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鶴堂。
邵怡然不得不說,基因真的太厲害了,那七八歲的孩子,一看就是黎家的人,黎家有一個祖傳的鼻子,男男女女都一樣,眼前這小孩就有那樣的鼻子,臉型跟眼睛與黎子蔚也有幾分相似。
孩子干干凈凈的,身邊跟著一個女人,應該是他姨娘,大概是一路風塵仆仆,頗有些辛苦之色。
廳上有黎老爺子、黎老太太,還有黎宗壹跟倪氏這兩個當家的夫妻。
黎老爺子神色有點感懷,對大管家吩咐,「你給他們說說!
大管家往前一站,「三老爺當年逃了后,到臨天府落腳,買了一個姓林的丫頭當姨娘,生了一個兒子,一家三口一直在臨天府住著,去年底,三老爺病重,這才跟林姨娘還有兒子說起自己的出身淵源,讓他們在自己身故后,回京城認祖歸宗,三爺的么子叫做黎子還,身上有黎家的玉佩,還有一封信,雖然字跡潦草,不過花押卻沒錯。」
那林姨娘催促著兒子,「快去見見你大哥大嫂!
黎子還有些被動,但還是往前一步,「大哥,大嫂!
林姨娘繼續催促,「姨娘路上說過什么?」
黎子還這才說:「爹爹已經不在,還請大哥大嫂照顧!
邵怡然知道,黎家現在面臨一個尷尬的問題——黎子蔚已經是寄居的了,這時候又來個弟弟,這要怎么算?
黎家想要黎子蔚歸宗,但沒有哥哥歸宗,弟弟卻不歸宗的道理,可是誰知道這黎子還品行如何?萬一頑劣不堪如黎宗三,那不是又自己找麻煩嗎!黎家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可禁不起折騰。
這時候,外面闖進一個人,「爹,娘,兒子聽說三弟還有個孩子?」是黎宗二的聲音。邵怡然想,這黎宗二怎么這么八卦啊,想知道也不等等,就這樣闖進來。
黎宗二一下進入大廳,看到黎子還,內心十分感觸,「跟三弟真像!
黎老爺子聞言長嘆一聲,黎宗三再不爭氣,那也是他養了十幾年的兒子,兒子死在前頭,還是薄棺孤墳,沒人會不感傷的。
黎宗二摸摸孩子的頭,「你叫什么名字?」
黎子還清脆的回答,「黎子還!
「這幾年跟爹娘過得好不好?」
「好,爹很疼我,娘也是,我們就住在臨天府那邊,爹有銀子,所以不用出去找活計,他親自教我念書、寫字,還講起好多他小時候的事情,說有次他進假山玩,結果睡著了,家里從上到下都沒睡,一夜掌燈到處找,直到快天亮,才被一個老嬤嬤找到!
黎老爺子聽了眼眶就紅了,他記得這事,那天是元宵節,吃完湯圓后,幾個孩子還有來玩的親戚提燈到處玩,后來到晚上時,珠老姨娘過來說三少爺不見了。
一個娃兒不見,當爹的哪有不著急,于是除了幾個孩子跟奶娘得以休息外,其他人都掌燈找,他也是,拿著大燈籠,花園的每個角落,桌椅底下,桃林竹林那種好瘆人的地方,都不放過,珠老姨娘都哭兩次,才在天空泛起魚肚白時,傳出好消息。
黎宗二笑說:「你爹連這種小事情都跟你說!
「爹爹很想家,可是說自己犯錯所以不能回來,爹爹還講,小時候祖父做生意忙碌,一年到頭沒幾日在家,所以每次祖父回來,就會特別黏祖父,平常不用人家哄,可是祖父一回來,就要祖父哄著才肯睡!
聽到這,黎老爺子心軟了,宗三小時候是很乖的,小時候黏在自己腿邊的景象還歷歷在目,那時他怎么也沒想到兒子長大后會交上壞朋友,學會賭博,學會說謊,家里幾千兩幾千兩的幫他還賭債,后來實在沒辦法,只好把他逐出家門。
現在看子還干干凈凈的模樣,說起宗三小時候的事情,心里翻涌著感觸,他想留這孫子下來,但一個家要有規矩,黎子蔚到現在都沒歸宗,這件事情自然得由他這哥哥作主。
林姨娘對黎子還道:「你爹之前說了什么,都忘了?」
黎子還這才想起,往前一跪,「祖父,祖母,請收留孫兒吧,孫兒明明有祖父母,還有大伯父,二伯父,有親哥哥,有堂哥,孫兒不想自己住外面,求祖父祖母成全!
廳上各人表情各自精彩,沒人說好,也沒人說不好。
黎宗三的名字已經從族譜劃去,他的兒子該算親戚,親戚不是留或不留的問題,而是一個家必須有規矩。
倪氏不愧是當家太太,知道這種事情不是說好說不好就能解決的,便岀面打圓場,「你們趕路幾天,都累了吧,魯嬤嬤,讓他們去客……」說著一頓,她想起客院已經給黎宗二一家了,于是改口,「開清煙閣吧,讓他們梳洗一番好好休息!
