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海多年前就看上張沁玥,偏偏張沁玥油鹽不進,以李代海的性子本想強要,但扛不住張洛這些年跟著回春堂的大夫韓柏川學醫,在甘州城方圓百里算是有名望,三年前從了軍,在軍中頗受重用,李代海擔心真強搶了張沁玥,張洛不會善罷干休,這才勉強歇了念頭,如今一聽張洛死了,張沁玥沒了靠山,李代海的心思又活絡起來。
“玥姐兒,這可是天上掉饀餅的事兒。嬸子已經替你作了主,替你應了李家!
張沁玥手上的活兒不停,臉上不見氣惱,她沒心思跟沒見識的人計較,她冷淡的瞄了李春花一眼,只當是李春花在自己面前唱了場大戲。
看張沁玥像個木頭人似的,李春花覺得不耐,“既然你也點頭,我便替你挑個日子,你將東西收拾好,就讓李家派人接你過去。”
張沁玥的動作頓了一下,心中疑惑李春花替李家牽線,李家不知道許了這個愛占人便宜的女人多大的好處。
李代海這個人,她自然清楚,她十天半個月便要進城一趟,一方面將院里種植的藥草送到回春堂,一方面也將自己平時進山里取得的山貨、野味賣給酒樓,她就算不刻意打聽,也聽得此人聲名狼藉。
李家上下沒幾個好人,明面上說是做買賣,實際上卻是帶著一批城里的地痞收保護費發跡。十幾年前在甘州城開了第一間賭坊,又開了間交子館,專放印子錢賺黑心銀兩,欺男霸女的事做得不少。李家家財萬貫,她卻打心眼里瞧不起,現在居然要她進門給李代海當妾,真是滑天下之稽。
張沁玥斂下眼,柔聲的說道:“嬸子,代我謝過李公子錯愛,我自知出身不好,高攀不起李家!
李春花一聽她拒絕,聲音不自覺帶了些許嘲諷與怒氣,“玥姐兒,不是嬸子要說你,你也得認清自個兒的處境。你今年已過二十,原還指望著洛哥兒掙個功名回來,能勉強替你圖門親事,但如今他死了,你指望嫁人是難上加難,虧得李公子不嫌棄你,還愿意拿百兩銀子迎你這個喪門星入門,你就別不知好歹!
喪門星?!張沁玥的眼眸一冷,語調卻不露思緒,“嬸子既說我是喪門星,怎么還會替李家來說媒?就不怕李家人聽了,怪罪嬸子給他們李家招禍嗎?”
李春花的身子一僵,暗惱自己一時情急說了句糊涂話,她馬上訕笑道:“就算你是喪門星,李家福澤深厚,能滅你一身的煞氣。”
張沁玥忍不住笑出聲來,她顛倒黑白的能力也是絕了。
李春花看她笑了,忍不住在心中冷哼,還以為她不愿,原來只是裝腔作勢,“總之這百兩銀子我給你留下……”
“嬸子還是把銀子拿回去,回絕了李家吧!這輩子我沒打算要嫁人!
李春花皺起了眉頭,“之前說是為了洛哥兒起誓,但如今洛哥兒人都沒了,這誓言也不作數了,玥姐兒,你知道李家的手段……”她的聲音陡然一低,眼底閃過狡詐之色,“洛哥兒沒了,李公子沒了顧忌,到時他就算強要了你,你也只能從了他,可別說嬸子沒提點你,若真鬧到這樣的局面,你別說名聲毀了,可能連個名分都沒有,更是一個銅錢也別想拿,嬸子勸你還是乖乖的把銀票給收了吧!
俗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還真有一定的道理,平時大度寬容,心善之人自然回之以善,但是無良之人,只會變本加厲的欺凌善心人。
想起向來活得肆意的弟弟,張沁玥不由得輕笑,終於再次抬眼看向李春花,笑意卻不達眼底,“嬸子,天下還有王法,李家人若真敢膽大包天,欺到我頭上,我拚個魚死網破也要他們身敗名裂!
她的語調一派輕柔,但眼底閃過的陰狠卻是李春花從未見過的,她先是一愣,隨即啐道:“就憑你一個一無所有的村姑,還想跟李家人搏命?真真是自不量力,人家一根手指就能弄死你!
“既是如此,就等李家人來取我性命吧!我張沁玥雖一無所有,但也沒下賤到上趕著給人當妾。”
“說到底,是你還想給人當正妻?”李春花恥笑道,“你這出身,有人愿意娶就已是萬幸,還有臉挑三揀四,當人妾室又如何?出門有仆役伺候,穿著綾羅綢緞,穿金戴銀,誰瞧著不是打心眼羨慕!
