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一度安靜,顧士笙這才得以上前去看顧南弦,然而他才剛走一步,那躺在床榻上整整三日都沒動靜的人兒突然發出一聲囈語。
“爺爺……你別走……”
“南弦?你終于醒了?”顧士笙驚喜的上前,發現本來渾身發燙、整個人像顆火球般的顧南弦不知何時恢愎了正常,此時正睜著一雙圓眸,迷茫地看著上方。
相較于顧士笙的驚喜,吳氏母子的臉色便十分不好看了。
他們可是等著顧南弦斷氣呢,就算她如今只剩一間房子和藥田那也是肉,再說了,她要是死了也不會為了那癱子的事吵,更不會要他們將那些過給顧平的家產還給她。
“你……是誰?”她的視線慢慢聚焦,看向眼前俊秀的男子。
顧士笙聽見這話有些傻了!澳舷遥氵@是怎么了?我是三哥呀!”
三哥……顧南弦虛軟無力地再次看向眼前的男子,記憶倏地如潮水般涌入她險些燒壞的腦子之中。
是了,她已不是那一抹飄蕩在現世的孤魂野鬼,也不是那沒有記憶只有一個“凜月”代號的殺手,她回來了,回到屬于她的地方了。
想到方才爺爺的那番話,她雙眸發紅,至今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孤兒,怎么也沒想到那樣離奇的事竟會發生在她的身上。
她腦中的記憶一會兒是她當殺手時的畫面,一會兒又是她生活在藥王谷的畫面,雖說仍不明白這樣的事情怎么會發生在她身上,可她很慶幸自己回來了。
她在六歲那年被人販子打傷腦袋昏了過去,再次醒來時便什么也不記得了,不僅如此,她的魂魄甚至飄至了千年后,去了一個她從未去過的地方,成為育幼院的孤兒,若不是那顆飛彈,或許她一輩子也回不來,如今她不但回來了,還平白無故多了一樣寶物……
想到那寶物,她下意識摸向自己的額心,那灼燙的感覺已然消失,此時她的額心只剩下一片冰涼。
顧士笙見她摸著自己的額心,又是一愣!澳舷,你的額心怎么多了一抹花鈿?”
妹妹的臉上雖多是紅腫爛瘡,連塊白皙的地方都看不到,但那抹花鈿卻是十分顯眼,圖案很是好看,仔細一瞧似乎有些像是火焰。
顧南弦壓根兒就不知自己的額心多了什么,她此時思緒亂得很,因為她不只記起了自己六歲前的記憶,甚至連之后的記憶也都記得,只不過那與她交換了身體的少女性格實在讓她有些無語。
看著眼前神色各異的幾人,她抿了抿唇,最終吐出一句話!澳銈兪钦l?”
就算記得眼前的人她也不敢承認,實在是之前她的人設太過崩壞,讓她演都演不出來,不如裝失憶。
這話一出,眾人皆是一愣,尤其是吳氏,一掃方才的陰郁,笑得像是一朵花似的,旋即又察覺自己表情不對,忙一臉憂心的上前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南弦呀,你不認得嬸娘了嗎?”
看著眼前惺惺作態的婦人,顧南弦微斂下雙眸,怎么可能不認得,她會落到這下場,可不就是拜眼前的婦人所賜。
不過要不是因為吳氏,她也不會“醒來”回到這個屬于她的朝代,這一想還真說不好吳氏是害她還是救她。
那如羽扇一般纖長濃密的黑睫顫了顫,她恰到好處地露出迷茫!澳阏f你是我的嬸娘?可我怎么什么都不記得了?”
吳氏聞言大喜,這丫頭要是什么都不記得那可真是太好了!
雖然心里樂開了花兒,吳氏還不忘作戲。“這、這是怎么回事?快,趕緊讓你叔父給你瞧一瞧,看是不是這幾日發高熱把腦子給燒病了!”
那擔憂的神情、關心的語氣,若是不明白的人還真以為她有多心疼這個侄女。
“叔父給你看看!鳖櫰皆缇拖肷锨翱纯粗杜瑓s礙于妻子而不敢,如今得到允許忙上前給她診脈,可惜他醫術平平,只能看出她有些體虛,他不禁尷尬地道:“要不,還是讓人去請村長來一趟給南弦看看?”
