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中原武林盟三年一度的比武大會落得慘淡收場。
比不下去,也不用再比,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隨隨便便就把整個場子全端了,還想怎么比?
按理,奪魁之人在下一屆的比武大會須得親臨武林盟總舵,必須接受新一任魁首的挑戰,當時下場與少年較量的十數人中便有上一屆的武魁首,后者輸得倒也心服口服,魁首之位自是拱手相讓。
結果三年容易又秋天,比武大會上,新扛著魁首封號的人——
沒有出現。
爾后匆匆又三年,依舊是比武大會上,那張專為魁首所設的太師椅上依舊空空如也……
不經意間聽到野獸壕叫,悲鳴一般卻動人心弦,無比靈動的耳力于是將他從遠處帶進這座隱密的谷地。
他足下無聲,徐緩踏入谷地時,那頭灰狼半身已陷進流沙中。
越掙扎下陷得越快,灰狼像是察覺到如何都是死路一條,于是垂首,兩只前腳不再亂動,尚未被流沙吞沒的上半截肚腹劇烈鼓伏。
狼瞧見他了,如星閃爍的狼眼濕漉漉。
他走近,走在下沉沙地上,高大精實的身軀仿佛比影子還輕,大腳靴子往沙上一踩,不留半點痕印,流沙惡地在他底下顯得溫馴悄靜。
灰狼先是咧了咧大嘴,尖牙泛亮。
他將手放在它額上抓了抓那柔軟皮毛時,狼低嗚了聲,濕潤鼻頭在他隨即探來的掌上蹭動,竟……挺委屈似。
他似乎笑了,嗓聲幽蕩——
“這谷地里什么也沒,你進來做什么?”見影子異常清楚,遂抬頭上瞧,這一瞧倒有些驚艷。
“為了這一輪圓月嗎?”狼嚎月,一向是要挑地方的。
谷地不算大,四周盡是斷壁高崖,由下往上看頗似坐井觀天。
此時月上中天,無半絲的云,小小一幕穹蒼是寶藍色調,玉盤般的明月占住一大片,一時間像變大許多,然后是數不盡的星子,點點聚成銀河。
他無聲勾唇,大手一提,如桌上捻柑似,眨眼已將灰狼從沙中抓起。
“去吧!币粧仯瑒帕κ沟们〉胶锰,毛茸茸的壯碩軀體被拋到不遠處的谷口,落地甚輕。
他也不再管那頭狼,一口氣徐徐吐出,瞬間,放任身軀往沙里沉。
能坐就別站、能躺就不坐,他干脆往后一倒,躺平。
所有靜謐的、閃亮的皆映入目中,景致別開生面,當一只坐井觀天的蛙像也不錯……他忽而記起,也曾這樣仰望一輪月。
在闖進武林盟、大鬧了比武大會,他離開之后避進一座破敗的山神廟,那是他被逐出玉鏡山莊后的安身之所。
當時一踏進破廟前院,他便倒地了,背央遭偷襲的那一掌沒能完全擋下,打得他的氣海穴大亂,全靠意志撐持才將自己拖回山神廟。
胡亂抹了把臉,松懈氣勁的身軀正悄悄慢慢地被流沙吞噬,他也不管。
那時似乎吐了幾口血,他昏過去,再次張眼時,清亮圓月就掛在廟前大樹梢上,他怔怔看著那輪月,怔怔看著那位老武林盟主從大樹梢上飛落,如輕羽飛墜,慢騰騰的,無聲地蕩到他身邊。
他滿眼戒備地瞪著,老人卻沖著他笑彎兩眼——
“趁你不醒人事昏得徹底,咱沒跟你這小子客氣,仔仔細細把你摸了個遍,呵呵,現下應該也挺舒服了才是!
老人這么一提,他才察覺胸中氣郁已泄去泰半,想是對方出手相助。
但即便老人沒出手,他的內息功法亦能自愈,不過多花些時候罷了。
“不怎么領情是嗎?嘿,抿唇繃顎,凜眉瞇目的……你這娃子發倔的模樣還挺俊俏啊,跟咱年輕時候像到一塊兒了!眹@氣,忽地喃喃低語!叭暌欢缺任浯髸,滿中原武林淘澄過來又淘澄過去,終于啊終于,終于淘到一株好苗子,我容易嗎我?可讓我好找啊,鄔海生這小子也太不地道,早把你藏哪兒去了?咱倆兒要能早些遇上多好!也不用愁白了老夫一把胡子,擔心中原武林盟里人才雕零……”
“欸欸,實在不好當你的面罵你爹,不過你那爹也確實該罵,看來玉鏡劍宗往后會有好長一段時候得低著頭、夾著尾巴過活了!