“嬸子若羨慕,也可與張叔和離,去給人當妾。”
李春花聞言,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混帳東西!”真看不出這平時柔柔弱弱的丫頭這般伶牙俐齒。
“嬸子別惱,確實是我錯了,”張沁玥微抿著唇,好笑的道:“嬸子這長相,再加上一把年紀了,除非是迎回家鎮宅,嚇些妖魔鬼怪,不然就是倒貼銀兩,人家也不收嬸子。”
李春花氣急敗壞的瞪大了眼,“真是反了天了啊!張沁玥,好歹你叫我一聲嬸子,有你這么跟長輩說話的嗎!”
“叫你一聲嬸子是我家教好,你以為自己是什么玩意兒,”張沁玥的聲音一沉,“勸嬸子一句,若要人敬,就要先懂敬人!
李春花被張沁玥不遜的言詞嚇了一跳,她氣得狠了,指著張沁玥的鼻子罵道:“你不過就是無父無母的孤女,我看你可憐,才好心的給你指條明路,你倒好,把我當仇人看了,咱們就把村子里的鄰里都叫來評評理!”
“也好,我不想嫁入李家,被嬸子逼得強買強賣,看大夥兒是說嬸子有理,還是說我有理。”
李春花是看張沁玥是個薄臉皮的,向來不會把事情鬧大,這才說了狠話,可沒真要人來主持公道,畢竟結親不是結仇,自然不能強逼。
“張沁玥,你真是不知好歹!”
“我確實不知好歹,”張沁玥順勢應道,“所以嬸子就別把心思浪費在我身上。我年歲確實不小,日子也過得苦,但我向來過得心安理得!
李春花對上張沁玥的眼神,不由得皺了下眉頭,這丫頭敢情是話中有話?
張沁玥意味深長的掃了李春花一眼,拿起撥好的玉米走到后院喂雞和養來馱物的驢子——福來。
李春花渾身上下就像被貓爪子撓著一樣難受,張沁玥如此無視她,讓她一口氣憋在心里,她來之前,可沒想到死了弟弟的張沁玥會變得這么難纏,要不是顧念著李家同意事成后給的厚禮,她真想直接掉頭離去。
“玥姐兒,總之你是不嫁也得嫁。”李春花跟了過去,挑明了說,“你若是嫌這一百兩銀子的彩禮太少,這幾日李公子會來見你一面,你自個兒跟他提吧!”
張沁玥被氣笑了,她還真是聽不懂人話,“嬸子,銀兩是重要,畢竟五年前的饑荒才過,我跟張家屯的大夥兒一樣,日子才緩過來,如今我能留著一條命,吃個飽飯,已是千恩萬謝,不敢奢求大富大貴。我畢竟不像嬸子一般,不論世道好壞,皆能吃飽穿暖,放眼張家屯沒一戶人家可以比擬。只是這么些年,我始終看不明白,不知嬸子如何持家有道,為何大夥兒的日子都過得苦,就嬸子家過得好?”
李春花的身子僵了僵,她的公爹是村長,家里是有幾個錢,但若真要過上像城里小商戶一樣的好日子,那是想都別想,是五年前饑荒過后,她從李家村回來鼓動了張家屯的幾個老家伙,學著李家村建個共用的庫房。
公爹為人公正,自然不會對共用的糧食生出旁的心思,但她很清楚從李家村搬出去的李代海一家管了李家村的糧幾十年,沒少伸手從里頭拿好處,給自己存了個金庫,她打算學著來,這幾年從公中拿糧食給自個兒兒子開小灶是平常,在冬季各地糧少時,她還會大著膽子拿糧出去賣了換銀兩,改善自家的生活。
這幾年盜賣的事做得不少,還拿賺來的銀錢給了李代海去放利錢,如今她也是小有財富,她本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卻沒想到……
“玥姐兒,誰人不知我家能改善日子,是我肚子爭氣,生了個出息的兒子,這可不是旁人能羨慕得來的!崩畲夯ù蚨ㄖ饕馑啦怀姓J。
對外她總說家中能過上好日子,多虧了她的大兒子有出息,從了軍,在邊疆立了大功,殺了不少夷子,得的賞銀都寄回家中,張家屯誰不羨慕。
可是對上張沁玥那雙彷佛看透人心的眼睛,她不免心虛。前幾年,她也曾提心吊膽過,畢竟張洛也在軍營,就怕張洛回來透露些什么,只不過這么些年過去,張沁玥始終沒有多言,她還以為這事兒就這么瞞過去了。
看著李春花不自在的神情,張沁玥輕搖了下頭,說是靠著長子出息而過上好日子,這話兒騙騙旁人可以,想糊弄就不行了。
雖說軍中論功行賞,殺得夷人越多,賞賜的銀兩也越多,但是這些年與弟弟書信來往,她比旁人更清楚張家長子張敬良有多么膽小怕事,連上陣殺敵的資格都無,只能隨著大軍開墾荒地,種糧食供軍營食用。這種粗使兵卒,每個月不過就領五十個銅錢,要靠這點錢發家致富,根本癡人說夢。
“嬸子,你若是要自欺欺人,我無話可說,只是俗話說的好,舉頭三尺有神明,夜路走多了,早晚碰到鬼,所以勸嬸子一句,誰人過日子都不容易,見好就收吧!”