吳氏一聽,臉倏地拉得老長。
顧謙人好,以往谷里有人來找他看病他從不收錢,但這么好的賺錢管道吳氏怎么可能放過,時常背著顧謙偷偷收診費。如今顧謙死了,換她要去請人來診病,不僅丟臉,說不定還得將之前收的銀子給吐回去。
她可沒忘記八年前村長的妻子患了急癥來求醫,她獅子大開口要了三兩銀子,這些錢夠他們一家子吃上一個多月了,現在要她為了顧南弦吐回去,她說什么也不干!
狠狠瞪了顧平一眼,她才柔聲問向顧南弦!澳舷野。讼氩黄鹗轮,你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比起方才的渾身滾燙,此時的顧南弦可以說是舒服多了,除了有些虛軟外倒是沒什么不舒服,于是搖了搖頭。
見她搖頭,吳氏這才又露出笑臉。“沒不舒服就好,嬸娘之前聽你祖父說過,人要是傷到了頭或是發熱過久腦子都會有些迷糊,不過這都是暫時的,你記不得事不打緊,嬸子給你講講,說不準過幾天你就記起來了。”
口中這么說著,吳氏卻是一點也不希望她記起來,若是記起了事又要與她鬧,她倒是不怕,但谷中那些三姑六婆的閑話卻是煩人,況且她家士笙未來可是要當大官的人,要是壞了名聲可怎么辦?
她隨意胡謅瞎掰,譬如告訴顧南弦他們家是除了顧謙以外最疼她的人,還說顧謙留給她的那些家產都是她心甘情愿交給他們夫妻,說是要孝敬他們,而不是之前那套暫時替她保管的說詞。
吳氏說得天花亂墜,完全沒發覺自家小兒子那羞愧的臉色。
顧士笙只差沒挖個洞將自己給埋進去,他很想告訴顧南弦真相,說他母親的話有一大半都是假的,但他沒那個臉。
他知道母親貪財,也知道她這么做無非是為了他們這些孩子,尤其是他,即便他一點也不想照著吳氏的安排當什么大官,卻無法否定吳氏對他的厚愛與栽培,就算他知道她的厚愛還另有一層用意,可她畢竟是他的母親。
這些事他實在沒有臉向顧南弦說,只能憋紅了臉,恨不得捂住自己的雙耳,不去聽母親撒下的彌天大謊。
相較于顧士笙的羞愧,早已對一切了然于心的顧南弦倒是很淡定。
對于顧平一家,除了顧士笙之外她是半個人都不在乎,至于爺爺留給她的錢財,她要留要給全憑她作主,而不是讓人用偷蒙拐騙的方式奪了去,她不會就這樣便宜吳氏母子,只不過這一切還得待她身子好一些再說。
顧士笙最終還是在母親把話題轉到那本《藥王典》身上之前開口制止!澳,南弦才剛醒,又好幾日沒吃東西,肯定餓得很,你有話改日再說,先回去熬些清粥過來吧!
吳氏被人打斷話有些不高興,偏這人是她寄予厚望的小兒子,她只能撇撇嘴,暗暗告訴自己來日方長,總有一日能拿到那本《藥王典》,這才轉身離開。
見母親離去,顧士笙總算松了口氣,又轉頭對著顧平幾人道:“爹、大哥、二哥,天色也晚了,南弦剛醒還很虛弱,就不要吵她了,這兒有我看著就行了,你們先回吧。”
顧平點頭。“三郎說的對,大郎、二郎,咱們先回去吧!
他倒是想關心關心侄女,卻覺得沒那個臉,畢竟妻子欺壓顧南弦時他只敢待在一旁,連屁都不敢放一聲。
顧士弘兄弟對自家三弟那指使的口氣很不滿,但兩人也確實不想再待在這里,冷哼了聲便隨著顧平一塊離開了。
直到房里剩下兄妹二人,顧士笙這才有些愧疚地看向顧南弦。“南弦,對不起!
顧南弦眨了眨雙眸,佯裝不解的問:“三哥為何向我道歉?”
這話讓顧士笙一窒,顧南弦失憶了,自然也忘了他們一家曾對她做的事。
他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對她說出實情,而是苦笑著道:“三哥只是覺得自己沒能好好照顧你,才會讓你遭罪!
顧南弦笑了笑,順著吳氏給她的劇本走。“這怎么能怪三哥,是我自己貪玩才會摔下山坡,除了忘記一些事外不都還好好的?”
見她信了母親的謊言,顧士笙臉上的愧疚更深!安还茉趺凑f,三哥就是覺得對不起你……”
顧南弦看著眼前的兄長,腦中涌起一幕幕畫面。
其實那與她換了身體的顧南弦對這個三哥并沒有多少尊重,明明自己才是祖父的孫女,憑什么家中有什么好的頭一份兒都給了顧士笙?
