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鐘家二房總算與三房切斷關系,以后只要遠著、淡著,就不會再有瓜葛糾紛。
那天王氏口不擇言,把話給說穿,應該再沒臉再尋上門了,至于他們偷豬一事揭穿后,張氏見著王氏都愛理不理的,迎頭碰上便把臉給撇開,要不是七百多兩銀子還在她手上,恐怕當場她也要跳出來和二房切斷關系。
徐伍輝的傷不重,所以鐘理幾人只判二十大板,但每板都結結實實的,幾乎打掉他半條命,從此風平浪靜了好一段日子。
料理過二房,鐘凌以為霉運走到這里已經到頭,接下來的只剩下好事了,沒想到人生啊,就是不斷碰壁、不斷解決的連串過程。
越接近過年,大家口袋里都有些銀子,因此攤販的生意越做越好,許多農家婦人也會做點東西到城里去賣,但城街就那么幾條,允許擺攤的也就那兩、三處地方,粥少僧多,為了搶地盤,經常有人起口角。
因為這個,鐘凌、鐘子文和小春一天得比一天更早出門。
冬天太陽出來得晚,三人出門的時候,天色還暗著呢,盧氏看著心疼,卻也沒辦法說些什么。
今天起床,北風一陣陣的刮,鐘凌哆哆嗦嗦地從棉被里爬起來,洗臉、刷牙,一路就聽見她嘶嘶嘶,冷得不斷倒抽氣的聲音,好不容易一碗熱稀飯下肚,這才好些。
進了城,鐘凌不好意思地向阿六道謝,人家為了送他們這段路,每天都得早起,實在說不過去,要不是家里地方小蓋不了馬廄,她還真想說服母親買一輛馬車。
街上已經有不少人開始擺攤,阿六幫著張羅過后,說道:“我瞧著人越來越多,怕中午時馬車進不來,要不你們辛苦些,我在城門口接你們!
“沒問題,午時二刻我們到城門口等阿六哥,謝謝阿六哥幫忙,天這么冷,一大早就把你給挖起來。”
“沒事!闭f完,阿六駕著馬車走了。
鐘凌把攤子布置好,鐘子文已經開始在招呼客人。
離過年只剩下五天,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只是攤子生意好,他們還騰不出手大掃除,母親原打算再做兩天生意就歇了,但小春、小夏和四哥哥都不肯,直說要做到小年夜,把荷包給賺足了過個好年。
見大家這樣興致勃勃,娘也不好多說什么,只好起早貪晚,一天收拾一點兒,慢慢打掃家里。
但怎么說,都得騰出手去采辦年貨,雞鴨不必買,家里養著,糖糕餅干也不買,自己會生產,倒是得買些魚啊菜的,冬天菜價貴,能買到的也就那兩三樣,天天吃著特別想念那些脆綠葉子。
要不建牛舍時,順便蓋間暖房種蔬菜,到時再以賀大哥的名義送到家里,滿足自己的嘴巴?
鐘凌正想著,突地聽得一聲大喝,她抬頭,發現有個男孩抓起扁擔,一把往他們的攤子上砸過來。
鐘子文怎能允許他這么做,手一擋,扁擔便落在他的手臂上,狠狠的一下,他痛得整個人縮倒在地,原先聚在攤前的客人們也嚇得紛紛退避一旁,就怕碰上個瘋子,遭到池魚之殃。
鐘凌心里害怕,卻不能不挺身,她一面扶起四哥哥、一面上下打量對方,是個十來歲的清秀男孩,他太激動了,滿臉通紅,眼睛里也布滿紅絲,他死死抓住扁擔,瘦骨嶙峋的手臂上浮著青筋。
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家,抓住男孩的另一只手,不教他沖動,老人家左臂手肘處以下不見了,空蕩蕩的袖子在肘間打了個結,他的身子枯瘦黝黑,臉上的紋路斑駁,看起來是個實誠的莊稼漢子,不像是收了人家銀子,刻意來找麻煩的。
“這位弟弟,遇到事情不能好好說嗎?為什么要動手動腳,你把人給打傷了怎么辦?”
那孩子也沒想到鐘子文會出手擋,心頭一急,竟嚇得放聲大哭,弄得像是鐘凌在欺負人似的。
“小姑娘見諒,是這孩子沖動了!崩先说目跉饫餄M是無奈。
鐘凌把四哥哥交給小春,走上前問:“老爺爺,你說說,小弟弟為什么沖動,好端端為什么要砸咱們家的攤子?”
