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很快便到了盛夏。
與京師的夏季還偶有涼風(fēng)不同,江南的夏日便是酷熱潮濕,那縱橫的水道被陽光曬得蒸起水氣,走在城里都覺得眼前的小橋石道彷佛扭曲變形了。
樹上的鳥叫蟬鳴不絕于耳,賣涼水的攤位多了起來,行人紛紛打起了傘,要不也拿把扇子搦風(fēng)遮涼,連路邊的野貓都受不了烈日,躲在陰涼的門廊下打起瞌睡。
不過閔韜涵卻似不以為忤,特意約了溫州知州林為善至他栽種早熟稻的田間一觀。
林為善不敢不從,坐著馬車流著滿身汗,由衙門趕到城郊文安侯府的稻田,待他邊擦汗邊下車時,發(fā)現(xiàn)閔韜涵已站在一旁樹下等候。
「有勞二公子久候,是本官之過。」林為善作了個揖,瞇起眼兒朝閔韜涵看過去。即使在如此熱的天氣,閔韜涵卻無任何狼狽狀,依舊是一襲天青色長衫,背著手卓然玉立,猶如勁竹青松,挺拔沉穩(wěn),風(fēng)度翩翩,額際連滴汗都沒有,相形之下自己汗流浹背,面色通紅,倒像頭剛在水塘里打完滾的豬攏了。
他有些尷尬,也有些不滿,不懂大熱天的叫人老遠趕來做什么,但閔韜涵卻帶笑迎了過來,二話不說先讓福生奉茶。
「天氣炎熱,勞煩林知州辛苦跑這一趟,這是內(nèi)人親手做的洛神花茶,加了糖又冰鎮(zhèn)過的,具生津止渴、清熱解毒之效,請大人喝杯茶,先松口氣!
林為善接過茶杯,入手清涼的感覺先令他心頭一喜,接著看到杯中紅艷艷的汁水,很是勾人,聽說是洛神花便仰頭一口飲盡,那酸酸甜甜的滋味令他享受的長嘆了口氣。
「大熱天來杯涼的,真不錯啊……」也就是說,這一杯怎么夠。
福生知機地又替林為善添了一杯,他很能體會林為善現(xiàn)在的感受,因為即便是他,在這樣的天氣里都能連喝四、五杯。
果然,林為善在連喝五杯之后,終于勉強滿足,這才有些赧然地道:「讓二公子見笑了,實在是二夫人手藝太好,這好喝得讓人停不下來啊……」
「我明白的,既然林知州喜歡,回頭我讓福生準備好,請大人多帶些點回去!归h韜涵客氣說道。
天曉得這消暑的飲品還是臨出門時請洛瑾準備的,便是想到這樣的天氣讓林為善出門,必令其不悅,但如果馬上能喝到清涼解渴的飲品,心情便能瞬間轉(zhuǎn)好,這種情緒起伏很快就能讓林為善由怫然不悅轉(zhuǎn)為感謝,那么他今日的目的便達成一半了。
「不知二公子今日尋我來,有何見教?」林為善問起了來意。
「林知州看看便知。」閔韜涵連腳步都沒有移動,只是抬抬手指向稻田。
「嗯?那不是稻子嗎?稻子……」林為善怔愣了一下,才驚叫起來!傅咀樱肯闹敛艅傔^沒幾日,稻子該是才結(jié)穗沒多久,但眼前這些稻子都黃熟了啊!」
他不信邪地快步走了過去,也不避烈陽當頭,在田邊便掐了一點稻穗上來,在手里揉了揉。
果然稻谷金黃飽滿,揉出來的米粒結(jié)實圓潤,氣味清香,色澤清白透明,是上好的稻米!