林姨娘卻哀求起來,「大太太!
見人還有三分情,人在都不見得會答應了,何況人不在?倪氏見她推托,就不太高興了,臉上雖然笑著,語氣難免帶上三分脅迫,「林姨娘就算不累,還哥兒年紀小,我看他眼皮子都快打架了,聽我的勸,休息會吧。」
說罷,倪氏內心忍不住不滿起來,她這當家太太紆尊降貴跟個姨娘說話,姨娘就只有聽話的分,居然還跟她討價還價。
黎子還卻說:「你別這樣跟我娘說話!
林姨娘頓時緊張了起來,「子還,不可以這樣對你大伯母說話,快點道歉。」
倪氏笑了笑,「沒關系,孩子不懂事。」
吵?吵最好,讓老爺子看看,這孫子就這等品行,她這大伯母是讓他們去休息又不是趕出去,居然就這樣大小聲,以后要是住進來,那還得了,出族逆子的孩子,還真當自己是正經少爺了。
倪氏也知道,老子年紀大了就心軟,所以黎宗二那種拿了分家銀的,能住回來當主人享福,她認了,老太太偏心,這真沒辦法,所幸他們大房因禍得福拿到掌家權,鋪子莊子的地契都在丈夫那邊,官府那邊的文檔也換了名字,不怕轉移不怕偷,鑰匙跟賬簿在自手上,自己看得牢牢的,更不用擔憂。
不過最讓人心安的還是老爺子當眾說的那句——「你們娘如果要這些東西,都不用給,給了就是不從我的話,是不孝」。
這就是一張免死金牌,不然老爺子這頭給,老太太那頭又要拿,還真不好處理。
老太太也沒讓她失望,得到掌家權后沒幾天,便把她叫去,說二房用度太少了,讓她漲一漲,她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黎宗二又跟老太太訴苦了。
人哪,真是貪心,以前他們住外面,全家一個月也才幾兩銀子花用,這樣都過得下去,可回到黎家后,黎宗二一月銀五兩,吳氏三兩,黎子松跟黎子明兩兄弟各三兩,潘氏跟黎翠琳各一兩,衣服跟吃食都由公中出。
這樣還嫌不夠,想跟大房比,想跟子蔚那邊比,呸,憑什么!
所以她也笑笑地跟老太太說,大房也是這種用度,要漲得大家都漲,但這樣老爺子就會知道了。
于是老太太不悅,又說,不然讓她一次拿五百兩出來,笑死人,五百兩老太太肯定有,自己的錢要給娘家,就讓她把公中的錢給她兒子。
她當然不給,當即把老子那句「你們娘如果要這些東西,都不用給,給了就是不聽我的話,是不孝」拿出來當擋箭牌,說老太太明鑒,老爺子都這樣說,媳婦可不敢不孝順。
二房真的挺煩的,雖然說沒有正式歸宗,但黎子明跟黎翠琳要成親時,黎家不可能完全不出銀子。
想到六月要連續辦黎子均跟黎翠陶的婚事,倪氏就覺得累,真沒想到這時候黎子蔚居然冒出個弟弟。
不過她倒是很感謝黎子蔚,他能跟黎子衿堂兄弟連手,讓黎家蒸蒸日上,可他又不歸宗,將來也不用分財產,多好的一個人吶。
所以他現在多出個弟弟,她這當家太太就煩惱了,如果只是吃吃喝喝當然沒問題,可人心不足蛇吞象,說不定住進來后乖兩個月,就開始跟老爺子說想入族譜了。
不過那都還沒譜的事情呢,這孩子已經會給她臉色看了——「你別這樣跟我娘說話」,怎么說話了?讓你們去休息也不行,真當自己是大爺了,她客氣是看在老爺子的分上,看在黎子蔚的分上,可不是看在你黎子還的分上,上門親戚算哪根蔥呢。
「大太太,對不起,是奴婢不會教孩子!沽忠棠镞B忙道歉。
黎子還聲音高了起來,「娘,我們又沒錯,干么跟她說對不起。」
林姨娘急得都快哭了,「大太太您別生氣,他平常是很乖的,大概是爹爹去世打擊太大,這才脾氣暴躁。大少爺,您幫二少爺說說話吧。」
林姨娘口中的大少爺就是黎子蔚,只見黎子蔚還是一臉置身事外的樣子,不緊張、不介意,像在看一個外人。
倪氏多精啊,一看黎子蔚的態度便明白了,「魯嬤嬤,快去整理房間,被褥都開庫房拿,前陣子下雨怕是有點潮濕,記得用火烤過!
魯嬤嬤連忙說:「老奴馬上去辦!
林姨娘還在求,「老爺子,老太太,求求兩位發個話吧,我們真沒地方可以去了!
邵怡然低聲說:「你不管管?」
黎子蔚回答道:「管了就是認了!
