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翻覆,墜落崖底,伍寒芝好半晌才回神。
她還在突巖上,毫發未傷,而棄掉馬車之后才驚覺到這方突巖究竟有多狹窄。
鄔雪歌兩腳開開跨坐在石塊上,她若不想掉下去,又不想直接坐在他大腿上,就必須貼近他的身軀才能蹭出一點空位坐穩。
很難不心悸臉紅,可她想,這個將她圈在臂彎里的男人應該沒什么異樣感覺,因他正全神貫注在食物上。
適才護住她腦袋瓜的手已奪去她手里的小布包,里邊有五顆香餑餑,每顆都有巴掌那般大,他虔誠捧著,先湊到鼻下嗅過一陣,美好的食物香氣讓藍瞳愉悅地發亮,隨即張口開吃,沒跟她客氣的。
周遭完全沒有東西供伍寒芝攀附,風勁野大,即便她不懼高也還是有些膽寒,微咬咬牙,兩手只得探去揪緊他腰間衣布,借著他的勢穩住自己。
女子柔軟身子依靠過來,不同于食物香氣的柔軟氣味鉆進敏銳的鼻中,鄔雪歌身軀陡然一繃,似乎直到這一刻才意識到,有個女子靠他這樣近,在他懷里,貼在他的心口上。
嘴巴動著動著,他咀嚼的速度慢慢變緩。
垂目去看,映入眼中的是圓圓發漩以及雪額上輕覆的秀發,然后是被柔軟鬢毛微掩著的一只耳朵。
那只耳朵白里透紅,嫩到不行,安安靜靜貼伏不動,竟讓他聯想到溫馴小兔……不僅那雙耳像小兔,她整個人都像。
尋常姑娘家遇險,還是這種奪命的危機,試問哪家姑娘不扯嗓尖叫、放聲大哭?就算是男人也要驚慌失措的。
可她不是。
她確實被嚇著,身子隱隱發顫,但外表瞧不大出來,頂多臉色凝得太過蒼白,適才抬眼見他蹲在車廂前時,布在她眸底的驚懼根本不及掩去。
連害怕都安安靜靜,道姑娘……的的確確是個莫名其妙的!
有了結論,他再次大口咬食、用力咀嚼。
對于偎在胸前的這具柔軀他不推不拒,只不過大耳感到有些癢,他抓了抓,下顎也跟著癢,他搔了搔,突然胸房也熱熱癢癢的,但胸口位置被占住,不方便探手去揉,只好暗自拉長呼吸吐納,緩下那古怪騷亂。
他救她一命,伍寒芝內心感激,想著大恩不言謝,微勾唇便道——
“鄔爺往后肚子餓,盡管上大莊來,我伍家堂管吃管喝,絕不讓你餓著!
鄔雪歌不置可否地哼了聲,進攻最后一顆香餑脖。
實是靠得太近,不出聲感覺好怪,伍寒芝只得暗暗苦笑,寧定又道——
“西海藥山伍家做的是百藥炮制的營生,咱們大莊百余戶的人全賴這門營生過活,近日有兩批藥貨連著出事,沒能交上,收貨的對方是與伍家堂往來多年的中原藥商,我登門拜訪了三趟,希望對方能通融些時候,但聽了他們所說的,像是有些隱情,不是他們不幫,而是真沒法子……”
結果才離開對方貨棧不久,她這兒就出事,顯然被有心人盯上。
她自言自語著!耙膊恢麄儊砹硕嗌偃耍切┤说哪繕耸俏,如今沒逮到我,應該不會再為難其他人吧?”這一鬧,鬧得她所乘坐的馬車墜了崖,對方應也始料未及。
“所以對頭是誰,你心里其實也清楚。”吞下最后一口吃食的男人終于有開口的興致。
方寸動蕩,懸在這不上不下的山壁上,伍寒芝實不敢有大動作,她蹭著他的胸膛小心翼翼抬頭,與他垂視的藍眼對個正著。
“鄔爺用了一個‘也’字,所以你……你是知情的?你也在關注我西海大莊的事是嗎?所以今日才會遇上,才能承你相救!