“什么什么?他不是你爹?嘿,他鄔海生還真就是你親爹!”老人信誓旦旦點頭。
“外貌盡管差異甚大,但骨胳筋脈卻是血親般相似,你不信你爹,總得信我,你懷疑你家娘親,總不能懷疑我。”
嘿嘿笑,招搖地晃著五指,“老夫這手出神入化、摸骨辨人的摸骨功,今兒個可是摸了你爹又摸過你,你這小子確實是鄔家的種,一準兒沒錯。再者,咱來這兒之前還問過作客武林盟的江湖百曉生,那家伙說了,玉鏡山莊鄔家子孫,十個有九個眉中帶痣,我瞧你左眉尾巴里就藏著小小一顆。”
那些事,那些話,已時隔六年。
嘲弄勾唇,他下意識撫了撫左眉尾的一顆小痣。
娘親在世時曾一而再、再而三對他說,他的的確確是鄔氏血脈,只不過自小遭鄔家人苛待的他,很難不心存懷疑。
他曾暗自希冀生父當真另有其人,希望自己與鄔家人毫無血緣牽連,如此這般,那些人待他的不好,也許就能釋懷,也許……當年便不會處心積慮選在武林盟比武大會上,讓玉鏡劍宗出大丑。
他為了讓他們鄔氏父子在武林同道面前顏面掃地,為了能狠狠砸碎玉鏡劍宗招牌,可是費了極大功夫隱藏實力啊……
“你這小子也真夠狠,隨便這一鬧騰,親爹的門派都能鬧垮。”
老人口氣不像責備,倒有些“行!咱欣賞你!”的調調兒。
“你那套內功心法確實大奇,但那是域外獸族人才可能練就的本事,其實只有圖沒有字才對,而圖就畫在一張羊皮上……呵呵,問咱為啥清楚這事嗎?嘿嘿嘿,武林盟里養著一群‘包打聽’的伙計,又跟江湖百曉生互有往來,百曉生底下那些人脈遍布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好用!”略頓,“你娘親沒能練成,你卻練得一發不可收拾嘍,獸族人的天賦到你這代再次活起,也算有些盼頭,到底沒讓這偏門至極卻又中正渾厚的法門失傳……至于多出的那本冊子,想來是你娘親為了你爹,才將域外獸族的武功心法譯成漢文寫作口訣,并以圖相輔,但他無論如何練不成,你心里再清楚不過,可你就是淘氣,硬把那冊子偷了去,咱瞧著,你爹準要氣瘋,這下你可開心暢懷啦……”
是,就是成心不讓鄔海生好過。
娘親將獸族傳承下來的羊皮圖給了他,那一個個小圖由線條回旋再回旋組成,宛若人體中的奇經八脈,不需娘親多說,他目光一落在圖上,腦門發熱發麻,像瞬間開了竅,也不知開哪門子竅,只覺源源不絕的氣猛然灌頂,往四肢百骸沖騰,肌筋、骨胳、血肉、毛發……全身上下最最細微的東西全活起。
仿佛以往不過是具行尸走肉,直到這樣的無形碰撞,他才真真蘇活。
他依圖練氣,鄔海生看重的是漢譯口訣,娘親寫下的那本冊子對他而言無絲毫用處,他偷出毀去,僅想給鄔海生添堵罷了。
那位有些不正經的盟主老大人在他耳邊念叨了一大堆,最后的最后,老人重復又重復、強調再強調——
“既然闖上武場打過比武大會,你把各門派的優秀子弟全打了個遍,無論如何,三年后你還得給咱回武林盟亮亮相,誰讓你奪了這個武魁首,該擔的事兒還得擔好嘍,你要不回來,那是打我老臉,沒把整個中原武林瞧在眼里,屆時嘛……嘿嘿嘿,就別怪老夫心黑手狠!
誰理那老頭啊……
什么武魁首?還得回去亮哪門子相?
亂七八糟的活兒,誰愛擔誰去擔!
漂泊六個年頭,從未想過返回中原舊地,那地方不是他的根。
這些年武林盟的人一直追蹤著他,是有些不勝其擾,但更教他厭煩的是,時不時有人尋他下戰帖,常是在飯館里打尖、茶棚下小歇,甚至野宿之時,那些人莫名其妙便跳出來自報師門與姓名,說是想與他切磋武藝,還不準他拒絕。
煩!
當年僅是單純要玉鏡劍宗好看,未料把自身也搭進去,惹得一身腥。
直到這兩年往域外游蕩,走過縱谷與高原,跨過礫原與沙漠,去到極遠的西邊,銷聲匿跡,避開許多莫名其妙之人、許多無聊至極的事,日子像才安生了些……
那個什么武魁首的封號,誰要誰拿去,少來煩他!
四周寂靜,孤獨的氣味一向嘗慣,今夜無意間邂逅這片星月,也算有些滋味。
鼻口掩去吐納,以丹田龜息,功法在體內自在周行。
他頭頸放松,全身皆松弛而下,任流沙漫過雙耳、漫上頰面與額頭、吞了他濃密的發,最后蓋去他的唇、他的鼻……
突然——有動靜!
埋在流沙中的雙眉甫蹙,他的肩臂竟被用力拽住。
身上的細沙啪啦啪啦又沙沙亂響地往兩旁瀉流。
他動也未動,心火卻瞬間怒燒——
這些人擾得他還不夠嗎?!
天之涯、地之角,他藏得夠深夠沉了,還想將他挖出來折騰才痛快嗎?!