男孩搶聲道:“你們生意這么好,客人擠來擠去,把我們家的雞都給踩死了,我娘還等著我們賣了雞抓藥回去,你們、你們……欺人太甚!”
他轉身,抓起被踩扁的雞籠,里面兩只母雞和幾只小雞已經奄奄一息,他氣得全身發抖,眼底閃著淚光。
輕喟,是無妄之災啊,別說他們攤位前人多,就算攤位前沒人,滿街往來辦年貨的人這么多,而他們又是擺在地上賣雞,怎么可能不被踩。
“這種事可以好好說的,何必動手?”她轉頭看小春和鐘子文一眼!八母绺,還好嗎?”
“我沒事!彼氐。
“手沒斷,但得看大夫!毙〈貉a上兩句。
知道四哥哥的手沒斷,鐘凌這才放下心,說道:“老爺爺,那兩只雞多少錢,我買下了!
男孩沒想到自己打了人,對方能這么好說話,竟還肯買他的雞,淚水一個憋不住,滾了下來。
是辛苦人吶!鐘凌又道:“老爺爺,我身上沒多少錢,這一兩銀子您先收著,幫媳婦抓藥要緊,如果不夠的話,到秀水村來找我,我是鐘家三房的阿芳,你到村里一問,村民就會給你指路!
兩只雞能賣一百文,他就很高興了,沒想這個小姑娘……老人家滿心感激,嘴里卻說不出話,只能頻頻點頭道謝。
老人把雞籠交給鐘凌,便拉著孫子去抓藥。
鐘凌見老人小孩離去,笑著對客人們說道:“各位哥哥姐姐、大叔大嬸,你們也看見了,我家四哥哥得看大夫,這幾天就不出來做生意了,如果大家想買糖,對不住,就剩桌上這些。”
客人聽見,過了今天就買不到,急忙上前來搶貨,鐘凌連禮盒訂單也不接,和小春兩人飛快把帶來的貨給賣掉,收了攤,陪鐘子文去看大夫。
幸而鐘子文的傷勢沒有她們想像中那么嚴重,大夫敷上藥后,又開了兩帖活血化瘀的方子便說好了。
但剛剛走出藥館,鐘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把鐘子文給扶回去,再次出來時,他的手臂上包了好大一包,小春手上也多提了幾帖補藥。
三個人像作賊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路憋著笑,回到家里。
進屋,鐘子文對著自己的手臂苦笑搖頭,盧氏看見他的傷勢吃驚不已,鐘凌和小春兩人添油加醋地把事情經過形容一遍,驚險處也不過那么一點點,可從她們嘴里說出來,鐘子文好像冒了一回生死險才護住鐘凌、小春。
“娘,大夫吩咐,這幾天四哥哥的手不能動,我想就不去擺攤了,生意再好、賺再多銀子也沒有命重要,是不?”
盧氏點頭,如果早知道會碰見這種事,就不讓他們出門了,今兒個砸到的是阿文,萬一砸到阿芳或小春,女孩子骨頭細,說不定真會斷手斷腳,萬一落下殘疾可怎么辦才好?
“我和太太早上又做了一百多包糖呢,不出去賣的話,能吃得完嗎?不如我和小春明天去賣吧!毙∠挠X得可惜。
“不行,阿文都這樣了,你們兩個丫頭出門我哪能放心!北R氏反對。
鐘凌想了想,說道:“一部分留著待客,剩下的裝成禮盒,送給親戚鄰居吧!
“就這么辦!北R氏同意。
定案,鐘凌挑眉向鐘子文投去一眼,三人早在馬車上商議過說詞。
“三嬸,有件事……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鐘子文期期艾艾。
“你說!
“今天發生這件事之后,我擔心我娘不會讓我再同妹妹進城賣糖,現在除了自家的田外還有二伯父家的田要耕種,爹和三個哥哥忙得團團轉,娘已經好幾次同我提起,讓我回家種莊稼……”他越說越小聲,最后低下頭沉默不語。
小春接口,“今兒個這事,恐怕不會只發生一次,這幾天我聽見好幾個攤位的姐姐、叔叔說,做生意比做工來得輕省,銀子又賺得多,日后干脆改行。假使不是隨口說說,那搶位置的事肯定還會發生!
“我倒不擔心這個,了不起提早半個時辰出門就是,我倒是比較擔心……”說到這里,鐘凌刻意沉吟。
盧氏心急接問:“擔心什么?”
