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納爾圖才剛值房回來,自從皇帝特設了軍機處,那里便成了處理朝廷機要,極度森嚴重要的處所,非軍機處成員絕對不許入內,連王公也不例外,否則會受到嚴厲懲處。向來多疑的皇帝為此特命幾位監察大臣在軍機處旁值房,以便監視出入的人員,違者立刻糾劾,自己便是其中之一。
朝廷上上下下都說他是皇帝的心腹,不過納爾圖只要想到皇帝是如何對付親兄弟,以及曾經是他身邊最信任、最親近的那些人的下場,天天都是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大意。因為跟皇帝最接近,一舉一動也就更逃不過他的眼皮子,更不能得意忘形了,這不只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禧恩,希望能夠陪伴兒子長大成人。
暫時遠離了宮里的斗爭,回到家中,納爾圖還是無法完全放松心情,當他擱下手中的茶碗,移步到窗邊,就見外頭的天色已經暗了。
叩、叩——
門扉上傳來兩聲輕敲。
納爾圖回過神來,沈聲說:“進來。”
就見服侍的奴才推門進屋,躬身來到他跟前。“回主子,伺候福晉的婢女說有急事要見您。”
他眉峰皺成小山。“讓她進來。”
“嗻!迸潘偎俪鋈ィ屾九M來。
“又是什么事?”納爾圖瞥見伺候妻子的婢女神色惶惑地進門,不由得在心中輕嘆。
如果那個女人真想跟他劃清界線,就不該搞出這么多名堂來,莫非是存心跟他過不去?而他若是不理會,她會不會借機向娘家控訴他的漠不關心?
雖然納爾圖不想把自己的妻子想得這么壞,可是太多次的教訓也讓他學乖了,那個女人確實不想讓他的日子太好過,就因為不滿意他這個夫婿是辛者庫出身的女人所生,只要逮到機會就會乘機羞辱一番。
“格格她……她連花盆底鞋都不會穿,連路也不會走,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格格就算整天穿著花盆底鞋都不會腳酸,還能健步如飛……”婢女咽了口唾沫。“奴婢覺得格格真的變得跟以前不太一樣……”
他在心中輕嘆!拔胰タ纯。”
婢女馬上點頭如搗蒜,因為真的不曉得該如何是好了。
伸手接過奴才呈上的披風,納爾圖圍上之后便跨出門坎,往另一座院落走去,那里曾經是他所居住的,成親之后就讓給妻子。
不久,納爾圖便凜著臉孔來到寢房外頭,站定之后,走在身后的婢女便先推門進屋稟告主子一聲。
“格格,郡王爺來了!辨九谘芯炕ㄅ璧仔闹髯诱f。
坐在凳子上的毓齡聽見了,才將視線從手上的花盆底鞋轉向一腳跨進門坎的高大男人身上。
“還以為你不想見到我。”想到他前幾天莫名其妙地氣跑了,毓齡就沒再看到這個男人過。
納爾圖想起妻子之前的所作所為,自然誤解她話中的意思。“這不就是你的用意,就是要逼著我不得不來!
“……你說話的口氣一定要這么差嗎?”她真的很疑惑,自己才剛來這里沒多久,應該沒有得罪過這個男人。
他下顎一緊,很想反諷回去,不過也不想對個女人惡言相向,于是把話鋒轉回正題上。“聽婢女說你突然不會穿花盆底鞋?”
毓齡本能地看向跑去打小報告的奴婢,以前在打工時也遇過這種同事,生氣是沒用的,只是真的不喜歡。
“奴、奴婢去沏茶!辨九肫鹨酝髯又灰桓吲d,還會打她們耳光出氣,不禁縮了縮脖子,趕緊出去了。
待門扉關上,毓齡只能無奈地嘆口氣。“我也不是不會穿……”和高跟鞋相比,的確有點類似,只是兩者的重心擺得不太一樣,沒辦法馬上適應,那對她來說太勉強了!爸皇切枰稽c時間!