他忍不住回頭問道:「二、二公子,這是怎么一回事?稻子怎么這么快就成熟了?」
明明他來時也經(jīng)過不少稻田,但許多都才吐穗,別說黃熟了,看上去都還一片綠油油的。
閔韜涵抿唇笑了笑!噶种菽峭宋襾頊刂葑鍪裁吹模俊
「你是來督辦試種早熟稻的事……早熟稻!是了,這便是早熟稻!沽譃樯蒲杆俚卦谛睦锉P算了一下,面露驚喜。「這也太早熟了,自二公子下種到收成,還不到一百一十日!不是聽說先前閔尚書試種的早熟稻要一百三十日嗎?」
也就是說,不到四個月的時間,第一批稻子就可以收成了?對林為善而言簡直不可思議。
「第一次閔尚書只是按照傳統(tǒng)方式試種,而且下種時日有些晚了,成熟期天已寒涼,多少影響收成。但這一次我們春日下種,夏日收獲,期間我又改善了些種植的方法,能更早成熟不在話下。」閔韜涵看著這些黃澄澄的稻穗,內(nèi)心亦是欣然。「而且顯然產(chǎn)量比先前試種的早熟稻又更高,我估計一畝約能產(chǎn)出四至五石。」
「那便是傳統(tǒng)稻作兩倍以上的產(chǎn)量。 沽譃樯朴X得自己興奮得都發(fā)起抖來!付胰齻多月便能收成,那是不是說,一年兩季稻,不僅產(chǎn)量可期,秋收后還有機會再種?」
國內(nèi)現(xiàn)今大部分的稻田都還是一年一作,少數(shù)可以一年兩作,分布在兩淮、江浙、福建、廣南等地,不過產(chǎn)量寥寥,亦不普及。
通常第二期的稻作是接著第一期割稻后連作,比起前期產(chǎn)量約只有一半不到,所以種植并不劃算,但如今有了高產(chǎn)的早熟稻,第二期的稻作收獲就能趕上傳統(tǒng)第一期的早稻,那該是多么美妙的事?
閔韜涵點了點頭,像是同意林為善的說法!覆贿^兩期稻后,考量到地力、植株利用及天氣變冷等因素,不宜再種稻,倒是可以種一期甘蔗、大豆或玉米等短作,等到來年再重新插秧。」
林為善高興得都說不出話了,只是連連點頭,現(xiàn)在就算閔韜涵叫他大熱天繞著稻田跑三圈他也干,因為這些稻子看上去實在太可人了!溫州是他的治地,能夠更早熟更豐收的稻作由他這里種出來,就算他出力有限,怎么都能沾點光啊!
詎料還有令他更高興的,閔韜涵直接由天上砸了個大餡餅給他,讓林為善瞠目結(jié)舌,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么。
「今日請林知州來,除了讓林知州親眼看看早熟稻的成熟與豐收,還有一事相求!归h韜涵眼底閃過一絲精光!改芊N出一百一十天就成熟的高產(chǎn)稻是福國利民的好事,既然這里是林知州轄下,不如這份請功的奏褶就由林知州來寫,不知林知州意下如何?」
這……這么大的功勞,要讓他去領(lǐng)?林為善好半晌才吞著口水道:「這一切都是二公子的功勞,我何德何能……」
「若無大人鼎力配合,讓種稻的過程平順,也不會這么快就成功!归h韜涵給他戴了一頂高帽子。「不過,請林知州的奏褶上稍提一下閔尚書之功便可!