“擔心我們的生意好,遭人眼紅,叔叔、伯伯嘴上編排幾句就算了,比較讓人頭痛的是那些大娘、姐姐的,她們見我們年紀小,老是湊過來,拿糖、拿餅都算了,想盡辦法從我們嘴里套問秘方。咱們賣的是吃食,萬一她們在餅干上動點手腳,害人吃壞了肚子……”
鐘凌抬頭望向母親,看著母親面上的糾結,心里隱隱含著期待。
她以為會等到母親松口,卻沒想到母親進一趟房間,出來后,手里拿著兩個紅封。
盧氏說:“阿文,這五兩銀子你收著,另外這十兩銀子是要給你娘的,就當是這一年賺了錢,三嬸給的紅利。種田的事還不急,反正過完年也不能播種,三嬸先送你回去,向你娘道聲歉。小夏,去裝兩個禮盒過來,阿芳,去換身衣服,隨我去大伯母那里坐坐!
盧氏一連串的指令,讓鐘子文、小春和鐘凌面面相覷,還是不成嗎?他們都小看盧氏的固執了。
在鐘凌放棄這次計劃后,接下來三天,她和小春、小夏在盧氏的指揮下,把屋里屋外打掃得煥然一新,又上街采買一堆年貨,將廚房給堆得滿滿當當。
直到全家人圍著桌子包水餃時,盧氏舊事重提。
她對鐘凌說:“以前娘不明白,為什么你總想搬到城里去住,是因為怕被大房、二房欺負嗎?
“打從你小時候起,你常問你爹,‘為什么咱們辛辛苦苦賺的銀子要分給大伯母和二伯母?’你爹說:‘因為咱們是親戚,是親戚就沒有不幫襯的道理!阈睦锊粷M,問我,‘為什么子蘭、子薇從咱們家借了銀子,可以扯新布做新衣,你卻只能穿堂姐們穿不下的舊衣裳?’當時娘是怎么對你說的,還記得嗎?”
“記得,娘說人世間就是這樣的,有些情分不能舍、不能丟,就算對方做得過了,寧可被人欺負也不能負人!
“對,二房是過分了,所以你當著眾人說的那番話,娘沒有追究,但娘還是要提醒你,哪日他們山窮水盡,咱們還有余裕,就得接濟周全,終究他們是你爹的親人!边@份心,為的是丈夫。
這話鐘凌聽不下去,當他們是親人?可人家拿他們當親人嗎?不,他們只當三房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庫。
鐘凌放下手中的餃子,滿臉不服氣,“娘,如果那天不是我機警,調換您和二伯母的茶水,情況一路往下發展,我們會有什么下場?您會不會成了李大戶的妾,而二伯父在賣掉兩個堂姐之前,先把我和阿靜賣掉。這樣的親戚,當真非認不可?我同意做人應該當好人,但不能做鄉愿。”她不認同母親的觀念,太迂腐!
“他們終究沒成功不是,人在做,天在看著呢,老天爺會保佑善良的人。”
鐘凌苦笑,他們之所以沒成功,是因為你的女兒死了,因為她占據鐘子芳的身體,并且擁有她的記憶,更因為她對鐘子芳有著承諾,才不是因為老天爺的什么眷顧。
見女兒不語,盧氏續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滿,但這就是扯不斷的人倫關系,那天你把話說絕了,說再不認二房這門親戚,你二伯母三番兩次上門哭訴,我連碗茶都沒請,就讓小夏送客,并不是因為娘覺得你做得對,而是娘……不得不為你和阿靜的未來著想。
“眼下雖然有你大伯父擋著,二房不至于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兒,但我怕你二伯父惱上,暗地里尋咱們的麻煩,阿靜馬上要考試,不應該為這種事情分心,至于你……”
盧氏話說一半留一半,她實在不知道怎么跟女兒說。
阿薇最近經常往他們家里來,她可以對二嫂、二伯子擺臉色,但幾個小的總還喊她一聲小嬸嬸,她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而阿薇每次從這里出去就會繞進徐家,陪徐大娘說話,有時送一雙鞋面、有時送幾方帕子或荷包,都是小東西,卻讓喜歡占人便宜的徐家大娘對她贊不絕口。
且徐大娘還開口閉口說:“等我們阿輝當了官,就給他娶幾房小妾回來煮飯捶腿,讓我享享老太君的福氣!
小妾?女兒那性子能忍得下嗎?堂姐妹共事一夫她能接受?萬一阿薇的性子隨了她家爹娘,自己的女兒怎么辦?
退親無妨,她苦惱的是,若伍輝和女兒感情深厚,婚事不成,女兒心里頭得有多苦?
她并不指望女兒高嫁,一心只希望女兒過得平順幸福,像自己這樣,遇到一個好人,接受她所有的不堪,誠心照顧她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