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煜豐沒想過自己會同謹容討論這件事情,即使它從來不是他的禁忌,然而多數人寧愿在背后議論,也不會當著他的而求證。
“當年你母親被擄獲救后,為什么不肯帶你回京?”語出,她暗罵自己,追根究底,刨人傷疤太不應該……她猛搖頭。“對不住,我問得太多,你可以不回答。”
“沒什么不能回答的,我母親是太傷心了吧,也許還有幾分厭倦!
“傷心?厭倦?”
“父親和母親是一起長大,兩小無猜的感情,父親卻在徐氏進門后態度轉變,徐氏貌美,手段了得,父親沉迷于她的溫柔中,漸漸與母親生分,母親雖然是正妃,但性子驕傲,不屑去爭,她在失望難受之余,只一心盼著我長大,不再將心思放在父親身上。”
“然而徐氏不因為母親的讓步而放過我們,B寧不時鬧騰出一些事兒,加深父親與母親的誤會,我還因此接過父親一頓鞭子。母親心疼我卻無法扭轉情勢,她不是攻于心計的女子,于是一次次對父親失望,哀莫大于心死,她厭倦了爾盧我詐的后院生活!
“女子名節重要,被擄后,母親認為回到京中,徐氏定會拿此事大做文章,說不定會四處造謠,污她清白被辱,該一死以示清白,母親不怕死,卻怕死后獨留我一個人會應付不來徐氏的手段,因此斷了回京之心!
“那些年,你們過得好嗎?”
“在二當家李棰和幾個叔叔的扶持下,母親拿出貼身收藏的箸子,兌了千兩銀子,開始做起營生。生意不壞,幾個叔叔在母親的幫助下成為良民,各自娶了媳婦、成家立業!
“后來我結識教了我三年醫術的師傅,而李棰叔叔更手把手將一身武功全數傳給我,那些年,我的機緣不差,結交不少有真功夫的武林人士以及退隱俗世的大孺,磨練了我的性子。”
“而母親裝扮成男子,到處與人洽談生意,那些經驗讓她胸襟寬闊,見識不凡,回想后院爭斗的日子,覺得真是貧乏可笑,而住慣大海的魚自然再也無法忍受小魚缸的拘束!
“那樣的日子不好嗎?為什么還要回京里?”
話出口,答案立刻渾現謹容心頭,他是為張鈺荷回來的吧,只可惜時過境遷,佳人芳心己許他人。
“因為不快樂、不甘心,流落在外的日子,我非但沒有放棄自己,相及的,我讀書努力,練武努力,我學什么都用盡心力,我成天只想著一件事~建立功名,其他的都不重要,因此許多人批評我性情古怪,脾氣孤僻。”
到頭來,他確實沒有結交過任何朋友,謹容大概是唯一能同他說上話的。
“不甘心什么?”
“不甘心壞人沒得到報應,不甘心自己的位置被人竊據,不甘心母親多年辛苦只是水中泡影,于是我參加科舉,誰的關系也不沾,卻刻意把自己的身分給炒出來。我知道自己的樣貌與父親有八成像,我也記得小時候的每件事,我告訴自己,我重出江湖日,便是敵人喪膽時。”
他做到了,連高坐后位的女人也被他一并拉下。
謹容大笑!澳阕孕庞肿园痢!
“過去那些年,我便是靠自信自傲撐過來的。”
“但天底下并非每件事都可以靠自信自傲得到,比方說……感情!彼氚凳舅绻麖堚暫珊驮S莘之事己經確定,他得學會及早放手。
可簡煜豐想岔了。
她在暗指許莘嗎?她心底還是在意他,喜歡他,即使許莘娶她入門的目的是害她?她也像外面的女子一般迂腐,認定好女不嫁二男,好馬不配雙鞍,寧可將錯就錯?
謹容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感覺得到他的肌肉緊繃,她嘆一口氣,自是交淺言深了,為化解尷尬,她只好假裝沒發現異狀,轉個話題。
“你有沒有好好逛過桃花村?那可是個好地方,桃花村之所以叫做桃花村,是因為家家戶戶門前門后都種上幾株桃花,每到春天,桃花怒放盛艷……”
“京城達官貴人太多,咱不愛湊這熱鬧,還是窩在老家的好,地方大、風光好,連人物都要明媚幾分……”
“秋日里的山林最好看,那漫山的楓樹像嫩起一從從的火焰,山林后頭有一大片的湖水,湖里的魚多到就是拿魚竿也能戳中……”她說了一堆又一堆的話,他都不再應聲,直到他一扯韁繩,馬兒一陣嘶鳴后停下。他翻身下馬,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
“到了嗎?”她出聲相詢。
“到了!
