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城東巨星不過是一間小規(guī)模的酒吧，所謂的爵士女王也是幾個熟客之間送給喬艷的封號�？偠灾�，喬艷過去在T市，只是一名不成氣候的走唱歌手。只不過，城東巨星這家酒吧的名字的確是為她而取的，而那些個把城東巨星和喬艷的歌聲當(dāng)做另外一個家和情感歸宿的男男女女，也的確是對喬艷既迷戀又寵愛的。白領(lǐng)的企業(yè)主管、多才多藝的畫家、作家、廣告人，還有醫(yī)生、律師和教授……這一班高級知識分子組成的熟面孔，總是在夜幕低垂之后齊聚一堂，手執(zhí)芳郁美酒，傾聽喬艷為他們盡吐都市叢林中生活的苦悶心靈的窘迫，以及種種的喜怒哀樂……
足足四年半了。
當(dāng)喬艷再度站在城東巨星的霓虹燈招牌下，她發(fā)現(xiàn)這里的夜色和她離開的那一晚一模一樣，既沒有褪色，也沒有更炫麗燦爛，只是一些舊的招牌消失了，取代的是另一些霓虹燈管和店招而已，而這些滄海桑田的更迭，在整個金璧輝煌的都市夜景掩蓋之下根本是微不足道。
城東巨星依然在，但是有誰真正知道，城東巨星果真依然在否？
她傷感又落拓地一笑，揚了揚如云濃發(fā)走進(jìn)PUB里去。
午夜前N點，一個年輕女孩穿著露臍裝在大唱快節(jié)奏搖滾。舞池上一片熱騰騰。
這里還是改變了。爵士溫柔鄉(xiāng)變成了搖滾熱海，氣氛、歌者、顧客，還有燈光、音樂，全都走了樣。盡管以前當(dāng)她情緒忽然沸騰起來的時候，她也會熱情奔放唱上一整晚的搖滾，讓滿場曠男怨女變成了群魔亂舞，但是，真正的城東巨星是屬于爵士女王喬艷的！
她在鬧哄哄的高分貝音響及勁舞的人群中像游魚般穿梭一回，沒有發(fā)現(xiàn)一張熟悉的面孔。連端酒的小弟、小妹也全部面目全非。
這也無妨，人世冷暖，她喬艷什么滄桑不曾經(jīng)歷過？正巧吧臺上騰出了空位，她把自己填補(bǔ)進(jìn)去。
“小姐喝什么？”
調(diào)酒師問她，又是一個陌生人。
“啤酒。”她說，順手點起一支黑珍珠淡煙。
往事歷歷，而真實世界里只剩下她一個人。
正要叫第三罐啤酒，點上第四支煙，一陣驚呼在吧臺前濺起。
“喬艷！”
這突如其來的熱切呼喚真是使沉湎往事中的她如夢似幻。抬起一頭濃發(fā)，她看見一張頭頂微禿、輪廓渾圓的中年人的臉盤。
“羅梵！”
她反射般展露明媚的笑靨，反射般驚叫。
終于有一張沒有改變、沒有消失的臉孔，城東巨星的老板羅梵！
故知重逢的喜悅，濕潤了喬艷的眼睛。
“喬艷，你終于回來了！我終于等到你了！”
圓胖高大的羅梵熱淚盈眶，捏緊她的手失聲狂叫。
為了不讓自己的歡欣被舞曲的巨響淹沒，喬艷也忘情地大喊。
“我知道總會有一個最執(zhí)著的人守在這里，就是你，胖哥！”
“是的，我一直守著，守著我們的夢中情人喬艷，所以外面那塊招牌每天準(zhǔn)時閃爍到打烊，它已經(jīng)向你眨眼睛眨了五年！你終于回來了！”
羅梵大喊著，簡直就是完完全全地情不自禁！他欣喜若狂地打量著喬艷，好久好久，才像捉到了什么靈感似的對她說：“你等我一下，千萬別走開！”
然后他不見了。
過了不到一分鐘，所有的音樂和歌聲陡然停止，她聽見DJ透過麥克風(fēng)在宣告：