任性的顧南弦對此很是不忿,就算顧士笙對她極好,她也覺得那不過是在討好她,好從祖父身上撈得好處。
可事實上比起懦弱無用的顧平、虛情假意的吳氏以及顧士弘等人,顧士笙對她要好上數倍,他對顧南弦的關心與愛護全是真情真意,只是那個顧南弦就是個宇宙無敵大傻子,錯將壞人當好人。
既然她回來了,當然不可能再用之前的態度對待顧士笙,于是她展開笑顏細聲細氣道:“若是三哥真覺得對不起我,那以后便對我再好一點不就得了?”
顧士笙聞言忙頷首!斑@是自然,你是我妹妹,我不對你好要對誰好?”
他是真心將顧南弦當妹妹疼愛,就是親妹顧南珠他都沒這么疼。
眾人只看見顧南弦驕縱的一面,卻忽略她也是個小姑娘,沒有父母的庇護與疼愛,就只剩下祖父與他們這些家人了,偏偏他的家人一個個各懷心思,根本不是真心對待她,尤其他的母親更是要為顧南弦的驕縱任性負一半的責任。
幼時的顧南弦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顧家人的基因都不差,可以說是男的俊女的美,顧南弦小時候更是長得像年畫娃娃一般粉妝玉琢、玉雪可愛,笑起來就像能治愈人心一般。
他永遠忘不了在母親拒絕讓他學藥學醫,堅持將他送到城里的書院學習時他有多忿恨、哭得有多慘。
他是真心不愿去書院,兄長們卻覺得他惺惺作態,能不做工去上學還在那兒耍脾氣,唯一的妹妹當時還不懂事,卻也跟著兩個哥哥一個鼻孔出氣,對著他一陣罵,唯有顧南弦什么也沒問,就這么睜著大眼睛陪著他坐了一個下午。
后來他哭累了,索性也不哭了,就與顧南弦大眼瞪小眼的僵坐在一塊,最后還是小小的顧南弦率先開口道:“三哥哥,你要是不喜歡讀書,咱們就不讀了唄!嬸娘不讓你學藥,那你偷偷來學不就好了?弦兒會幫你與爺爺說,讓他別告訴嬸娘!
后來顧南弦也真的做到了,說服顧謙偷偷教他,只不過顧南弦六歲那年遭遇一場意外,醒來后什么都記不得對他也不像以前那么親了,加上后來她被吳氏給寵壞,對他也像大哥他們一般說話酸溜溜的。
可盡管如此,他仍然沒忘記當年那個陪在他身旁的小小女孩兒,所以他說什么都得護著她。
顧南弦失憶對顧士笙來說不是件壞事,畢竟他們兄妹倆已經有好些年沒能這么心平氣和的說話,雖然知道不應該,但他難得與母親想法一致,對她失憶一事感到慶幸。
因為他能感覺到,當年那個貼心乖巧的妹妹又回來了。
得到他的承諾,顧南弦笑著道:“我也會對三哥好的!
真心對她之人,她從不辜負。
兄妹倆相視而笑。
這時吳氏提著食盒回來了。“來來來,嬸娘給你熬了碗粥,趕緊趁熱喝了。”
顧士笙看著食盒里冒著熱氣的清粥,清俊的眸子閃了閃,將粥接了過來!澳铮襾砦鼓舷揖秃!
“這怎么成?”吳氏叉著腰瞪大眼。“你這雙手可不是侍候人的手,讓娘來喂就行了。”
就顧南弦這野丫頭還想讓她將來要當大官的兒子侍候?門都沒有!
顧士笙卻是不讓!澳铮业臅行┢屏,要是沒注意說不定書本都掉出來了,你要是有空能否先替我補一補?”
吳氏一聽哪里還惦記著顧南弦,立馬道:“這可是頭等大事,娘這就回去替你補。這粥你也別喂了,我看南弦能坐起身,自己喝粥應該不成問題,你看著就行了,省得粥燙傷了你的手,知道不?”
顧南弦額角微抽,敢情她一個病號還比不過她三哥一雙纖纖玉手?
“知道了!鳖櫴矿享槒牡膽隆
吳氏這才滿意的離開。
見吳氏離開,顧南弦捂著空虛的肚腹便要端過清粥喝,卻被顧士笙給攔了。
“南弦,三哥瞧這碗粥的米心有些黑,恐怕是發霉了,你現在身子有些虛,還是不喝的好,你先忍一忍,等會兒三哥再替你煮一碗可好?”