鄔雪歌一開始是想找碴的。
跟這姓伍的姑娘交手,莫名其妙嚇得他落荒而逃,這事委實令他鬧不明白,不想方設法好好對付如何可以?
結果這陣子明查暗訪,跟蹤又緊盯,如此盯啊盯著跟看戲似,無心插柳柳成蔭地就把西海藥山伍家堂的事都給弄清楚了。
另外還有一事他不想認卻不得不認,他當真肚子餓。
那日吞下三張大餅子,將手舔得干干凈凈連顆渣都不剩,回味無窮啊,都不知自己以往吞進肚里的是哪來的豬食,嘴一下子養刁了,自然是要追著她來。
他濃眉一挑,被她看得有些心虛地挪開目光,隨即又很硬氣地調回來,粗聲粗氣道:“那晚在那座谷地,不是說過要好酒好菜款待我?!既要上西海大莊痛快吃喝,總得摸清來頭,要不誰有那閑工夫理你伍家堂遭誰覬覦!”
伍寒芝一楞,一會兒才靜謐牽唇——
“我是西海大莊伍家堂的當家,伍家堂之所以能在這片域外連綿不絕的藥山中打響名號,全賴老祖宗傳下的三百多帖藥單,依藥單能炮制出各種丸、散、丹、飲、膏之類的熟藥,這些熟藥每年為大莊帶來甚大利潤,養活整莊子的人……”一頓!拔椅榧覀鞯竭@一代已無男丁,爹親去得早,家里老太爺還在世時,把我指作伍家堂的守火女,意味著大莊那幾口炮制藥材的爐火,我得守住,守住了才能生生不息,若把藥單交出,等同斷了大莊百余戶人的生計,絕對不能夠的!
她從未跟誰談過這些事。
肩上擔子是沉,也撐持過來了,往后仍要這么走下去,不能舍棄、不能辜負。
但,突然有這樣的時機、有個局外人能聽她說說——呼……淡淡吁出一口氣,連日來堵在胸中的無形塊壘仿佛輕了些。
“中原藥商那兒堅持按合同走,伍家堂若交不出貨,是得賠上一大筆銀子,我仔細算過,這關要過不難,難的是下一步,得防患于未然,藥貨被劫的事如果不能水落石出,一切便如隱曲之處,必有憂患!闭f到最后,嗓音變得幽微,雙眸一斂似在斟酌該怎么做。
腦袋瓜里轉著事兒時,姑娘家潤嫩的鵝蛋臉會罩上一層凝色,英眉入鬢,羽睫似扇,明明是柔軟的,卻透出強韌神氣。
鄔雪歌喉結動了動,覺得五顆香餑餑確實少啊,不僅吃不飽,像還引得腹中饞蟲鬧得更兇。
“不就是那兩批貨嗎?”他五指覆在她背上!罢一貋聿痪偷昧!”
