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吃東西,待會兒喝藥!焙F奉U端來食物,放在以圓木簡易制成的桌上。
盤坐榻上運(yùn)功驅(qū)毒的遲昊隨即斂功,卻不急著下榻。“你先吃!
不合胃口嗎?海品頤看了一眼只有拌了山菜的粥和烤魚的菜色,有點不好意思。
“我這兒除了米沒其它存糧,你忍耐點!彼浪貍从,虛弱的身子需要進(jìn)補(bǔ),但剛剛她忙著采他所交代的藥材,直至日暮才回來,只能匆匆到小溪上游抓魚烤來作數(shù)!懊魈煳以佾C些野味回來。”
遲昊維持原姿勢沒動,仍是淡淡一句:“你先吃!
真那么挑嘴?還是他傷勢太重下不了榻?海品頤疑惑擰眉,但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堵了她的疑問,只好端起其中一碗山菜粥,喝了兩口后,舉箸去挾烤魚。
此時,遲昊下榻,走到桌前席地而坐。
“給我!彼舆^她乎中那碗山菜粥,一口氣就喝掉半碗。
海品頤傻住,剛剛送進(jìn)口中的魚肉還沒咽下,眼睜睜看著他又端過被她挾缺一塊的烤魚吃了起來。
“那個……我……”吃過耶……她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
遲昊理也不理,繼續(xù)吃他的東西。
他在想什么?海品頤哭笑不得,看看他,再看看桌上的東西,只好認(rèn)命地端起另一碗山菜粥。
“給我。”她才喝了口,他又放下自己手中已全數(shù)喝光的空碗,將她才剛端起的山菜粥奪了過去。
這下子,海品頤愣得更久了。
“外面還有,我可以去盛……”為什么老是搶她的?她不懂!
“請便!边t昊依舊埋頭喝粥。
他的舉動太匪夷所思,海品頤一時間反應(yīng)不過來,只好悶悶地到外頭把剩余的粥端進(jìn)來,為自己盛了一碗,見他碗又空了,自動自發(fā)先遞過去,省得到時喝了一口又被搶走。
遲昊搖頭,放下手中的碗!澳懵。”他起身往屋外走去。
望著他的背影消失黑暗中,海品頤忍住想撫揉眉心的沖動,迅速把食物吞下肚。
他看起來不像是故意找麻煩,但……那近乎孩子氣的舉止又是所為何來?直至到屋后把藥煎好,海品頤還是想不透。
算了,不想了。她吁口長氣,端起藥,走回屋內(nèi),見他已回來,發(fā)尾和衣襟有些濕濡。
“溪水不會冷嗎?”海品頤將藥端給他。“想凈身可以跟我說,我?guī)湍銦!?br />
遲昊接過藥暫先放一旁,黑眸微瞇。她在殷勤些什么?一個非親非故的人,伺候他吃食也就算了,連熱水也燒?
“我習(xí)慣冷水!痹诹_剎門里,留心他人偷襲都來不及,哪有功夫在意這種外在享受?何況水越冷,越是能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及警惕。
“藥要趁熱喝,不然功效會大打折扣!币娝粍,海品頤提醒!岸家滥惴愿赖乃幉莺头至考宸惴判。”
“放——心?”遲昊緩聲重復(fù),帶有深意地睇她一眼!拔視摹!
海品頤看著他淡嘲揚(yáng)起的唇角,突然一抹念頭竄過腦海,她睜大了眼——她明白了!他在猜忌,他在提防,他……怕她在食物中下毒!
所以他只會碰她動過的食物!
“我……”像胸口被重?fù)粢蝗,海品頤看著他,微啟的唇瓣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么,最后,只能輕嘆口氣!拔抑幌霂湍!边@樣過著日子,不苦嗎?
嘆息雖輕,卻震撼了他向來冷抑的心。沒有算計,只有純?nèi)坏年P(guān)懷與被拒的頹喪無力。多久了?自娘過世,他已經(jīng)多久沒再聽過這樣的語調(diào)?