“各位親愛的來賓，親愛的酷哥辣妹們，感謝您今天晚上光臨城東巨星，由于有突發(fā)緊急狀況發(fā)生，本店必須提早在十分鐘后打烊，為了補(bǔ)償各位酷哥辣妹和佳賓，所有消費一律不必買單，城東巨星今天晚上提早向各位酷哥辣妹說晚安，Goodnight——”
喬艷在驚訝中將廣播聽完，卻又見羅梵已變魔術(shù)般站到她面前。
“為了你，喬艷，F(xiàn)oryou,justforyou！”
他深情無限地告訴她。
“羅梵，你真瘋狂！”
喬艷既感動又無計可施，只有搖著頭，看著一堆堆的客人陸續(xù)離開。
當(dāng)客人已經(jīng)走光，溫柔的爵士輕音樂已在薩克斯風(fēng)的破題帶動下悠然漫起。
羅梵走向喬艷，把右手伸向她，上半身向前朝她微傾。
這是邀舞的姿勢。
喬艷離開了高腳椅，隨他溫存地滑進(jìn)了空蕩蕩的舞池。
她任他將她輕攬，把額頭輕倚在他寬厚的胸壁，像一道厚實而安全的墻。
“啤酒汽泡、薩克斯風(fēng)，午夜藍(lán)色的燈光，這一切，讓我恍如回到前世。”
她幽幽地向他低訴�，F(xiàn)在，他們可以輕言細(xì)語交談了。
“我的感覺和你一樣，就像時光在剎那間倒退了五年，又回到從前�！�
羅梵把下巴頂在她的濃發(fā)上，對她絮絮低語。
“喬艷，我知道你說過要回來的，現(xiàn)在我的字典里只有四個字，你猜是什么？”
“我猜不到�！�
“倦鳥歸林。你回到家了�！�
“我有家嗎？我有我的樹林和可以棲息的枝頭嗎？”
她忍不住感傷。
“當(dāng)然有，只要你愿意停下腳步，不管是五年前，還是現(xiàn)在�！�
羅梵頓了頓，才又黯然無奈地說：
“當(dāng)然，我也知道這是我自己一個人永遠(yuǎn)不醒的春秋大夢！”
“羅梵大哥……”
喬艷只能懷著不變的歉意呼喚他一聲，如此而已！
“你知道嗎？喬艷，關(guān)于你的不告而別，這里曾經(jīng)有許多傳言�！�
“我倒想聽聽，別人為我編了怎樣精彩的故事？”
“有兩種說法，卻是各走極端。如果你是觀眾，你怎么猜測劇情？”
“她嫁了人，或忽然得了絕癥�！�
喬艷笑著說，心情輕松起來。
“你猜對一半。有人認(rèn)為你找到好對象，遠(yuǎn)走高飛，另外一種說法是，”他把說話中斷，認(rèn)真地盯著她凝望，好像要把她看穿，才再說：“敗走情場�！�
“敗走情場？真是犀利無情的批評！”
喬艷惻惻苦笑，羅梵亦是心有戚戚。
“可能也比較接近事實，是不是？”
羅梵小心翼翼，深怕傷害一顆倦游歸來的心。
“相交滿天下，知我者，惟有羅梵！”
喬艷朗朗一笑，隨著音樂的暫停的間隙，拉著羅梵離開了舞池。
“我想再唱兩瓶啤酒。你們還是只有麒麟牌黑啤酒？我在溫哥華，在紐約，在中環(huán)或尖沙咀，想的都是我們的麒麟啤酒！”
她往一張靠墻的火車座一倒，笑著告訴羅梵。
“你已經(jīng)喝得不少了，一身酒氣，還不夠？”
“幾罐啤酒算什么？對我來說，像蒸餾水一樣，稍具解渴功能而已！”
服務(wù)生送來了酒，替她開瓶斟滿，她拿起就喝。
“你愛喝啤酒，總有特別的理由嗎？”
他退視著她心事重重卻又故作瀟灑的模樣，認(rèn)真地問她。
“你又想挖掘我？”她哼哼笑出聲來，對他媚笑道。
“正確，知我者，只有羅梵。你知道，我是為了紀(jì)念誰�！�
“浪子莫非。不，自從你走了以后，這里的人都叫他是殺手莫非！”
“為什么？他身上有黑槍？”
“不是，他更放浪形骸，變本加厲�！�
“是嗎？然后呢？”
“然后，他也消失了，他不再來這里消磨，聽說已經(jīng)從良�！�
“從良？”
喬艷不禁哈哈大笑。
“是啊，結(jié)婚從良，和這里完全脫離關(guān)系。”
羅梵沒有一點說笑話的輕佻。
“你知道他和誰結(jié)婚？”
她收拾了慘淡的笑容，帶著輕愁再問。
“一概不知。我只知道，不是你�！�
“所以，你們說我敗走情場？”
她的神情一片迷離。
“你和他……我認(rèn)為確有其事，雖然我不知道真相，但是你走了以后，他變成了殺手，瘋狂放肆自己，我暗中觀察、推斷和你有關(guān)。”
“但是他也結(jié)了婚！讓所有的人都跌破了放大鏡和顯微鏡，是不是？”
“這真是一團(tuán)迷霧！喬艷，我認(rèn)為，也許連你都看不穿、想不透！他真的是一團(tuán)迷霧！你也是！”
“敗走情場，你是知道的，我的故事情節(jié)再簡單不過！”
喬艷又灌下半杯啤酒，叫羅梵看了忍不住心痛，忍不住問。
“你還愛他？還愛莫非？”
“我不能愛我的妹夫，羅梵！”
“妹夫？這是——？”
羅梵大驚，結(jié)巴地說不出話來。
“是，他是我妹夫，他娶了我妹妹喬敏�！�
她告訴他。
“在你離開他之前……”
“不，在我離開他之后，在他成為你所謂的殺手之后，我妹妹喬敏終結(jié)了他！”
喬艷對著百思莫解的羅梵深深一笑，換了一個轉(zhuǎn)換話題的姿勢又告訴他。
“世事真是難料！羅梵大哥，你愿不愿意為我再重新置舞臺？”
“我當(dāng)然愿意！人生如夢，既然人事全非，又何妨再讓舊日情懷重現(xiàn)，讓我們重溫過去的美好時光？”
情深義重的羅梵說著，又為喬艷閃爍著感慨萬千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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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那天
你穿著藍(lán)色的外套
向我走過來
沒有往常的微笑
寒風(fēng)中
露圍繞我們濃得散不掉
像是你從前對我的好
該要說些什么
其實我也不知道
到底誰先開口
似乎也不再重要
為什么
忍心讓我彷徨在十字路口
愛你我接受任何理由……
清揚的鋼琴伴奏，滿溢PUB每一個角落的午夜藍(lán)燈光，喬艷身著黑衣，披垂如瀑濃發(fā)，坐在舞臺中央的高腳椅上，對著麥克風(fēng)喃喃吟唱不已。
那是中島美雪的成名曲——忘了說再見。
只有喬艷自己知道，她是為誰而唱。
舉座之中有不少接獲羅梵通報而專程來看喬艷的故知舊識，喬艷依然熱情豐沛的歌聲，讓他們握杯怔忡、鼻子漸漸發(fā)酸，而至凄然淚下……
而她的歌聲依然如怨如慕，繼續(xù)在傾訴。
分手的那一天
我想起許多從前
記憶穿梭在身邊
不停地在旋轉(zhuǎn)
雖然說告別了愛情
它刺痛我的心
還是遺憾忘了說再見
總覺得
你還會在背后溫柔地喚住我
所以不敢走得太快
頻頻地回頭看
想起你離我遠(yuǎn)去我就想到更孤單
剎那間發(fā)現(xiàn)淚已流滿面
分手的那一天
我想起許多從前
……
一曲既罷，余音裊裊。熱烈的掌聲中，還有人在輕輕拭淚。
這就是喬艷！能夠打動人心、撩動心弦，唱出內(nèi)心痛處的歌聲的，動人的喬艷！
很多人曾經(jīng)對她說：