聞言,納爾圖墨黑的眼珠瞬也不瞬地盯著她,想要確定毓齡話中的真偽,以及為什么會撒下這種謊言。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她可以從這男人的眼神感覺得出來。
納爾圖輕哼!氨舜吮舜!
“我跟你又不熟,還談不上什么討不討厭!必过g也老實地說。
他嗤哼的力道加重了些。“你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倒是愈來愈厲害了。”
“欸……你這么說有點太過分了。”這個男人到底生前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會這么憤世嫉俗,老看別人不順眼。
他們之間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沒必要說得這樣咬牙切齒,毓齡心想這個男人的心眼還真小。
“會嗎?”納爾圖并不認為。
毓齡慶幸自己脾氣還算是不錯,從小到大也遇過不少挫折,早就學會調整心態來跟每種人相處。
“先不談這些,我一定要穿這個……花盆底鞋嗎?”這里的女人真辛苦,連走個路都要這么累。
他臉色沈了沈!澳悴幌氪┮部梢,只是在必要的場合中若沒有穿,丟臉的人可是你!敝榔拮幼類勖孀,也最重視打扮,絕對不會這么做。
“反正也不是沒丟臉過……”毓齡在嘴里咕噥,總比跌得鼻青臉腫的好,難道就因為不會穿這種鞋,閻王爺會罰她下地獄?
納爾圖眉頭皺了下!笆裁?”
“沒什么!彼辶饲搴韲怠!爸皇翘驍_你了,以后她們又跑去跟你說什么,可以不要聽!
身邊的人喜歡打小報告,讓毓齡有種被監視的感覺,何況她有手有腳,可以照顧自己,不需要有人伺候。
從沒聽過妻子對他說話這么有禮,納爾圖心中的疑竇漸生。
“或許你能把她們調到別的地方去?”她好心建議。
“你說什么?”他有些驚愕。
“我是說如果還有其他地方缺人,可以把她們調去沒關系……”毓齡說出自己的想法!斑是這種事不歸你管?”
“把她們調開,好讓你能借題發揮嗎?”當初是這個女人堅持要從怡親王府帶陪嫁的婢女過來,說什么不習慣換人來伺候,也擔心嫁到這兒來會被他欺負,到時求助無門,身邊當然要有自己人。
毓齡張著小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男人的防衛心還不是普通的重,居然可以把她說的每句話都曲解了。
“還是讓她們繼續留在你身邊伺候,只要別再用各種名堂來刁難我就好!闭f完,納爾圖再度悻悻然地離去。
聽到門扉砰地關上,毓齡滿臉沮喪地趴在桌面上。
“現在是怎樣?連死了都要煩惱這種人際關系的問題……”她最不擅長處理這種事了,每回在工作場合中遇到,要是嘗試過幾次,跟對方還是合不來,也只能盡量閃遠一點。
不過毓齡又想到既然沒地方可去,只能待在這里等待投胎,還是再試試看,要是真的無法溝通,再放棄也不遲。
“在這之前有件事要先處理……”毓齡又思索另一個問題。
就這樣,她等兩名婢女都進到房里伺候,便清了清喉嚨,提醒自己口氣要很堅定,才能表達該有的立場。
毓齡坐直身子,輕咳一聲!拔矣悬c事想跟你們商量!
“格格有什么事請吩咐!眱擅九@惶地開口。
“我是在想既然大家都要待在這個地方,要是有什么不對,可以說出來討論,不要有事沒事就跑去跟納爾圖打小報告,這樣真的很難做事……”說到這兒,毓齡見她們一臉呆滯,不得不問:“你們聽得懂我的意思嗎?”
兩名婢女面面相覷,又不敢說聽不懂。
“奴婢明白!彼齻冎缓眠@么回答。
“那就好!必过g稍微安心了些!耙悄睦镒鲥e了就直接跟我說,不要跑去跟納爾圖告狀,這種行為實在令人很不高興!