逸出伍寒芝芳口的不是詢問,而是緊聲抽氣。
男人猛地扣住她背先提后甩,寸息不及出,整個人已落在他寬背上。
用不著他吩咐或指引,她有什么抓什么,兩袖早牢牢纏住他的硬頸,裙里一雙玉腿哪還顧得上矜持,完全是醉猴兒抱酒壇的姿態,拿前胸貼他的后背,貼得可謂密不透風。
“鄔雪歌!”情急之下,她連名帶姓喚出,感覺身上的披風一繃,被他充當背巾拉至身前系緊,將她更牢穩地綁在他背上。
此時若質問他想帶她去哪里,其實挺蠢的,畢竟不管去哪里,都比待在原處好上百倍、千倍,但他突如其來使這么一招,嚇得人夠嗆。
伍寒芝唇色蒼白,腦中亂糟糟,是很用力裝鎮定才勉強出聲,根本管不了問出的話蠢不蠢——
“你……你要去哪里……”
得。
他也不用回答了,行動勝于一切。
馱著她,這個明明小她一歲,膽子卻大到能包天的男人開始施展他的壁虎游墻功,就如此這般地攀呀爬的,中途還伴隨幾次騰空竄躍,帶著她一直往上。
好怕。
伍寒芝是真真切切感到害怕,騰在半空,所能依附的只有這一個男人,他的硬頸、寬肩、虎背,他的勁腰、健臂和有力的長腿。
一波波驚懼過后,沉淀成最后的心境,竟是全然托付。
所以信他了,無絲毫質疑,他的力量足夠支配這一切。所以——
心可以定,不用怕了。
回到崖上時,伍寒芝外表盡管鎮定如常,仍被眼前陣仗弄得心頭小驚。
段大叔與一幫護衛趕至,搬來好幾捆粗繩準備攀下山崖尋她,這她能夠理解。
大莊里手藝最好的鐵匠涂老師傅也被請來,還領著幾個辦事牢靠的學徒,正讓準備下崖尋人的護衛們試用他們最新打造出來的鐵爪勾和釘靴,利于在陡峭山壁上穩固身軀,這她也很能理解。
她比較困惑的是——怎么連她家阿娘和妹妹也都趕了來,這讓她都……實在都……不知該先安撫哪個才好。
當她被鄔雪歌從背上干凈俐落地“卸貨”下來,毫發未傷站在那兒,黃昏的高崖上登時陷入一片永夜般的靜寂,在場所有人,包括一向沉穩從容、見多識廣的段霙亦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弄得有些發懵。
最先回過神的是她家娘親和妹子。
阿娘沖過來死命抱住她,然后放聲大哭。
她家娘親大人完完全全就是用柔水掐出來的女人,是個愛掉淚的,但有淚如傾時,模樣是很美的,只是淹得她心都揪起,舍不得。
而跟在娘身后一同撲過來的妹妹更是不遑多讓,雖沒哭出聲,挨著她靜靜掉淚,淚珠一顆顆宛如珍珠,浸潤水氣的美眸直往她臉上、身上梭巡,似想一再又一再地確定她確實完好無缺……向來無憂無慮、嬌憨可人的妹子因擔憂她而嚇成這模樣,她心當真揪緊再揪緊,摟著嬌人兒又拍又哄。
安撫親人的同時,伍寒芝眸光一抬,不經意瞥向靜佇在她身側的鄔雪歌。
后者像座石像動也不動,神情古怪,若有所思,微黯的藍瞳鎖住她懷中美人。
她知道自己相貌不差,但是跟娘親和小妹擺在一塊兒,立時被比到天邊去。
她眉目帶英氣,身姿秀頎,肖似父親多些,妹妹伍紫菀則完全承襲了娘親嬌小骨架和細致的美貌,且青出于藍,一雙眸子生得極其靈動,脈脈含情,瀲水生波,顧盼之間盡是姿采。
妹妹很嬌很柔很美,而美之物人人愛,他瞬也不瞬看癡過去,也是人之常情……伍寒芝淡淡想著,胸房莫名有些滯悶。
正要挪開眸線,他突然揚眉對上她,那似帶嘲弄的眼神令她驀然一凜。
這一邊,稍稍止了淚水的伍夫人終于發現鄔雪歌這位俊俏后生的存在,注意力一下子從她身上挪移過去,破涕為笑——
“是你救了我家芝兒,你、你真好、真好……嗚嗚嗚……”太感動了,感動到再掀新一波淚勢,她雙腳踏近,不由分說就想探手去握恩人的手以表謝意。
“娘——”伍寒芝拉住娘親的同時,鄔雪歌已倏地退開好大一步。
他像被嚇著,沉眉瞇目盯著再次淚漣漣的伍夫人直瞧,眼中原本意味不明的嘲弄倒都褪盡,變成濃濃的困惑和戒慎。
伍寒芝苦笑暗嘆,只得暫時將疑惑擱置腦后,先收拾好心緒,向娘親和段霙等人說起墜崖后的事情始未,亦為在場眾人引見鄔雪歌。
這一聽簡直匪夷所思!