其實后面這一句話無疑廢話,督辦試種早熟稻一事,無論去的人是誰,最后功勞都會到閔允懷頭上,畢竟皇帝是將這件事交辦給他。但聽在林為善耳中就像是大頭由他來領(lǐng),而閔允懷只是蹭個功勞一樣,令他欣喜之中又有著不安。
「早熟稻原就是閔尚書提倡,也是閔尚書最早種成功,他自然是厥功至偉。二公子放心好了,你既然將此事交給我,我明白怎么做!沽譃樯婆闹馗WC,此時他看閔韜涵無比順眼,決定在上書的奏褶中一定也要提一提這個文安侯府家的二公子,有功大家領(lǐng)。
閔韜涵倒不在意這些,他施恩林為善,為的只是日后合作愉快,畢竟在稻作收獲后,他的糧行就要開始試營運,日后待早熟稻遍布南方,溫州將會成為他主要出海船運糧之地,林為善在溫州經(jīng)營許久,有他的幫助會順利很多,就算他以后調(diào)離現(xiàn)職,屆時閔韜涵早已站穩(wěn)腳跟,也沒什么好顧忌了。
于是這件事就這么決定了,閔韜涵與林為善達成了某種默契,彼此會心一笑,后者千恩萬謝地向閔韜涵告辭,居然用不符他圓潤身形的動作輕快地上了馬車,但馬車才走出去沒多久,卻是又停住,林為善再次輕快地跳了下來。
閔韜涵挑了挑眉,不明白這位林知州又折回來是為何。
只見林為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抹了把額際的汗!改莻二公子……二夫人做的洛神花茶,我還沒拿呢……」
第一期的早熟稻收成后,緊接著便是第二期稻作的耕種,由于重新插秧不符利益,這里的第二期稻作是就著前期割下的稻頭繼續(xù)種,閔韜涵讓農(nóng)夫們將先期留下來的稻頭整理得平齊,免得第二期的稻作生長速度不一,影響產(chǎn)量。
既然不用插秧又有了前期的經(jīng)驗,再加上上摺呈報的事扔給了林為善,糧行及倉庫的建造也已竣工開始使用,閔韜涵夫妻便清閑了下來。
洛瑾得了空,便考慮是不是也在溫州甚至杭州也開個藥膳館。
閔韜涵原以為她會擱置這事,畢竟京城那兩家藥膳館當初只是為了支應(yīng)閔允懷出巡所設(shè),日進斗金是意外之喜,想不到她當真做出興趣來了,他自也鼎力支持。
針對當?shù)靥赜械臍夂蝻L(fēng)貌還有本地人口味清淡,喜食鮮與酸,少吃辣,所以清湯涼拌類的菜肴很受喜愛,洛瑾這些日子便不斷搗鼓這些,做得多了就四處送人替她嘗嘗味道,不管是知州府衙、閔家的佃戶和農(nóng)莊,都不時的能拿到新鮮吃食,那些佃戶莊戶們簡直感恩戴德,到最后不僅閔韜涵長了肉,連林為善都跟著更圓了一圈,與閔韜涵議事 時還會明里暗里打聽二夫人有沒有什么新花樣的吃食。
如今的閔韜涵因為洛瑾針對性的進補,自己又親自巡鄉(xiāng)下田,平時的打拳也沒放下,已由原本的清瘦變?yōu)榫珘,臉色也是紅潤健康,若是不說,根本不會有人相信他身上是帶著宿疾的。
時序入了秋,路人身上的短褐換成了長衫,襦衣外加上了梢子,不過不似北方那種落葉紛飛的濃濃秋意,反而因為氣候涼爽了些,街頭更是活絡(luò),烏篷船,油紙傘,圓拱橋,藍花布,形成江南水鄉(xiāng)的生動圖畫。
就在這個時候,閔韜涵接到了京師來的家書,原來閔子書成功通過了秋闡,他已然由過去秋闡失利的陰影中立起,甚至還拿了舉人第一名的解元,原本那些冷嘲熱諷的人,全部閉上了嘴。
在溫州的夫妻倆自是喜不自勝,閔韜涵立即執(zhí)筆寫了家書回去,里頭特別提到洛瑾交代的一個提神醒腦的香包方子,還有幾個補腦健脾的藥膳。
香包讓家里的婢女做出來給閔子書戴著,讀書時保持腦袋清楚,相當不錯;至于藥膳則是大伙兒都可以吃,京師的深秋可是寒意深重,易令人腦袋昏沉,像閔家的男人便特別需要,甚至閔老夫人或張氏,冷日貪懶時也可以吃些。
回完了信,閔韜涵便與洛瑾上了馬車,前往港邊看看谷倉與糧行的情況,如今購置的稻子都已經(jīng)存?zhèn)},港口為因應(yīng)更大型的運糧船也需做些改建,現(xiàn)在便是等著港口的工事結(jié)束便可起行。
先來到了糧行,閔韜涵了解了一番收糧的數(shù)目,又到了糧倉觀看儲存的情況,確認一切沒有問題后便牽著洛瑾緩步往港口行去。
此時日頭漸落,映照在洛瑾的嬌顏上,她的睫毛微微顫動著,笑意盈滿眉梢,泛著櫻色的唇兒微抿,目光著迷地注視著海的方向。
洛瑾的美并非傾國傾城,但一舉一動都令閔韜涵很是心儀,晚霞的美麗遙遠且虛幻,但身邊人的美麗親近又真實,似乎是有她這么站在身邊,他就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海風(fēng)吹拂,倒真有些涼意了,洛瑾嬌軀微微一抖,閔韜涵正想說些什么,她卻取來了福生手上的斗蓬替他系上。
「雖然你身體已經(jīng)沒事了,不過保暖還是得做好!拐f這話的同時,她還可愛地打了個小噴嚏。
閔韜涵目光微沉,「你呢?」
「我什么?」洛瑾忙著替他的斗蓬系個漂亮的結(jié),倒是沒意會他在說什么。
他眉微皺,握住了在他胸前忙活的一對小手!改愕氖直任疫涼!