“奴婢錯了……”她們可聽懂“告狀”這個字眼是什么意思,兩名婢女立刻驚慌地跪下!罢埜窀裨。”
見狀,毓齡差點從凳子上跳起來!斑馈⑧,你們不要這樣,快點起來,我不會去跟上頭的人說的,不要擔心……”
她也不過是希望能跟身邊的人相處融洽,不要在背后玩陰的,那可是她最不齒的行為,當然自己更不會那么做了。
“是,格格!眱擅九忘c著頭。
毓齡見她們都理解自己的意思,總算可以松了口氣,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那個叫納爾圖的男人了。
雖然天氣還很冷,不過連著幾天早上醒來都發現外頭出太陽,讓毓齡終于忍不住將門扉拉開一條縫隙,探頭出去看,當她瞥見金黃色的陽光灑在廊上,頓時愣了好久好久。
“在這個地方不只能看到月亮,居然還有太陽……”她開始懷疑這里不是人家說的“陰間”。
我真的死了嗎?
毓齡不免開始起了疑心。
可是若沒死,那么眼前這一切又算什么?
“難道我是在作夢?”毓齡用手指掐了下自己的臉,還真的會痛,她的皮膚是有知覺的。“不是夢……”
之前她總是先認定自己已經死了,所以就算有什么奇怪或想不通的地方,也都可以自圓其說,認定是這里的規矩,不再去追根究柢,可是待的時間愈久,就愈覺得不對勁。
這個問題讓毓齡很糾結,從早上到現在,想得頭都暈了,最后決定自己來找答案,于是轉身拿了披風,然后便悄悄地踏出寢房。
“求人不如求己……”因為她不像別人,身邊有父母和親戚朋友可以依靠,自然相當了解這個定律。
待毓齡系好披風的帶子,腳上踩著繡花鞋,這還是她特地拜托兩個婢女另外準備的,總算可以好好走路,不用擔心跌倒。
因為一路上都沒看到半個人影,毓齡便很自然地順著長廊走下去,跟著四處亂晃,想說等看到有人再問路就好。
毓齡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走出了居住的院落,心想這個地方還真大,而且跟那些古裝戲里頭,大戶人家住的房子很像,有假山、流水,還有花園、涼亭,更能呼吸到沁冷冰涼的空氣,感覺到空氣進入肺部時的起伏。
如果死了就不需要呼吸空氣了不是嗎?
這個問題又讓毓齡停下腳步思考。
就在這時,她終于看到不遠處有個穿著短襖的奴才正拿著竹掃帚,專心地清掃地面,于是開口詢問對方。
“請問一下……”毓齡不過說了四個字,就見那名奴才臉色大變,立即丟下竹掃帚,當場跪下來請罪。
奴才嚇得聲音不禁發抖。“福、福晉吉祥……奴才沒看到福晉……”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她不太確定地問,先是“格格”,現在又是“福晉”,這兩個稱呼她真的確定自己曾在哪里聽過。
“奴才馬上去做事……”奴才嘴里迭聲嚷著,然后連滾帶爬地離開了。
見對方活像是遇到鬼似的,毓齡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龐!拔铱雌饋碛心敲纯膳聠幔俊
毓齡只好又往前走,沒走多遠,同樣的事又發生了。
“福晉……吉祥……”婢女把端在手上的茶壺都打翻了。
她擔心地上前問道:“有沒有燙到?”
婢女以為福晉又要動手打人了,嚇得倒退兩步!芭緵]事……奴婢馬上收拾干凈……”說著,也顧不得會不會割到手,蹲下身子把碎片都撿了起來,然后驚慌失色地逃走了。
“欸……”毓齡才要開口叫住她,可是想到對方驚懼的表情,只得打消念頭。“難道我就這么顧人怨?”記得身邊認識的人都說她的個性很好相處,也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
她偏不相信會有這種事。
于是,她決定再試一次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