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
吉日清早,高髻盛妝,儀態肅穆的永德公主——青兒,在百官夾道相送的行列中,踏出巍峨宮門。底下百姓看見青兒樣貌,“永德公主”長得不怎么樣的耳語,一下流傳開來。不過走在行列前頭的青兒,倒是半點也沒聽見。
她興奮地想著,只要再撐一會兒,等登上前頭等著她的金頂繡鳳彩輿,就可以把這些勞什子全部丟掉了!
荒山野地——我來也!
渾不知她心情的女官們,正在行列中,為著她茫茫前程擦著眼淚。因怕嚇壞青兒,所以沒人敢在她面前多提狼王的事跡。據稱,塞外狼族個個力大無窮,驃猛兇悍;尤其是首領狼王,打起仗來,有如鬼神降臨,銳不可當——其中教人聞之一驚的,還有狼王性格殘忍兇暴,荒淫無度等等言說。
女官們一想起青兒瘦削的身形,再想象狼王粗魯可怖的模樣,活脫脫是羊入虎口,教她們怎忍得住潸然的眼淚?
青兒這頭,一登上金頂的四方彩輿,立刻把牡丹繡鞋脫下,癱坐在軟座上。
真是累死人了!
用來當作花轎的板輿頗為寬敞,就算青兒在里邊把腳伸直了,也還構不著門上的綢簾。
她雙手扶住頭上的金鳳頭冠,要不是同坐在板輿里的小梅拉住她,她早動手摘下了。
“很重嘛!”她嘟嘴嚷。
“再重您也得戴著!毙∶氛f!澳幌胂,從王城到狼都,多少人盯著這彩輿?萬一被人發現您一進車里就把鞋子、鳳冠全部脫了——”
“好好好……我不脫,我戴著,你就不要再念了,我耳朵都痛死了!鼻鄡弘p手合十求饒。
“公主若不愛聽奴婢叨念,就請您早早把這些事情全部都記好。”小梅這話說過多少回了,青兒卻還是屢屢再犯。
“我有記啊,就是不習慣!鼻鄡亨饺!坝绕溥@些珠翠金簪,根本就是活受罪,真不懂你們怎么有辦法老把它們頂在頭上?”
小梅本想說習慣就好,但一想到青兒進宮不過一個多月,自然比不過她們這些從小被選進宮里訓練的資深女官。
“您就忍忍吧!毙∶窂澫卵瑤颓鄡喊牙C鞋套上!昂迷诶嵌茧x王城不遠,七、八天路程就到了。”
青兒歪頭想了一下。“據說漢王的宮殿比狼都更遠?”
“是啊,”小梅點頭。“奴婢聽其它女官說,單單到長安,就得花上一個半月時間。”
想到嫁給漢人皇帝的永陽公主得頂著這重死人的頭冠,坐在車里一個半月,青兒便不寒而栗。
還好、還好。她撫著心窩。好在她嫁的是狼王,不是漢王。要是后者,她想,說不定還沒出宮,自己已先上吊自盡了。
她這想法要是被其它人知道,鐵定會被笑傻。
蘭若國歷代和親公主里邊,也獨獨她蘭青兒,會覺得嫁狼王是件額手稱慶的好事。
七天日子,不快不慢地溜去。巨龍般綿長的和親隊伍每每經過城鎮,便可看見蘭若百姓夾道歡迎,指指點點其中花團錦簇的彩輿,渴望一見公主的芳容。
只可惜繡著金線的赭紅錦簾,始終長長垂落,動也不動。
一過蘭若與狼族邊界,立刻看見一名蓄著黑胡,目光炯炯,帶著一股陰郁的桀驁不馴之氣的高大男子,領著一列高舉狼旗,氣宇軒昂的騎兵隊,前來迎接新娘。
在板輿里打著瞌睡的青兒猛地被小梅搖醒。
青兒張嘴打了個呵欠,立刻被小梅掩上。
“小聲點!
“什么——”青兒滿臉錯愕。
小梅努嘴!袄峭跻呀浀搅恕!
剛聽見騷動,小梅忍不住微掀簾看了一眼,馬上被外邊那個高大剽悍的身影嚇壞了。蘭若國男人身形和漢人相仿,多半是些身材細長胸膛不寬的溫文男子,可外邊那人,該怎么說?那真是個人嗎?
一想到那雙精光四射的眸子,小梅捂著怦怦亂跳的心窩,擔心自己偷看的舉動,已經被狼王發現。
要是因此讓狼王覺得她們蘭若國的女官都像她一樣無禮,可真是丟臉丟到狼族人面前去了!
