢比人強。
外婆還在時就跟他說過,自尊心是最沒有用的東西,自尊心跟一條豬肉,她選一條豬肉,至少豬肉能吃,自尊心一點用都沒用。
加上昨天晚上母親跟他諄諄教誨,他也能明白什么都是假的,活下去才是真的,有屋子可以遮風檔雨、有食物可以吃,他才能長大。長大,這樣才能有希望。
懂事以來,薛文瀾過的就是很普通的生活,要說有什么特別的,就是鄰居的孩子從小就在家里幫忙,他卻在四歲就被外婆送去學堂啟蒙。外婆說了,學會寫字、學會算數,將來就不用吃苦,等他大了,給他娶個好姑娘,人生會很幸福。
可是他還是吃了苦。
從江南到京城,好遠、好累,人心好壞。
他從一個被呵護的孩子,在這幾個月中懂事了不少,雖然力氣不大,雖然什么活也干不了,可是他懂,他終于懂得外婆口中的“要堅強起來”是什么意思。
他得先長大,才能說到其他。
“表哥、表哥。”宋新天很高興,“以后我們一起玩!”
家里都是女孩子,終于來一個小哥哥,宋新天歡喜得不行。
宋心梅嗤的一聲,一臉不屑。什么表哥,不過就是乞丐親戚,就祖母好心收留,想到以后家里有這么一對窮母子,整個人都不舒服——但想了想,又覺得不錯,庶女總是低人一等,但就算是庶女,她也是姓宋,是宋家的小姐,這個什么薛文瀾的,來了宋家是做客,地位肯定比自己低。
想想有點高興,但又有點看不起,宋心梅一向看人下菜,知道親近薛文瀾也沒好處,當下只說了一句“我要回房學琴,心湘,你走不走?”就走了。
宋心湘雖然尊敬宋心瑤是姊姊,但也不敢不聽宋心梅的話,匆匆一禮,這就離開。
宋心瑤笑說:“表弟不用管她們,她們都是這樣的,也不是針對你。來,我們去花園,宋家的菊花開得可好了,表弟喜歡菊花嗎?”
薛文瀾其實對菊花沒有特別的偏好,但面對宋心瑤那樣一張笑意盈盈的小臉,也潑不下去冷水,于是點頭,“喜歡!
七歲還沒男女之防,也是宋心瑤心大,直接牽著薛文瀾的手便逛起院子。
深秋,水錦花已經盛開,沿著花墻走過去,一片緋紅,在蕭瑟的節日里增添了一分活潑的氣息。
天空偶有飛鳥經過,停在枯枝上,嘰嘰喳喳,也不知道在說什么。
風中有點桂花香氣,隱隱的,不明顯,卻因為這樣讓人醒神。
花園不遠,很快到了。
薛文瀾就看到一盆一盆顏色新奇的菊花——以前在江南,他只在寺廟看過這樣大的花園,沒想到會有人在住家也用上這么一塊。
菊花不都是黃色的嗎?怎么還有綠色跟紫色的?
開得跟碗口一樣大,跟他以前看到的菊花完全不同。
“祖母喜歡菊花,所以種得多!彼涡默幐f:“有些只有京城才種得出來,像是這個綠菊花的土是特別從北方運來的,不然根本種不出。爹爹說菊花性高潔,所以陶淵明最是喜歡,表弟你說是不是?”
“先生也是這樣說的!
宋心瑤聽懂了,是“先生”這樣說,不是他薛文瀾這樣說!拔覀兪潜礞⒌埽院笫且患胰,不用如此拘謹!
小姑娘眉眼彎彎,小臉蛋肉嘟嘟的,薛文瀾便也嚴肅不起來,“陶淵明喝酒成癮,賢妻辛苦持家,替他養前妻的孩子還被他嫌棄,我看也不是好人!
宋心瑤拍手大笑,“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表弟跟賀先生上課時切莫如此講,賀先生很喜歡陶淵明的詩,便見不得人家說他不好!
薛文瀾見狀,心情不由得好了些——母親的緊張感染了他,他再驕傲,終究只是個六歲孩子。
此刻見宋心瑤笑靨如花,不禁露出一點笑容。
兩孩子繼續看菊花,“菊花”雖然不過兩個字,但學問大,除了顔色,還分品種,各種土質種出來的都會有差異,宋心瑤一一解釋差別在哪,薛文瀾便也專心聽著——以后,他就要在京城過生活了,京城人怎么過,他就要怎么過,如果京城的孩子懂菊花,那么他也要懂。
兩人說著,突然一聲喵嗚,一只大白貓跳了過來。
薛文瀾眼睛睜大了,沒有哪個孩子不喜歡小動物。
“那是叔娘養的,叫做‘彩霞’,喜歡人摸又性子傲,你別理它,也別看它,等一會它就自己過來蹭你腳邊,你過一會再摸它,它就不會跑了!
薛文瀾聞言,便不看那貓。
就見彩霞故意在兩人面前走過來、跳過去,發出喵喵聲想引人注意,都沒人理,又過一會,果不其然,自己過來蹭薛文瀾的袍子角。
“看!彼涡默幮φf:“表弟忍一會再摸,你現在摸,它就跑了,過一會,它就躺在地上任你摸了!
薛文瀾忍住,又過了一會,在宋心瑤的點頭下,這才伸手撫了一下彩霞的背,軟軟的、暖暖的,手感好極了。就見彩霞繼續聞他,他又摸了好幾下,彩霞也不走了,直接往地上一躺,尾巴還晃了晃。
彩霞胖得很,摸起來極其舒服,薛文瀾臉上露出喜歡的神色。
過一會,一個嬤嬤聲音傳來,“彩霞?彩霞?”
彩霞一聽,便朝著那聲音奔去,一溜煙的跑了。
宋心瑤微笑,“彩霞是叔娘養的貓,叔娘那里貓貓狗狗不少,會跑出院子的只有彩霞,表弟要是喜歡,以后我帶你過去,叔娘很喜歡我們過去玩!
薛文瀾終于露出一點六歲孩子該有的樣子,點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