沒人知道他卻是清楚的,母親單獨替顧南弦煮的東西可是內藏玄機。
這話讓顧南弦眉心微微擰起,就是顧士笙掩飾得再好,她還是從他的情緒中感覺到一絲憤怒。
就因為吳氏給她煮了一碗發霉的粥而生氣?可她方才看了,那粥雖是糙米熬的,卻也不似他所說的米心發黑……既然如此那就是粥有問題了?
顧家人都以為顧士笙不懂藥,唯有她知道她這個三哥這些年來從未有一天間斷學習,每日都會抽出時間去找祖父學藥,顧平就不用提了,就是如今藥王谷中醫術最高明的村長恐怕都沒顧士笙厲害。
顧士笙會有這反應,說明吳氏端給她的粥肯定是加了東西,難道……吳氏想要害她的命?
這念頭才起便被她否定了,吳氏雖貪財,卻還沒膽大到謀財害命的地步,再說她如今被騙得只剩下一間破屋與薄田了,還有什么值得吳氏害命的?
她摸了摸自己幾乎破相的臉蛋,有了猜測,不過她卻沒說破,自己才剛回來不久,很多事還得慢慢來,急不得。
“好!彼郧牲c頭。
顧士笙見她沒多問,松了口氣,這才伸手替她把脈,確定她身子無大礙,就是不知為何忘了事后才又道:“那三哥等等再回來,你先歇一會兒!
顧南弦再次應好,待他出了屋后她才得空好好看看這個將來要住上一陣子的屋子,這一看只有一個字能形容,那就是——破!
破舊的屋梁脆弱的彷佛大風一刮就會斷裂,混著茅草的土墻東落一塊、西剝一角,斑駁不堪,她甚至能看到屋頂有好幾處破洞,好在屋內的家俱還算齊全,雖然有些老舊,不過還算堪用。
她眼眸不過轉了一圈,一個房間便全數入了眼,大是大卻空蕩得可憐。
既然是往后要生活的地方,她自然得好好勘查勘查,于是起身下榻,打算將這屋子繞一繞。
這朝代沒有光害,外頭有月光的照耀,反而比屋內還要明亮,然而她才剛踏出房便見天上的月光悄然地藏進了烏云里,淅瀝瀝的小雨從天空中落下,滴在她的鼻尖。
這雨來得又快又急,沒一會兒便成了嘩啦啦的傾盆大雨,遠方甚至還有亮光閃過,看樣子是打了春雷。
她沿著那壓根避不了什么雨的屋檐慢慢地逛著,這一逛她才知自己這屋子雖不算小,卻也不算大,最重要的是里里外外都是一個樣兒,破舊得很。
若是以現代的說法,這樣的格局便是標準的三房一室一廚,屋旁還有個柴房以及茅房。
不過眨眼的時間,她便巡視完她的財產,因這場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屋內響起了水滴的聲音,她瞇起雙眸準確找到屋里幾個接著雨水的木盆,這一算居然有八個漏水之處。
這“驚喜”讓顧南弦額角一抽,好在她心理素質強大,默默地關上房門后來到了灶房。
灶房比起其他地方都要來得凌亂,一旁擺放著幾根燒了一半的柴禾,灶臺上什么都沒有,就只有一個小油罐和少得可憐的鹽巴以及幾把早已枯死的野菜,米缸里倒是還有三分之一的米糧,就是那米的品質極差,就像方才顧士笙所說的,發霉了。
看來她之前的日子似乎挺凄慘的,不過這也在意料之中,畢竟吳氏籌劃這么多年,不狠狠剝她一層皮怎么可能會善罷甘休,會留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給她,已經可以說是出乎她意料了。
這個家雖說有些糟糕,但日子是人在過,再糟糕的環境她都生活過,這條件對她而言算得上好的了。
大致上逛過一圈后,顧南弦便打算要回房去,可就在她要轉身的時候,突地聽見雨聲中摻雜著一聲細微的咳嗽聲。
那聲音很小像貓兒似的,卻能聽出是個男子的聲音,聽見這聲音,顧南弦這才恍然記起自己忘了什么。
她護著油燈,小跑步來到位于屋子西側的柴房,一靠近她便嗅到一股濃重的霉味與臭味,讓她柳眉微微一擰,打開那幾乎稱不上是門的柵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