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崖村,清晨露珠初滾,雞鳴第一聲……
一個長發紮成了烏黑大辮子,通身青衣漿洗得有些褪白的姑娘,蹲在雞窩前眼放狼光地緊緊盯著,盯得原是擋在門口,雄糾糾氣昂昂的公雞才啼叫到一半,就活似被掐斷雞脖子般戛然止聲,驚慌地拍撲著翅膀躲進了雞窩深處,露出了正中央的母雞和一窩蛋。
「真乖。」姑娘曬成健康小麥色的明朗小臉上露出白森森的貝齒笑著,十分滿意。
喲,今早收成真不錯,白花花雞蛋子兒足有七、八枚,和前兩天的湊一湊至少也有二十來枚,到市集也能掙回一串銅錢了。
小心翼翼捧著珍寶似的把雞蛋擱進了竹編提籃里,項豆娘起身時還隨手拔了一把長在雞窩外的野生益母草,打算帶去賣給「回春堂」的曹大夫。
她把雞蛋和藥草拎回灶房,三兩下同野芋、地薯和曬干的灰豆條子綑成一大袋,放進自個兒編成的大竹背簍子,這才回到簡陋卻厚實的石砌老屋內,對著坐在窗下就著微光看書看得入神的老人喚了聲:「阿爹,我趕集去了!
「欸?啊,豌豆要出門了?」穿著灰袍一副老夫子模樣的項老爹大夢初醒地抬起頭。
「阿爹,我今年都十八了,能不能別再喊我小名了?」她英氣好看的濃眉皺了起來。
「耶?噯,我家豌豆居然已經十八了?果真道不盡光陰似箭,敵不過似水流年……」項老爹搖頭晃腦,止不住感嘆連連。「青春如夢啊……」
那個不是重點好嗎?
項豆娘憋了又憋,忍了又忍,這才悶哼了一聲。「我走了,最晚過午回來。早上沒吃完的饅頭我又給蒸在灶上了,邊上蓋著的是昨晚沒吃完的那小半盆咸菜,您先吃著,等回來我再弄飯!
「爹都曉得的。」項老爹笑吟吟。「你就安心的去吧!」
「……知道了!顾劢俏⑽⒊榇ち艘幌,吞下幾乎逸出舌尖的吐槽,點點頭,明快俐落地轉身往外走。
唉,攤上個只知捧書孜孜不倦,一次又一次去考鄉試,卻偏偏屢戰屢敗,至今仍是個秀才的不通俗務阿爹,只怕她就連「去了」都不得「安心」。
就在項豆娘前腳剛跨出門檻,后腳甫抬起的當兒,身后又傳來項老爹吞吞吐吐又諂媚狗腿的細蚊聲。
「對了,好豌豆到鎮上能順道再幫爹爹拿份今年的鄉試報名表否?」
砰!
向來爽快俐落的無崖村第一農女項豆娘當場腳絆門檻,撲地啃了一嘴泥……
「我發誓總有一天要撕光家里的書,折斷所有的毛筆,把那些竹簡全劈了當柴燒——」
背著重重貨物,徒步走在通往鎮上的山林小徑中,咬牙切齒指天誓日恨不能焚書坑儒的項豆娘一臉激動猙獰,因咒罵得太起勁,險些錯失了眼角余光瞥見的一抹長長物體……疑似人形……咦?
她腳步停住,疑惑地回頭看了不遠處樹下倒在落葉堆中的翠綠身影,那……確實是個人吧?
「死屍嗎?」饒是素來性子粗豪膽大的她,也不由心下慌了起來。「被劫殺的?不對,沒聽過附近鬧山賊啊!
項豆娘在明哲保身和前去查看的天人交戰下,腦中激動地掙扎了半天,最后還是敵不過良心——更多的是好奇的驅使,遲疑地躡手躡腳蹭近過去。
才一眼,她呼吸窒住,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驚為天人啊……
在落葉堆上的年輕男子烏發如漆,面若冠玉,清秀俊美,簡直比山里的春雪還要瑩然素潔,靈氣襲人,兼之碧綠衣領微微松開,露出了優美好看的鎖骨,分外添了三分可口誘人,尤其是這么靜靜閉目躺著,一副毫無抵抗能力,任人宰割的楚楚動人樣,更是讓人忍不住想對他做點什么犯罪出格的舉動來。
呃……這莫名饞得慌的口干舌燥和蠢蠢欲動的手癢感是怎么回事來著?