李春花被張沁玥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砸得臉色微微發白,但依然嘴硬的哼道:“瞧你這張嘴,都不知在胡言些什么。看來你弟弟死了,連帶著你腦子也不好使。我本以為你是個乖巧的,原來都是裝模——!”她的話還沒說完,竟被福來噴了一臉口水。
張沁玥見狀,忍不住笑了,她拍了拍福來的頸子,暗贊了聲“干得好”。
“該死的畜生……”李春花的咒罵還沒完,又被噴了一臉,她忍不住放聲尖叫,“啊——”那味道讓她惡心得想吐。
“真是失禮!睆埱攉h不客氣的推了李春花一把,“嬸子還是快點走吧!福來今日有些脾氣,嬸子大度,相信不會跟福來計較!
李春花還要罵,卻見福來又張開了嘴,她心一驚,再也顧不得其他,落荒而逃。
“我的福來真行,”張沁玥又拍了拍福來的頸子,“我說破了嘴,還比不上你的幾口口水!
福來用頭蹭了蹭張沁玥,她淺淺一笑,喂飽了牠,這才進屋,打水洗了把臉。
雖然不餓,她還是將早上出門前,藉著燒水爐里余溫蒸的饅頭拿出來,簡單的夾上酸菜,填飽肚子。
心頭雜亂的思緒,藉著一口一口的咀嚼,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填飽肚子后,她原打算在炕上睡會兒,但一回到房里,雙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般,打開了放在炕頭柜子里的醫箱。
里頭的東西依然是依照弟弟生前擺放的模樣,暗格里有本用羊皮記錄的手札,里頭不單有這些年他在邊疆的所見所聞,更有在軍中醫治傷者的心得,明明是再嚴肅不過的醫案,卻被他寫得活潑生動,看得她忍不住嘴角輕揚。
她反覆的看了又看,原本她想將手札連同醫箱帶上紙錢一起燒給弟弟,但最終不舍而作罷,畢竟這是弟弟少數留下來、證明他活過的東西。
與醫箱擺放在一起、作工精細的楠木盒子里頭有銀子二十幾兩,還有十數張十兩的銀票,兩張五十兩的銀票,現下這世道兩個銅錢能買一個包子,一斤肉也不過十個銅錢,算一算她手握幾百兩的銀子,李春花說李家愿給她百兩銀子當彩禮,說真的,還真是少了。
她嘲弄的哼了一聲,裝著銀兩的楠木盒子是田仁青連同醫箱一并交予她,里頭的二十兩是朝廷給的撫慰,余下銀兩則是軍中副將私下要他交給她,并交代她收拾妥當后,派人捎個信,便會差人來接她。
她用力抿了下唇,兩百兩換她弟弟一條命……她冷著臉將柜子給鎖上。
天底下的人都認定弟弟一死,她便成了無根浮萍,不單是李春花,就連弟弟的軍中同袍都忙著替她安排出路,只是她雖外表柔弱,但骨子倔強,他們從沒人細思過,一個在爹娘死后能將幼弟一路從京城帶到張家屯的丫頭,又怎么會是脆弱的?
當年再苦,她都能咬牙撐過來,這世上真沒太多事能夠打垮她。雖說弟弟的死對她來說是沉重一擊,但也只是把她心頭的傷再次割開,即便痛不欲生,可她這種痛過的人再明白不過,血終究會止住。
張沁玥幽幽嘆了口氣,柔若無骨的靠在炕頭,看著窗外,直到夕陽西下,各戶炊煙升起,她依然一動也不動。
她失神的想著,這么些年來,少有這么不緊不慢、過一日算一日的心境,這樣也好,她的心也有些累了,從今爾后,就過著一人飽全家飽的日子,無牽無掛也再無煩惱,是好事……該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