“我可以把你捧紅，把你的巨幅照片放上每個大城市車站最醒目的廣告墻上。我也保證，你的唱片推出的時候，街上的海報會在一夜之間通通被人偷走！”
是的，喬艷無疑有這種條件、本事和能耐。只是，她總是回答他們。
“我不喜歡錄音間，更不喜歡被宣傳人員架來架去，沒有一點自我！我不愿意永遠(yuǎn)奔波在機(jī)場和飯店之間，總是吃著外賣晚餐！”
“你是說你不喜歡成名，不喜歡大眾？那你要什么？”
“我要的是小眾。小小一個房間，小小一群人，呼吸到彼此的濕熱，聽到彼此的心跳，看見彼此的眼淚，盡情傾訴、毫無隔閡地交流！我要的是小眾的真實和執(zhí)著，不是大眾盲目躁動的歇斯底里！”
“OK，那么喬艷，你就永遠(yuǎn)守住城東巨星這個十尺見方的小舞臺吧！”
所有的談判總是這樣結(jié)束。
那又有何不可？
就像現(xiàn)在，近在眼前的掌聲和淚水，觸手可及的喟嘆和激賞，不就是她最珍視、最滿足的回報？
她走下來，伸出戴著白金運動表的手，一一和前來與她敘舊的老友熱烈緊握。他們親吻她、擁抱她，和她交流著思念和渴慕的淚水。
“愛你，喬艷，多么愛你、想你。”一個中年醫(yī)生告訴她。
“喬艷，你讓這里的夜晚復(fù)活，不再空虛寂寞！”一個年輕的女時裝設(shè)計師對她這么說。
“謝謝，謝謝，我也愛你們。”她只能逐一這么回答。
往日果真重現(xiàn)，過去的朋友，昔日的樂團(tuán)，羅梵甚至把當(dāng)年的調(diào)酒師都找了回來。
如果有莫非，如果有他伴奏薩克斯風(fēng)，手中總是握著一瓶啤酒的樣子，那么往日重現(xiàn)便是完美無缺。
“只是抱歉，喬艷，也許我沒有把握找到莫非�！�
羅梵這樣告訴她。
“我找得到他，因為他是我的妹夫。”她回答。
是的，她知道莫非已經(jīng)來了，已經(jīng)坐在一個最偏僻的角落，看著她，等著她。
那首歌，就是為了唱給他聽！
她朝他走過去，以一抹輕淡如煙卻又繚繞不散的微笑與他重逢。
而他，依舊是投給她那可以殺死人的眼光。
“你老了，不再是青春少艾，”他伸出手拉過她坐在身邊，凝望著她說：“然而還是這么動人可愛！”
他毫無顧忌地捧住她的臉，把她的頭發(fā)輕輕向后撥，好像要把她的美麗心事和感情全都一覽無遺！
她任他凝視，和他對望了幾秒鐘，才把他的手推開。
難怪她曾經(jīng)在她離開后由浪子晉級成了殺手！他擄掠女人芳心的功力果然更上一層樓！
“不過，你太瘦了，是煙抽得太兇？還是酒喝得太多？”
他沒有停止對她眈眈的打量，連全身都想把她看透。
“那么你呢？”
她只能用反問他來掩飾內(nèi)心澎湃洶涌的感覺。
莫非聽了根本不以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現(xiàn)在我做了一件比你說的還要偉大的事情！你猜猜是什么？”
他問她，她只是盯著他看，不予回答。
“我讓莫非復(fù)活了！你知道嗎？浪子莫非今天晚上又復(fù)活了！”
他的話令她玩味，她知道他想表達(dá)的是什么。這是他一貫的伎倆。
“你在說笑話！莫非的確復(fù)活過，不過復(fù)活過來的莫非聽說變成了殺手。那個浪子，已經(jīng)永遠(yuǎn)徹徹底底地死了！”
“浪子莫非永遠(yuǎn)不死！只要喬艷回來，他就立刻復(fù)活了！”
他把話說得很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