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的時候,紅火的霞光布滿了天空,大地如同新嫁娘一般嬌羞的披著彩衣,等待著夜里的甜蜜時刻。
任家院子正房里,一張大圓桌擺滿了任瑤瑤精心準備的菜色——糖醋排骨、清蒸魚、干炸里嵴、大盤雞、肉絲麻菜、青樹土豆絲,外加一碗肉丸青菜湯。
如此豐盛,簡直是任家從來沒有見過的,別說兩個孩子,就是劉氏和任大山都有些怔愣,但沒人心疼銀錢,今日這一搬,是他們一家徹底脫離苦海,徹底告別過去的牛馬命運,再如何慶賀都不為過。
任大山親手給隋風舟倒了酒,他也不會說什么話,一口干了酒就是滿滿的謝意了。隋風舟也是一口喝干,臉色很快就紅了起來。
「隋大哥,你快吃口菜壓壓,這排骨味道最好,里嵴也是外酥里嫩,還有肉丸湯是豬骨熬的湯底……」
任瑤瑤張羅著給隋風舟夾菜,任月月和輝哥兒眼見隋風舟面前的盤子誰得滿滿,于是心急的抱怨起來,「姊,我們也要吃!」
「饞貓兒!」任瑤瑤笑罵弟妹兩句,又給他們夾了幾筷子,緊跟著是劉氏和任大山,最后才給自己夾了一塊排骨。
「好吃,好吃!姊,我以后還要吃這個排骨!」
「我也是,我要吃魚!」
兩個孩子幾乎要把臉埋進碗里了,吃得如小花貓一樣臟了臉頰。
任瑤瑤扯了帕子替他們擦臉,笑著應道:「好!
一旁劉氏給任大山夾了一塊肉,雖然沒有說話,任大山卻是紅了眼圈兒,手里的酒碗端起,又是一口喝干。
隋風舟慢慢吃著菜,不必說,一如想象中的美味。
其實這樣的飯菜,比之京城侯府何止差了百倍,卻有他從未品嘗過的甜暖,也許,這就是家的滋味吧……
晚風吹拂柳樹稍,沙沙作響,好似情人的悄悄話,又似夜的呢喃夢語。
任瑤瑤揉著衣角跟在隋風舟身后,眼見他飄揚的衣角,極力忍著沒有撫平。
隋風舟扭頭望向難得安靜的少女,心頭軟成一片汪洋。若是此生有她相伴,日子是不是會一如今夜般安寧和美?
「瑤瑤,不遠處有家私塾聲名極好,明日我讓周叔拿帖子送輝哥兒進去讀書,如何?」
「好!谷维幀幈荒瞧陆切M惑,恍然間未曾聽清楚就應了下來,待得回過神要道謝時卻又聽到一句——
「我明日要回趟京城,你好好的……」
「隋大哥,你要走了?」
好似鳥兒沒預警的聽聞身下的大樹要消失一般,任瑤瑤下意識抓了那片心心念念的衣角,「再也不回來了嗎?」
她微顫的嗓音,讓隋風舟立刻停了腳步,回過身時,他的眸底已經是暖軟一片。
這個平日極爽利潑辣,撐著全家生計的姑娘,原來是如此依賴著他,這感覺……讓他陌生又感動莫名,自小體弱,只有被嫌棄的分,沒想到他居然也會如此被需要被依靠……
「放心,不到一個月就會回來,有事……盡管吩咐周叔。」
「!」任瑤這才知道自己會錯意,貿然泄露了心事,雖然暗夜遮掩了隋風舟眼底的涌動,但她依舊感受到了灼灼的燙意,「那個……我先回去了!
眼見任瑤瑤如同春日里突然見了青草的白兔一般雀躍蹦跳著跑回院子,隋風舟忍耐不住,到底勾起了唇角,醇厚的笑聲一如美酒,醉倒了整個夜色。
「少爺,一路慢走,身體要緊,雖然如今已經依復很多,但是劉大夫囑咐了,少爺還是不能過于勞累,行李里我放了……」
出行的一大早,周福指探著丫鬟仆役忙里忙外,末了拉著主子嘮叨個沒完沒了。
隋風舟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雙眸只是望向院外那處尚且沒有煙氣升起的角落。
周福會意,立刻拍著胸脯保證,「少爺放心,我每日無事就去任姑娘那里坐著,保管任姑娘不會被欺負一分一毫!
「唔,辛苦你了!
隋風舟沉默了一早晨,終于回了一句話,聽得周福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該吃醋。
車輪滾動,馬蹄噠噠,慣坐的青布小馬車因為遠行換了輛黑漆平頂的大馬車,一前一后出城,踩著夏末的艷陽奔去了遠方。
任瑤瑤一家趕來出攤子的時候,雖然知道隋風舟必定已經出發(fā)了,但任瑤瑤還是沖著周家門口望了又望。
終究日子要繼續(xù)過下去,而離開的人也終究會回來吧……
日上三竿,周福拿了帖子還有一盒子束修趕來攤子,笑咪咪同任家人行禮,說道:「我家少爺吩咐,讓老奴帶著輝哥兒去江家學堂拜望,若是不出意外,以后輝哥兒就能開始啟蒙了!