洛瑾一怔,方才笑道:「我沒事的,天氣只要涼些,我的手腳就易冰冷,這是女子常見的虛寒之癥,多動一下就好了!
「你就只記掛著我,我冷了,你會擔憂……」他微微一喟,忽然伸手將她往懷里光拉,斗蓬一掀,將她嬌小的身軀一并包住!缚芍乙鄴煨闹?你冷了,我亦不舍。」
「夫君……」洛瑾感動地抬起頭來,他說得直白,卻是她從沒聽過的最美麗的情話。
「都是你照顧著我,但我不希望你因此忘了自己。」他深深地凝視她。「你只要記得,當你累了,我的胸膛能讓你依靠;當你冷了,我的手腳讓你當成火爐;當你迷惘,我的智慧能給你方向……甚至當你老了,我的余生便交給你揮霍。」
這便是承諾了她一世,多么沉重卻又多么動人。
洛瑾偎進了他懷中,在他胸口偷偷拭去眼角感動的淚。她對他的付出都是心甘情愿,不求回報的,能得到他的愛情,她真的感到此生無憾。
夫妻兩人依偎在港邊,那動人的景象令后頭一直因他們夫妻恩愛而大受刺激的福生都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此時,海面上紅光大盛,洛瑾忍不住說道:「夫君,你看晚霞好美啊!還有半道彩虹呢!我從來沒看過天空是這般驚人的顏色,像是將整個港口都吞噬了似的……」
閔韜涵一直沒注意天色,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經(jīng)她這么一說,才抬起頭望向天空,不過看著看著,再關(guān)察了一陣子遠處的海象,他原本悠閑的神情漸漸凝肅了起來,揮手喚來了福生。
「命人到衙門請林知州馬上來港口一趟,要快,務(wù)必在夕日入海前到。」
洛瑾這才覺得不對勁了,退開他的懷抱之中,有些不安地問道:「怎么了?」
閔韜涵指著天空!赶那镏g,有虹如暈,有風(fēng)無雨,再見海上涌浪,浪與浪間距離遠,浪頭低,但打至岸邊卻強有力,碎浪多,尤其是你看到的斷虹……這些極像是颶風(fēng)要來的前兆。」
洛瑾臉上笑意漸漸凍結(jié)。「那怎么辦?」
「雖然這些都是書上看來的,我也沒親身經(jīng)歷過,不過所有征兆都對上了,應(yīng)是八九不離十。漁民最熟知天況,現(xiàn)在是漁船回歸之時,我們且等上一等,等漁船回港,和林知州一起問個明白便是。」
不久后林為善便到了,閔韜涵每次找他都莫名其妙,但最后證明都是事關(guān)重大,所以他亦不敢掉以輕心,拋下公務(wù)便急急忙忙趕來。
閔韜涵并不廢話,開門見山地與他說到對于颶風(fēng)的預(yù)測。
林為善任溫州知州數(shù)年,也遇到幾次風(fēng)暴,察看了下天象與海象后,神情同樣凝重了起來。
漁船紛紛歸港,閔韜涵夫妻與林為善便一艘艘問明了海上的情況,果真經(jīng)驗豐富的漁民們都對颶風(fēng)可能的來臨表示憂慮,他們此時歸港其實也是提早回來想做些防范,等于肯定了閔韜涵的猜測。
終于,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但大家的心情卻是比天色還要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