偏偏一個賽一個弱,打發這些人究竟得打發到何時?
捫心自問,他也想求敗,可若為了日子清靜而要他故意認輸,實又太折辱自己,就三個字——辦不到!
煩!
“你還好嗎?聽得見我說話嗎?”嗓聲微喘,像出了大力氣一時間還沒完全緩過來,聽得出沒半分功底,低幽幽的,略繃的問話讓語調添了幾分柔韌。
他驟然踭眸,長睫沾沙,幾顆細沙還掉進眼里,竟似無感。
清月下,女子一張鵝蛋臉白得潤出一層薄光,烏發用素布簡單扎在腦后,眉長入鬢,頗具英氣的墨眉下生著一雙丹鳳眼,眼頭是潤潤的尖,眼尾彎彎上揚,不俗不妖,只覺無比的清亮澄明。
他在那兩丸澄亮的瞳底瞧見自己,因為她臉蛋就懸在他上方,正氣喘吁吁跟一灘流沙奮斗,想把他的頭與肩臂先撈出流沙。
見他陡地掀睫,她似乎驚了一瞬,但很快便穩住臉色。
……嚇著了吧?他想。
也是啊,他有一雙極其詭異的藍色眼睛,連與他血緣相親的人都不敢直視。
心底忽涌嘲諷,他面上仍在發僵,作不出表情。
忽而,他削瘦峻厲的下顎被人扣住,欲吸取他的注意力般微用力扳正,那略涼的指很……很柔軟,這一扣,仿佛往他胸房里去,前一刻才冒出的什么嘲弄笑諷的,全凝結成團了……
“我手勁不足,沒法靠自個兒拖你出來,所以得把你綁著系妥了,才能趕著老米將你拉出,要支持下去啊,你且再忍忍!彼杆僬f著,雪顏沉靜,甚至略顯清冷,但上身卻貼靠過來,幾將他環抱。
不,不是“幾將”,是真的張臂環抱過來,在她花了吃奶力氣把他單邊肩膀和上臂勉強拖出之后,她以相當迅捷的動作將一條粗繩穿過他腋下,再斜繞到另一邊肩頭,穩穩系住。
她驀地起身跳開。
他目珠不由自主尋她而去,眼角余光這一瞥才明白,原來她口中的“老米”不是誰,而是一頭異常壯碩的騾子。
斜綁住他的那條粗繩,另一端就套在騾子硬頸上,女子趕著騾往后退,鼓舞般不斷輕拍騾子的頸和背部,口中亦不斷道——
“行的,老米。行的,快出來了,再退再退,用力啊,只差一點點了……”
她鼓動“騾心”的聲音并不高亢,是徐緩低柔的,偏有股叫人不忍辜負的味道,像若沒為她成事、了結她的心愿的話,當真要內疚到死都不足惜。
努力努力!
壯騾當然不負她所托,與流沙的下陷吸力纏斗幾回,終于全須全尾把人拉出。
“你真好!迸优踔呑拥姆暑a揉了揉!跋鹊鹊,等會兒再給你好吃的!
道完,她丟下騾子跑向他,快手快腳解開斜套在他身上的繩索。
那張雪顏再次懸宕在他上方、映入瞳心,他嘗試著說話,腦子像懵了,只曉得直勾勾盯著人,無語。
“你……沒事吧?”莫不是驚傻了?!
對著那雙異瞳揮動五指,對方瞬也不瞬,她一驚,連忙伸手去按他的頸脈、探他的鼻息……怎么會這樣?!
脈動和氣息……俱無!
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傾身趴在他胸前,側耳聽取他的心音。
心音如鼓,咚咚、怦怦跳得震耳,但口鼻皆無氣息……怎么可能?!
她驀地記起老人們說過,曾有人因過度驚嚇,嚇得忘記喘息,一口氣若上不來、吐不出,也就沒辦法納進新的一口養命氣,不出半刻鐘,連跳動的心也會因為止息而萎縮,屆時不死也得死。
當機立斷,她采取老一輩傳承下來的方法,揚高臂膀,狠狠的朝那張被驚魘住的臉摑下——
啪!
掌摑聲脆響,在這座谷地里造出回音。
她怔了怔,手掌好痛,看著那張被自己掃偏了的峻顏,心頭很難不揪緊。
“清醒了嗎?”扶正他的臉,她雙眸緊盯。
他不知自己是否清醒,也許……他在夢里,一個挨揍的夢中。
不只是挨揍,他、他這是被打臉了!
當年他十五歲闖武林盟,各門派高手云集,除了偷襲者,他可都守得好好的,沒讓誰越雷池一步,而這些年每遇尋他挑戰的人,他更是連塊衣角衫擺都沒讓那些人碰著,此刻卻是如何了?!
她、她她……這小娘敢打他臉?!
見藍瞳畏疼般縮動,她悄悄吁出口氣,仍有些緊繃地問——
“記得自己的姓名嗎?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要她來管?!他……他……
“鄔雪歌……”
他聽到自己不大爭氣的聲音,沒辦法辜負她似地回答了她的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