任大山和劉氏昨晚沒有聽閨女說起,這會兒聞言喜得差點發(fā)了瘋,一疊聲的同周福道謝。
倒是任瑤瑤死活不肯讓周福出束修,堅持要去釆買。
周福卻攔了她,「少爺臨走前說,這次進京要把姑娘的新式算學送給好友做生辰賀禮,這些束修簡薄,哪里抵得上萬一。姑娘想要計較,還是等我們少爺回來之后再說,這會兒不要為難老奴了。」
任瑤瑤沒有辦法,只能目送激動得有些發(fā)抖的老爹帶著輝哥兒同周福去了城南。
說起來江家學堂在塞安縣也是有名,每次縣考都會出幾個秀才,三年一次的京城大考,也偶爾出過舉人,于是百姓們趨之若鶩,但這樣的盛名之下,江家卻不會因為權勢而降低標準,不論貧富,不入先生之眼就是不能進學堂讀書。
輝哥兒原本就機靈,這些日子跟著姊姊學寫算,又開了幾分竅,只寫字時歪歪扭扭,先生臉色勉強,但考到算學時卻讓人驚喜連連。
不必說,輝哥兒順利進了江家學堂,喜得任大山差點跪地磕頭。
可憐天下父母心,個個都望子成龍,劉氏聽說兒子入學,也把一向泰行的節(jié)儉扔到了腦后,買了新布料縫了書包、做了新衣,惹得任月月嫉妒的整日噘著小嘴巴。
任瑤瑤看了好笑,拉了妹妹,也給她準備文房四寶和書包,每日早晚教授她寫算,倒是很快把小丫頭哄轉過來,嚷著要同弟弟比賽呢。
日子如同流水一般不緊不慢的過著,周福每日到攤子上坐坐,周家仆役也是殷勤幫手,倒是沒人敢惹到任家頭上。
村子里的任家老宅,一來不知道瑤瑤一家新住處,二來畢竟相隔了十幾里,來往不便,這倒是讓任家五口難得的清靜。
每日出攤,烤餅,舀豆花兒,吃飯睡覺,日子安寧得幾乎讓他們以為是一場夢。
不說任家如何,只說隋風舟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在半個月后的牛時進了京城城門。
忠義侯府一如往日般矗立在朱雀大街上,彰顯著隋家皇恩不減,門前的石獅子被風吹雨打多年,斑駁舊色反倒為侯府添了幾分威嚴。
聽到大公子歸來,早有下人一層層報了進去。
內院里,忠義侯夫人牛氏正一臉憤恨的低聲喝罵兒子隋武勝,「你這個榆木腦袋,怎么就不開竅?校場比武,娘讓你多出個風頭,皇上看了興許就直接下旨把世子之位給你了,結果什么都安排好了,你居然……」
「娘,世子之位是大哥的!大哥本來就身體不好,我再搶了世子的名頭,豈不是……」
隋武勝不只繼承了忠義侯的勇武,甚至長相都極相像,濃眉大眼,滿臉正氣,這會兒聽到娘親如此說,難得反駁一句,可惜立刻被他娘一巴掌打了下去。
「忠義侯府以戰(zhàn)功傳家,那個病癆鬼,走路都能累死!世子之位怎么可能傳他?就是你爹愿意,娘都不答應,你給娘……」
牛氏說到一半,眼角瞧到門口有人影晃動,不禁皺了眉頭,一邊抬起染成朱紅的指甲整理鬢角碎發(fā),一邊略帶不滿的高聲問了一句,「什么事?」
有個丫鬟聞聲挑開了珠簾,行禮應道:「回夫人,大少爺……回來了!
「什么,大哥回來了?!」
隋武勝第一個跳起來,幾個箭步就竄了出去,沒了影子。
牛氏恨得咬牙,眼底閃過一抹惱色,卻是揮手讓丫鬟退了下去,自己整理衣裙端坐,等著繼子過來磕頭。
隋風舟剛剛邁過垂花門,就見弟弟小豹子一樣興匆匆跑來,染了幾分疲憊的神色里忍不住添了笑意。
雖然很多事不如意,但也總有一些例外。
「大哥,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都想去塞安縣尋你了。過幾日皇上要去秋獵,聽說獵場有玄狐呢,到時候我獵兩只給大哥做大氅!」
隋武勝圍著大哥轉來轉去,好似屠夫見到小肥豬一般,在大哥身上捏來捏去,末了喜道:「大哥,你居然胖了!外邊有什么好吃的,可給我?guī)Я??br />
隋風舟想起某個精靈一般的姑娘,嘴角翹得更高,伸手拍拍弟弟,笑道:「還真遇到一些好事,等過后我再跟你說!