“狼王?”青兒一聽,哪還有辦法待著不偷看。
“不行!公主,您不能掀簾!”小梅忙抓住青兒雙手。
“為什么?”青兒嘟嘴。外邊聽起來好熱鬧啊,又是人聲又是馬嘶的,她好奇死了。
“于禮不合!毙∶方^口不提自己偷看過的事,她知道青兒肯定會有樣學樣。
二來小梅也怕,青兒看見之后,會反悔說她不嫁了——出宮前,太后特別喚小梅到寧壽宮,千叮萬囑,要小梅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青兒送交到狼王手中,不許出半點差錯。
彩輿外邊的狼王跨下馬來。
長年生活在塞外,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習慣,早深植在狼王厲無垠體內。方才彩輿上的綢簾一動,他便看見了,他很清楚自己正是轎里人窺看的目標。
只是他不確定,里邊人看過之后,是否還會心甘情愿嫁給他為后。
高大悍猛的他雖然是自個兒狼族人眼中的英雄,但他也清楚,自己外貌很難被蘭若人接受——只因他實在長得太高、太壯、也太兇!他挲了挲蓄來隔擋風沙的胡髭,心想是不是該照侍衛長殷明的提議,把它剃個干凈?
他走到彩輿前,望著不再有動靜的綢簾說話。“我是狼王厲無垠,前來迎接蘭若國永德公主。”
厲無垠聲音渾厚低沉,有如遠山雷鳴,或許嚇著了一干護衛,但對青兒來說,感覺卻是熟悉。
記得同住在木兮山上的獵戶古大叔,說話也是這樣轟轟隆隆的!
狼王長什么模樣啊?
轎里的她偷看小梅一眼,心想該找什么法子瞞過小梅耳目?
小梅指了指外邊,要她答上一句。
她清了清喉嚨,說出已經被教過千百萬次的答詞——“永德謝謝狼王親自過來迎接!
小梅滿意一笑,正覺得最棘手的部分已過了一半,青兒卻突然有了動作。
她趁小梅不注意,撩起了窗簾一角。
“公主!”小梅驚喚,忙伸手阻擋。
可是來不及了,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不管是轎里的青兒還是轎外的厲無垠,都已經看見對方了。
映入青兒眼簾的,是一張蓄滿濃胡、鼻梁高挺的面容,銜在濃眉下的那雙黑眸,銳利如刀。
為了迎接新娘,厲無垠特別換穿上簇新的戰袍,玄鐵般黝黑的鎧甲更顯得他氣勢凌人,往那兒一站,渾像能只手遮天的英武鬼神。
青兒按傳聞想象過他無數次,可一見之后,才知道傳聞全說錯了。
狼王看起來一點都不猥瑣野蠻啊,反而英氣十足,活像是從詩歌里邊走出來的英雄豪杰!
厲無垠這頭,則是看見一雙靈巧生動、笑意盈盈的水眸,銜在一張可能還不及他手掌大的小臉蛋上。
狼族女子多半和他一般,長得濃眉深目、輪廓分明;畹蕉鍤q,厲無垠是第二次見到蘭若國女人——頭一個,是照顧過他的云阿媽,也就是厲無垠阿爹的第五個妻子,同樣來自蘭若國的公主,名喚云姬。
當年云姬并沒產下子嗣,而厲無垠的親生阿媽則因病早亡,許是因為這樣,云姬非常照顧年紀尚小的厲無垠,視如己出。
也就是那段時間,養出厲無垠對蘭若國女子的向往。
所以對于和親,厲無垠的想法,并不像朝中大臣,覺得是蘭若國特別想來保護自己、同時約束狼族的伎倆;他反而相當期待。
尤其今日一見,纖細楚楚的青兒,在他眼中,簡直就像傳說中,幻化成人形的仙子般靈巧可人。
而且,她看起來并不怕他。
他知道自己想法過于天真,可他就是忍不住這么期待——或許全蘭若國的女子,都跟寵愛他的云阿媽一樣溫柔可人、嬌弱有如夏天湖邊盛放的白蓮。
青兒那無所畏懼的眼眸,彷佛實現了他心底的盼望。
他默默想著,若轎里的永德公主不嫌棄他長得粗暴兇悍,愿意真心相待,他,也絕不會辜負她千里迢迢,遠從蘭若國來嫁他的情意。
他一直深深牢記云姬的叮嚀——
“女子就跟花一樣,你愿意費上多少時間細心照顧她,她就會在你面前盛放出怎樣嬌艷美麗的花來——”
厲無垠在心里邊說著——
放心好了,云阿媽。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轎里邊的“花”。
定睛再望了彩輿一眼,厲無垠深吸了口氣,健壯的手臂高高一揚!盎爻恰!
“是!痹菊玖⒉粍拥淖o衛同時喊聲。
綿長的隊伍,再次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