但大伙兒確實親眼所見,幾十雙眼睛看得真真的,自家大小姐真真完好無缺地被人從底下馱飛上來。欸,很明顯啊,對方武藝之高,與他們這些練拳練腿、掄刀橫棍的護衛可不在同一層次。
“不知鄔兄弟是如何識得我家大小姐?”段震問道,目中帶審視。
這話像問進伍夫人心坎里似,揭過淚的臉泛紅,瞅著俊俏后生頻頻頷首——
“是啊是啊,段護衛問到點子上了,你和芝兒是怎么結識的?在哪兒瞧上的?是什么機緣下才走到一塊兒?”
伍寒芝力持鎮靜了,雙頰仍被鬧得微紅。
什么“瞧上”?!什么“機緣”?什么“走到一塊兒”?
欸,她能猜出娘親大人單純天真地想些什么,但不能這樣的,太直白的話又要嚇著誰……
她張口欲語,想把答話的責任攬到身上,埋首在她懷里的伍紫菀卻在此時細聲細氣、可憐兮兮地嚅著!版㈡ⅲ覂汉门隆
“姊姊沒事了,菀兒莫怕,沒事的。”她隨即安撫,丹鳳眸又跟那雙藍眼睛對個正著。
伍寒芝發現,他眼中褪去的嘲弄顏色又一次浮現。
這一次,他甚至翹了翹嘴角,狠色一閃即逝,她聽見他淡然答道——
“所謂不打不相識,伍大小姐當日賞了我一巴掌,自然就結下機緣。”
……嗄?!
“呃……巴、巴掌……”伍夫人顯然沒想過,從來行事穩重又好脾氣的大閨女兒會動手摑人,她一下子沒能反應,而聽聞這話的眾位也都有些懵了,段霙更是來來回回望著兩位當事人,審視的神氣更甚。
這是在擠兌她呢!伍寒芝當場有些傻眼。
那一日在星野谷地呼出的那一巴掌,看來是被他惦記上了,還沒打算釋懷……
唔,就不知用吃食能不能安撫過去?
還有他瞳底浮現的譏誚,卻是為何?
他究竟瞧見了什么?
突然——
“若想找回那兩批藥貨,讓你的人跟上我。”
他沖她撂下這一句,誰也不瞧,旋身便走。
之后伍寒芝內心還挺慶幸的。
慶幸鄔雪歌撂下那句話后不是使出什么高絕輕功“颼——”地消失不見。
他是“乖乖”地舉步走開,如此才留了些時間給她作決斷,讓她還能迅速分明地跟段霙說個大略,請段霙趕緊帶人跟上。
其實很想親力親為跟上去弄個水落石出,但情勢不允許,何況娘親和菀妹因她遇險尚驚魂未定,桃仁丫頭和馬夫大叔也受了碰撞傷著肌筋,她遂領著他們幾個隨段霙留下的一小批人馬返回大莊。
與鄔雪歌也才第二次見面,兩次碰上都挺驚心動魄,對他卻生出由衷的信任。
她曾聽老太爺以及大莊里曾跟獸族人有過往來的老人們說過,獸族男女看待感情之事異常忠貞,看上了就是一根筋兒到底……當時聽聞,只覺心無端端軟了一角,年紀越長,隱約才知自個兒對那樣的事是向往的。
然后她遇上一個獸族男人。
他的眼睛湛藍神秘,引人入勝,性情實有些反復無常,卻會追著她討食,像只要將他喂得飽飽就能讓他溫馴橫躺,任人撩須順毛。
是孤僻深沉,甚至是狠戾的、尖銳的,但不經意間又會露出不合宜的憨怔,尤其在受到驚嚇時,瞬間傻掉的表情教人發噱。
難道……是因他認真的吃相和易受驚嚇的真性情,她才無條件信任他嗎?
這似是而非的結論倒讓她緊繃的心緒輕松了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