「好!
兄弟倆一邊親親熱熱說話,一邊并肩往正房走,有些聽了消息偷偷跑來看熱鬧的仆役,眼見如此,趕緊低了頭躲避,心里暗暗告誡自己,不能慢待大少爺,將來即便忠義侯的爵位落不到大少爺頭上,但二少爺如此親近大少爺,若是知道誰動了心思,怕是立刻就把誰當石鎖直接扔去沉湖了……
「風舟給母親請安!
隋風舟掀起長衫下擺,跪地給牛氏磕了頭,牛氏卻是好像想著什么事出了神,好半晌都沒有應聲,更沒有喚他起身。
隋武勝就怕母親給大哥難堪,也顧不得禮數,伸手推了他娘一把,催促道:「娘,您怎么了,大哥給您行大禮呢!」
牛氏被兒子一把推得差點兒趔趄倒地,回過神來就是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這才淡淡說道:「起來吧!
隋風舟好似完全沒有發(fā)現牛氏的冷淡一般,應聲起身,尋了把椅子坐下,照舊笑著問起父親是否康健,家里是否平順。
牛氏暗暗捏緊了手里的帕子,手背青筋暴起,心思轉個不停。
這病癆鬼難道在外邊有了奇遇不成,還是安排了詭計有了謀奪世子之位的把握,否則怎么氣色變化如此之大?
比之從前蒼白的臉色居然有了幾分紅潤,身形明顯健碩了一些,五官承繼了他那個母親的模樣,不但不顯嬌弱,反倒儒雅更勝。
雨過天青的長衫,羊脂玉簪東髡,腰墜鏤空龍紋玉佩,真是……風姿過人,京城的閨秀們見了,想來定然會動心。
那么她先前給兒子看中的幾家姑娘,是不是會有變動?
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時候回來,還是他就是故意挑這個時候回來?
牛氏越想越多,臉色再也裝不出慈愛模樣,抬手打發(fā)了歡喜的兒子,還有礙眼的長子。
隋武勝陪著大哥走出正房,路旁紫薇花開得正是熱鬧,他卻停了腳步,難得吞吞吐吐地說道:「大哥,我娘她……你別往心里去,我……」
隋風舟抬手拍拍弟弟的肩膀,笑得從未有過的開朗,「二弟,我這次出門尋到了世間最寶貴的一樣東西,其余什么事都已經不能再傷到我,有她在,我平生再無所求,你放心!
「!」隋武勝有些驚愕,被大哥笑得有些晃眼,開口就回了一句,「大哥,你真美!」
隋風舟手下一頓,卻是哈哈大笑起來。
隋武勝隨后也覺得自己把大哥說得同女人一般,很是不好,也紅著臉撓起了頭,遠處,頭發(fā)已經花白的忠義侯,站在灌木后,眼見兩個兒子這般模樣,負在身后的雙手微不可見的輕輕顛動著。
「喚大少爺來書房!
「是,侯爺。真是太好了,老奴從未見大少爺這般……」
同樣年歲的老仆激動得也是不成樣子,趕緊過去請人。
隋武勝一聽要去老爹書房,立刻頭疼的尋了個借口跑掉,留下隋風舟隨著老仆一路去了書房。
忠義侯正坐在紫檀木福慶如意紋的太師椅里,手里拿了一把匕首在把玩,見長子邁步進來,近處打量,果然是比先前氣色好了許多,于是眼底喜色更重,但開口卻是冷冷道:「終于知道回來了!
隋風舟掃了一眼父親又白了幾分的鬢角,跪地結結實實磕了頭,這才起身應道:「父親,我回來了!
「哼,坐吧!怪伊x侯擺擺手,一副不耐煩的模樣,「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過些時日秋獵,我會同皇上提一提,把世子爵位給你!
「不,父親,我……」
隋風舟皺了眉頭,開口就要反對,可惜忠義侯已經因為方才的一幕鐵了心。
原本遲遲沒有定下世子之位給哪個兒子,一來是不喜牛氏鬧騰,二來也是怕兩個兒子反目成仇,如今兩個兒子親近,即便大兒子做了世子,小兒子也不會嫉恨,到時候大兒子坐鎮(zhèn)京城,小兒子出征在外,即便他不在人世了,忠義侯府也會長盛不衰。
隋風舟眼見父親皺了眉頭,就知這事沒有緩和余地,于是也收了話頭兒,轉而說起塞安的一些瑣事,待得過了一刻鐘,這才告辭出來。
回到自己的住處,空曠的院子里,沒有主院那些花草,圍著墻根兒放滿了兵器架子,想起小時候每次對著石鎖累得幾乎吐血,眼前是家將們失望的眼神,耳邊是父親的嘆息……一切好似就在昨日。
但如今早不一樣了,他身子康健起來,對未來有了萬全的安排。
只父親不會相信,他是真不想要爵位。
只好等下去了,時機馬上就要成熟,待得那一日,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