“這里是哪里?”
他沒回答,卻牽起她的手、扶著她的腰,緩慢向前步行,他很仔細,沒讓她磕著碰著。
回握他的手,她又出現安心的感覺,她知道自己很糟糕,知道這種心態不正常,哥哥總說她太容易相信別人,日后定要吃大虧,可她沒辦法啊,別人只要待她三分好,她便習慣還人十分真誠。是的,她沒忘記今日之苦,簡煜豐是始作俑者,但是……他的手心很寬、很大,很溫曖,溫曖得將她所有害怕驅逐出境,而他的胸懷很舒服,很窩心,讓她想要一再依偎。
他們終于在一棵樹下站定,他松開她的手,說:“等等!
她等了,安安靜靜地等,風從她耳邊吹過,勾起幾縷發絲,不明所以地,她覺得這風很熟悉,像是相識己久的老朋友。
他回來了,勾起她的下巴,命令:“張開嘴!
她乖乖依言做了,他往她嘴里塞進東西,牙齒輕輕一咬,那是……記憶中幸福的味。
酸酸的、甜甜的,讓她舍不得咽下的味進。
他在她耳畔低語,“你夸張了,桑葚的滋味沒有你形容得那么好,你肯定是好東西吃得太少!
謹容仰頭,對著他笑,“我是喝藥長大的,桑葚于我而言,己經是天界蟠桃!
她的話輕易地挑起他的心疼,他說:“下次,帶你去吃好吃的。”
她問:“什么好吃的?”
“天香樓的豆瓣魚和麻辣花椒雞,萬金樓的佛跳墻和咸酥蝦,飄香館的香酥鴿子,七里香的京醬牛肉,佛跳墻……”他如數家珍,滔滔不絕地評點著,她聽著聽著,口水直流。“原來裕親王爺是個紈绔,什么地方都吃過!
“何止吃過,玩過的她方更不少,下回帶你去。”
看她一臉的雀躍,他心底微澀,如果他的法子無用,說不定接下來的日子她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疼痛輾轉中等待生命逝去。
可謹容卻沒想到那里,徐徐微風吹過來,她想起那年,想起哥哥,臉上帶著恬淡幸福的微笑。
簡煜豐喜歡她這號表情,好像天底下沒有事值得她憂心。
“你在笑什么?”他問,不知不覺間,總是冷凝的臉上露出笑顏。
“我饞了,餓了,都是被你引的。”
聞言,他大笑,握住她的手,他們繼續緩步慢行,沒有太多的交談,只是任山風在他們身旁喧嘩嬉戲。
張眼,四周靜悄悄的,不是黑夜,但謹容眼前只有一片黑。
她輕輕摸上自己的右手,指尖處一碰便微微發痛,她看不見,但可以猜得出,那里應該己經滿布灰敗的暗褐色,也許腳趾也開始出現相同的癥狀。
再不久,那個暗褐色將慢慢往上升,直到占據手臂以及兩條腿。
然后風一吹就痛,人一碰就痛,她不能走路,不能下地,不能拿東西,不能做事,便是翻一頁書、也會讓她痛得跳牙咧嘴,于是她成為名符其實的豆腐西施一像豆腐一樣易碎的西施。
這回,她睡了幾天?四天?五天?或者更久……她不想去追究。
外頭傳來低低的交談聲,那女子的聲音不是紅兒,綠兒,更不是青竹,那不是她認得的任何一個人。
那人說:“何姑娘不好嗎?聽說她吐不少血?”下一刻,謹容知道她的身分,因為她聽見許莘的聲音。
他說:“鈺荷,你不要想太多,趕緊把身子養好才重要,否則怎么還謹容的這個情分!鼻榉?謹容真想放聲大笑,這情分不是她想給的,是他們逼著迫著硬要她擠出來的。
唉,真的不必口口聲聲感激她的恩惠,不必給她冠上圣人名號,她不想擺出一臉圣潔,因為她并沒有這樣偉大啊。
不過,她對許莘的恨的確淡了,也許是因為事己至此再無法挽回,也許是因為他真的很慷慨大方,把家當全捧到她手上。
那次她摸著許莘送來的珍寶,滿意地夸他兩句,沒想到簡煜豐一進門,就狠狠戳她兩下額頭,冷笑罵道:“你笨哪,人家拿你當姨娘呢,姨娘的東西是誰的?全是主子的,不過是暫時寄放,好讓你多幾分心甘情愿,當過路財神還那么樂?”