十八年來,她也只在見到銀兩銅錢孔方兄時才會有這種口水狂冒、撓心撓肺、恨不得立時據之而后快的失控癥狀啊。
盡管渾身上下有說不出的不對勁,可這輩子從沒見過如斯俊雅公子的項豆娘還是順從本能,興致勃勃地蹲在人家跟前,好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欣賞了幾番,只差沒伸出狼爪子偷偷摸上幾把了。
「嘖嘖嘖!這莫非就是阿爹常常掉書袋說的,那種叫什么什么溫潤如玉、臨花照影、楊柳隨風……」她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像從詩畫里走出來的神仙人物!
人美果然什么姿勢都好看,不管是躺著,睡著,還是醒著……醒?!
她目光愕然地撞進了一雙清澈若綠波春水的黑眸里,帶著一點點的茫然,一點點的怔忡,和很多很多的干凈純潔靦覥……
他臉紅了。
項豆娘看傻眼,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根本沒意識到人家白皙俊臉上漸漸涌現的紅暈,原來是被自己這如狼似虎的眼光給盯出來的。
她腦子亂糟糟,只覺得在看到他害羞的模樣時,自個兒胸口像突然被什么重重地搥了一下,然后心臟開始莫名亂沖狂奔了起來,活似那年村里劉伯家那頭瘋魔了的老牛。
「請問……」
「真好聽……」
初醒的睡美男怔住,想問的話全噎在半途。
「你的聲音真好聽!顾敛缓﹄つ螅浑p大眼里滿滿都是直爽坦率,以及赤裸裸全無保留的贊嘆。
他臉更紅了,隨即浮起一抹不知所措的倉皇不安。
有那么一剎那,項豆娘突然覺得自己簡直像是攔路調戲千金小姐的惡霸,就差沒伸手勾起他的下巴,嘿嘿淫笑,撂一句:美人給爺香個嘴兒如何?
「嗯咳!」她趕緊收束跑了十萬八千里遠的心神,板正面孔,恢復平常精明干練的神情!肝沂钦f,公子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恍惚了一下,又點點頭,然后在接觸到她狐疑的眼神時,又趕緊搖搖頭。
許是受阿爹荼毒影響多年的緣故,她生平就最煩人拖泥帶水、不干不脆的,見狀不由微蹙眉心,語帶不耐的問:「所以是有事還是沒事?」
「沒事!顾乱庾R地朝后挪動了下身子。
「沒事就好!鬼椂鼓镒⒁獾剿膭幼鳎恢醯挠行┎桓吲d,臭著張臉站了起來。「沒事就早點回家去,萬一遇著什么毒蛇猛獸的,喊破了天都沒人救你。」
而且他那副她就是毒蛇猛獸的反應是什么意思呀喂?!
清俊公子眼神有些古怪,欲言又止。
「罷了,你愛躺就躺吧,別說我沒提醒過你。」她哼了聲,轉過身,背后突然傳來一道怯怯地、淡雅溫文好聽嗓音。
「請問你是……人嗎?」
她腳步倏頓,猛地回過頭來,「我怎么不是人了?光天化日的,難不成還是鬼嗎?我說你這人怎么說話的,有沒有一點禮貌。刻澞氵長得人模人樣的。」
「其實我不是……」他神情恍惚,腦袋又迷糊了一下。
「不是什么?」
「……我忘了。」他白皙俊俏臉龐再度一紅,尷尬地喃喃,「對不起!
天啊天啊天!就這「嬌羞無限溫軟好蹂躪」的小模樣兒,連她這么純樸善良的小農女都忍不住想再對他多做點什么欺負呀調戲之類的禽獸之舉……
項豆娘心下一驚,連忙清了清喉嚨,一本正經地道:「咳,總之,外頭的世界是很危險的,同朱門繡戶里的可不大一樣,公子看起來又……嗯,心性純良,容易吃虧,所以無事還是別在外頭亂逛的好!
他清亮的眼神純潔無辜,溫順地點點頭。
……哎喲!真要人老命了,可愛成這樣真的不要緊嗎?