「可、可我怎么看他都是你弟弟啊。」黎家的基因很強,從黎老爺子到黎宗壹一代,再到黎子蔚這一代,每個人都有七分像,就算長相相似不能證明什么,但黎宗三的信、貼身玉佩,這些是不可能憑空捏造的。
「我爹拋妻棄子,我對他可沒什么感情,他對我來說,就是個陌生人,陌生人的孩子當然也是陌生人,是,孩子無辜,但我娘也是無辜的,她不該那樣沒日沒夜被打。
「你想想,一個男人整天賭博,回到家就打老婆,吼兒子,欠了一屁股債務就跑了,讓賭場的人上門拿走房契,讓母子流落街頭……這樣的一個男人死了,然后希望大兒子照顧外頭小兒子,你覺得有道理嗎?」
呃,好像沒有,仔細想想,她爹也是跟個青樓姊兒跑了,現在如果她岀現一個小妹妹,還望姊姊能照顧她,自己一定不會高興的。
人跟人之間靠的應該是感情,而不是血緣。
她前世采訪過一個新聞案件就是這樣,一個中年婦女愛心做很大,捐錢給各種慈善單位,也會發起各種愛心活動,是公認的好人好事代表,但她卻不管自己的爸爸,讓爸爸在醫院占床當老賴皮,后來被收容入贍養中心,然后社福單位起訴她,要求她負起贍養責任。
她說不要,原因是爸爸從小家暴她,她說:「我全身每一寸皮膚都被他打得皮開肉綻過,從有記憶就一直被打,打到我十四歲逃家為止。」
那個太太這樣說的時候,可以明顯看見,一個五十幾歲的人講起四十年前的事情,還淚流滿面,甚至痛苦得全身發抖。
有人求子不得,有人生了孩子卻不配為父母。
子蔚很少說起以前的事情,但他身上有很多疤痕,從頭頂到腳底板都有,一痕一痕,她也想過他是不是受虐,她想問卻問不出口,也不敢繼續想下去,這是第一次他親口證實小時候的確常常挨打。
十賭九輸,賭博的人哪有心情好的時候,在外頭不如意,回家就打老婆跟小孩出氣,最后還害得他們無家可歸。
黎子蔚對黎宗三沒有感情,又怎么會對他留下的孩子有感情?而且黎子還才七八歲,不到單獨住的年紀,他們要是留下來,就得跟莊氏這主母一起住,那不嘔死莊氏了。
邵怡然悄悄拉住他的手,沒遭遇過這種事情,沒人可以說他狠心,如果黎家有人要圣母,可以,自當圣母,但是不要責怪他們夫妻。
林姨娘跪了下來,黎子還想拉母親起來,人小卻拉不動,十分憤怒,但也不說出「娘,我們走」這種話。
倪氏見了心中發笑,氣什么呢,還不是假骨氣,想求人又端著架子,真好笑。
黎老爺子轉向黎子蔚,「你看怎么樣?」
邵怡然心想,這不是讓黎子蔚為難嗎,他不留,是當哥哥的狠心;但他要留,這個家又沒他說話的分。
黎子蔚道:「既然是父親在外面的兒子,我這長子不好不管,但我也是寄居黎家,實在處理不來,不如我給他們五百兩銀子,請大管家幫他們買個宅子,幾個下人,以后彼此當親戚來往就好。在京城,六口之家一個月的生活費只要二兩,五百兩很夠用了,可以讓黎子還甚至是他的孩子,都過上還不錯的生活!
邵怡然心想,這樣倒是可以,既不會讓人說無情也不會給黎家添麻煩,否則留下黎子還,天天在莊氏面前晃來晃去,那不是給莊氏添堵嗎?丈夫打人,還得替丈夫照顧外面生的兒子,光想就覺得生氣。
「大少爺、大少爺,」林姨娘跪著爬過來,「求求大少爺把子還收在身邊吧,大少爺現在有出息,讓子還也會讀寫字,將來一起給黎家爭光,三爺若泉下有知,也會欣慰的!
果然,不提三老爺還好,一提三老爺,黎子蔚臉色一沉,正想說什么,黎宗二卻道——
「蔚哥兒怎能這樣說,就算你爹不爭氣,但弟弟總歸是弟弟,還是收在身邊好好教導,這才是正理!
邵怡然氣道:「二伯父既然這樣想,不如自己教這孩子吧。」
黎宗二叫了起來,「怎么關我的事呢!
「那您又何必出主意?」
黎宗二噎住了,惱羞成怒,「蔚哥兒,你看看,你媳婦就是這樣對長輩的!
「您不用擠對,我現在不是以侄媳婦的身分說話,我現在是黎夫人,東瑞朝規定,先論朝廷,后論倫常,我丈夫是七品官,您該稱我一聲夫人,還得跟我行禮,這才對。」
黎宗二氣得臉色通紅,但邵怡然端出官夫人架子,他又不敢說什么,只好轉向自己的爹,「爹,我們黎家又不缺一個人,您就讓子還住下來吧,宗三小時候很乖的,兒子也常常想起他,爹,難道您都不想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