她委屈地扁了扁嘴說:“我這不是在為自己治病嗎?”
“治什么?”
“眼睛哪,見錢眼開,說不定對著它們多看幾眼,我又能看得見了!彼λ嘀凶鳂罚f這是人生幾何。
他笑她傻,她說這叫難得糊涂。
他說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張嘴巴可用。
她說她還沒嘗過他說的珍撰佳肴,嘴巴當然還得繼續使、不能病呢。
他們成天斗嘴,青竹都私下說:“王爺在主子跟前簡直是變了個人,至于那位郡主娘娘……”
謹容天天聽著紅兒,綠兒說她的好話,什么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什么心地厚道,秉性純良,被人重復洗腦,她很難不在心底幫那高貴的郡主畫張仙女下凡圖。恨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級美人兒?她還沒這等本領。
“何姑娘恨我的,對吧?若有人這樣待我,你們肯定不會饒過的,對吧?”
幾乎是同時出口,簡煜豐和許莘雙雙應了聲“對”,可應答完又覺得不妥,簡煜豐補上話,“別擔心,容兒不會恨你的。”騙子!她哪不會恨,她痛得咬牙切齒時,就恨到想啃郡主肉,喝郡主場。謹容輕哼。
“為什么?我讓她吃那么多的苦頭,換成我,我一定恨的。”
“我給了容兒三萬兩銀子,也幫她安頓濟民堂和桃花村村民,而許莘幾乎把全部的家當全搬到她面前,我們己經盡全力彌補她!闭f謊!三萬兩是銀貨兩訖,許莘的家當是過路財神,這算“盡全力”彌補?
“這樣她就不會生我的氣嗎?”她的聲音很甜很柔很軟也很嗲,聽得人骨頭酥茫茫。
“是。”又是一次的異口同聲。
他們說“是”,謹容心底想的也是一個字,不過那個字是……哼,“太好了,我太高興了。何姑娘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好姑娘。”
聽著他們的對話,謹容忍不住想翻白眼,如果她還能翻的話。這樣就信了?是假天真還是真傻蛋,隨隨便便幾句話便哄騙過去。
“鈺荷,你先回去吧,容兒還沒醒,她需要睡多一點才能養足體力。”
“知道了,如果何姑娘醒來,煜豐哥哥一定要告訴她,我來過!
“我會的!
一陣窸窣聲,張鈺荷在許莘的陪同下離開,紅兒低聲道:“謝謝王爺,自從府里嘴碎的丫頭討論過何姑娘療毒后的狀況后,郡主幾個日夜都睡得不好。”
“話是怎么傳出去的?查查吟松居里的丫頭小廝,一查出來就打發出去。”簡煜豐的口氣里有惱火。
是心疼嗎?心疼他的郡主妹妹受委屈,心疼她日夜睡不好?謹容心底怪怪的,平順的眉頭扭成起伏曲線。
“是!
緊接著又是一陣離去的腳步聲,那腳步聲謹容很耳熟,是簡煜豐的。
紅兒嘆氣道:“王爺待咱們家郡主還是這么好,為了郡主,一個如此冷漢的男人竟肯降下身段。對何姑娘百般溫柔!本G兒回答,“可不是嗎?為了郡主,王爺什么事都肯做的。”
“我知道這話對世子爺不公平,可是咱們都是明眼人,王爺對郡主分明比世子爺好上千百倍。”
“唉,咱們家王爺,王妃滿心想把裕親王爺和郡主給湊成一對呢,可惜郡主娘娘死心眼,非世子爺不嫁!
“別說了,看在王爺對郡主的一片真心上,咱們多盡點力、好好服侍何姑娘,也幫著王爺多討好討好何姑娘,她心情開朗了、把身子養好了,對郡主的病才有益處!
“好,我去燉燕窩粥。”紅兒道。
“拿咱們王妃娘娘送來的血燕去燉,記得隨時熱著,姑娘一醒就讓她吃!
“好!