看得她心下又是一陣怦怦亂跳,不由暗暗嘀咕。
「那公子請自便,我走了!
他優美的唇微張,又遲疑地合上。
「糟了,遲了!」項豆娘抬頭望了一眼葉隙間的日光,登時啊了一聲,急急背著沉重竹簍子加快腳步往前走,生怕錯過了鎮上七日一次的趕集時辰。
落葉在腳下沙沙作響,她只顧著專心一意地低頭疾走,直到走出了老山林,被陽光當頭一曬,停下腳步用袖子抹了抹一頭熱汗,這才感覺到背后好像有點怪怪的——
「嚇!」她一回頭,嚇得一個踉蹌!改、你怎么還在。坎粚,你跟著我做什么?」
身著翠袍、俊秀頎長如一竿清新修竹的男子被問得有些束手無策,只能默默低下了頭。
她一時啞口無言,半晌才道:「呃,那個,我不是兇你的意思。」
男子飛快抬起頭,眸子驀地亮了起來。
項豆娘呼吸又是一窒,別過莫名熱燙的臉,狠下心不去看那雙漂亮得過分的眼睛,粗魯地硬著聲道:「你老跟著我做什么?」
「我……我不識得別人了!
「咦?」她眨了眨眼,看著對面一張明媚卻憂傷的俊臉!笧槭裁矗俊
「好像,只剩我一個了!顾麌@了口氣。
「你沒家人了?」
他想了想,臉上郁色更深!杆麄兌甲吡恕!
看著眼前傾國傾城柔弱無辜的美男子,項豆娘呆了三個彈指的辰光,表情自愕然、同情、憐惜、煩惱……漸漸變成一抹興味濃厚的若有所思,嘴角慢慢往上揚。
男子被她盯得渾身發涼。
「所以,你沒別的地方去了?」
他點點頭。
「如果……」她舔了舔唇,興奮得有些發抖,自己都覺得自己好邪惡!肝沂樟裟愕脑,你會怎么回報我?」
男子被她綠油油狼光盯得下意識攏緊了領口,倒退了一步,吞了口口水。
「你那是什么反應?」她笑容僵了一下,不悅地道:「本姑娘可是大好女青年,純樸農家女一枚,還是讀過書的,才不做那種強搶民男的缺德事呢!」
他吁了口氣,又被她一記狠瞪嚇得忙搖頭紅著臉道歉:「對不起,是我誤會恩人了。」
「知道就好。」她微挑濃眉,上下打量看似秀氣卻修長高大的他,「拿去,背上!
他愣愣接過那只沉重的大竹簍,乖乖依言背在背上,好似半點也未意識到自己一個翩翩爾雅的公子背著個竹簍有何突兀之處。
「走吧。」
「……好。」
「對了,叫什么名兒呀?」
「呃……」他遲疑了一下,弱弱地輕吐了兩個字。
「佘溫?」項豆娘噗地笑了出來,隨即無比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唉,我非常能夠了解你的心情,你爹娘肯定像我爹娘那么不靠譜,起名只圖自己一時痛快……沒關系,不要緊,別人笑笑也就過去了,咱不放心上,啊?」
他怔怔看著她飛揚明朗的笑臉,那顆自蘇醒后始終惶惶的心,剎那間竟奇異地安定了大半,代之而起的是種暖暖的、妥貼的踏實感。
這個他沉睡千年后第一眼見到的姑娘,對他笑得好燦爛,一口雪白的貝齒襯著小麥色的臉蛋兒,耀眼得彷佛最純凈剔透清靈的珠白內丹……直視他的眼里沒有戰戰兢兢的敬畏、沒有癡癡迷迷的崇拜,反而氣勢洶洶,大剌剌對他動手動腳,而且還說要收留他……
這是——要豢養他的意思嗎?
佘溫清俊如玉的臉龐因恍然,而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再也抑不住朝她一笑。
剎那間,萬花齊放!
項豆娘屏住呼吸,腦袋一昏,小嘴呆呆大張,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這就是傳說中的一笑傾國、風華絕代啊……
恍恍惚惚間,有個念頭在她腦海里飛閃而過——
他這算不算是鳳凰落在雞窩里——便宜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