“我同你一起去,尋塊布給何姑娘裁身新衣裳,女人不管看不看得見,總是喜歡漂亮的!眱蓚人一同走出門去。
屋里驟然安靜下來,謹容輕抿嘴,苦苦一哂,說不出口的心酸心澀在舌尖翻攪。
原來他的溫柔是為了討好,是紆尊降貴,原來她自以為的安全感只是錯覺,如同她誤以為許莘喜歡她勝過自己,簡煜豐對郡主是一片真心,他為了她什么事都肯做,他情深至此,連丫頭們都感動吧。
深深嘆息,真是糟糕,她怎地一次兩次都學不會教訓?何謹容啊,師傳老夸你聰明,可是……哪里啊,你分明蠢笨至極,
說不出口的酸澀在心中擴大、泛濫,像是有人拿了把鈍刀子在心頭切割,一下下痛得人頭皮發麻。
傻瓜,早就知道的,知道那位郡主有多么溫柔美好,若不是好到這等程度,怎會讓兩個男人為了她昧起良心呢,?本來就是這樣的呀,她怎么能癡心妄想些什么,怎么能夠因為虛妄的安全感便起了貪念。是她的錯,他們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物,他注定要在人群中央、眾星拱月,而她注定是株空谷幽蘭,獨自芬芳。
唉,不過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罷了。
謹容扶著床緩慢起身,一個不小心,她壓到自己的頭發,一陣撕扯的疼痛傳來,她微微蹙眉,再罵自己一聲愚蠢。
下午,簡煜豐出現時,她愁著一雙眉目。
謹容是個聰明的,從小就曉得此路不通,就得另辟蹊徑,千萬別把白己給吊死在一棵樹上,死了也冤枉。
可是那聲愚蠢,卻讓她提不起勁來闖出另一條康莊大道,她想,她瘋了。
“在想什么,怎么這副表情?”簡煜豐替她倒杯水,把杯子遞進她的掌心。
她嘆口氣,企圖掩飾過去!拔蚁肫鹉铩
他以為她想家了,卻沒料到她接下口,說:“我把珍珠磨成粉,想學宮里的貴人拿來敷臉,我娘罵我敗家。”現在,她真想讓娘再用手指頭戳上自個兒腦門,再罵她幾聲,看看能否把她給罵消醒。
他點點頭,接下她的話。“小時候我們家看門的大黑狗拉了兩天肚子,病懨懨的一動也不動,我熬了鍋十全大補湯給它喝,棰叔也追在后頭罵我敗家!边@是安慰她嗎??技巧很糟糕,但謹容被逗笑了。
她說:“你家皇叔罵錯了,你這不是敗家,是庸醫,那條狗肯定拉得更厲害。”他也笑了,回答,“沒錯!
“所以我們的情形不同,你別把我們歸成一類!
藉著此話,她提醒自己,她與他……從來不是同一類。
他沒把她的話想深,興匆匆說:“我把解藥弄出來了!蹦强跉庥袔追值靡猓瑤追烛湴,還有幾分的沾沾自喜。
解藥?哪種解藥?青磷粉的還是七線蠱的?
青磷粉的不可能,那藥材的搜集太費時耗力,斷沒有這么快成藥的道理,至于七線蠱,不過是一個突發奇想,能不能解毒還有待驗證,說解藥?太夸張,
她還沒想清楚,他己勾起她的下巴,在她眼里滴進黏濕濕的液體,濃濃的花香散出來。
真的是青磷粉的解藥?他怎么弄出來的,在短短時間內?謹容很是訝異。
他對她的驚訝很滿意。“你的眼睛會好起來的,我保證!
“我相信!彼龥]有在熱鍋澆冷水的惡劣習性,他要驕傲,便讓他一路驕傲到底!拔疫給你帶來一個好東西。”
“是什么?”
他打開匣子,里頭有幾個白瓷制的小圓盒,他方打開小圓盒,她就聞到一膠淡淡的薄荷香,他用竹片挑起一些,檫在她的手管上,那里有好幾個小扁窿,全是那些粗暴、該死的七線蠱留下來的。
藥膏涂上皮膚,謹容先是一陣小刺痛,不過瞬間,陣陣涼意透入肌膚,謹容心頭一驚,喃聲道:“冰粕膏……”她猛地回神,驚問:“你怎么會有這個?”
而在她說出冰粕膏同時,簡煜豐也嚇一大跳,問:“你的師傳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