置于身側(cè)的拳握緊,遲昊冷漠如冰的容顏完全沒透露任何思緒。“這是在提醒我該跟你道謝嗎?”
“不是,我……”海品頤急忙搖頭。要怎么說,他才會相信世上是有真心的?要怎么說,他才會相信有些事是不求回報的?她想解釋,但凌亂的心思無法咸句,只能再次搖頭。
她好懷念那只緊緊將她握住的手,全然的信任,沒有一絲猶疑。他到底是經(jīng)歷了什么,為什么只在昏迷中失防呢?一思及此,她的心忍不住揪擰。
“我去溪邊凈一下身子,藥記得趁熱喝!敝浪冢^對不肯喝藥,拿了替換衣物,海品頤找借口離開。
直至關(guān)合的門將她的背影阻斷,她晶燦關(guān)懷的眼,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仍深深停留腦海。遲昊冷凜面容,強(qiáng)迫自己將心里難解的思緒全數(shù)摒去。
端起那碗藥,他迅速從懷中布掛挑了藥粉溶進(jìn),片刻,見無任何異狀,才就口喝下。
。
黑暗中,廊檐的燈閃耀幽光,四周嘈雜。
“怎么可能會找不到?快搜!”叫喊聲和踹門踢翻東西的聲響此起彼落。
遲昊持劍,不疾不徐在長廊行走,俊魅的面容淡然,從容優(yōu)雅,仿佛與周遭的慌亂無關(guān)。
半敞的房門內(nèi)傳來紊亂的呼息,聲雖悄,卻沒逃過他銳利的耳。遲昊緩步走進(jìn)方才師弟們搜尋過的房間,里面桌斜椅倒,一片凌亂。
精銳的視線迅速在房內(nèi)掠過,他走到床榻前,靜靜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往床板摸去,沿著木板間的縫隙,摸到一個環(huán)扣。長指一撥,將床板掀起——
一名婦人擁著男孩蜷縮子床下,對上他的視線,眼睛頓時因過度恐懼而瞠大。
“求您放了他吧,他只是個孩子呀!”不顧自己生死安危,婦人將男孩擁得更緊,不停求饒。
“出來!边t昊不為所動。那空間太小,他不想失手讓他們死得不痛快。
“求求您、求求您啊……”婦人泣不成聲。
“不準(zhǔn)殺我娘!”男孩掙脫母親懷抱,小小的身軀擋在她面前,怒目瞪視著他。
那眼,燃著火焰,熾亮無比。
時空不同,他卻仿佛看見了自己。遲昊停了下,緩緩遞出長劍,抵住男孩咽喉。“我只殺一人,你,還是你娘?”
劃破肌膚的疼痛,讓男孩害怕發(fā)抖,卻倔強(qiáng)咬緊了唇,擋在母親面前。
遲昊持劍的手用力了些,冷漠的視線凝視著男孩。他——七歲了嗎?
“不要!殺我就好,殺我呀!”婦人要把男孩拉至身后。
遲昊劍尖一旋,輕巧點中婦人穴道,制住她的妄動,隨即又回到男孩咽喉。
“你,還是你娘?”仍是同樣的問話。
語音不曾微揚(yáng),他的手,卻變得冰冷。他仿佛回到那時,再次受到痛苦抉擇的折磨。已許久不曾出現(xiàn)的忐忑情緒,滿布心頭。
為何?都已事隔多年,久到他幾乎不曾再憶起此事,卻突然間,被眼前男孩挑了開,一切歷歷在目。
男孩急促呼息,緊握的拳顫抖,幾要哭了般。卻突然一躍起身,朝他撲去!拔覛⒘四悖
還有第三種選擇嗎?殺了——他?即使心知不敵?遲昊一怔,本能地避開男孩的攻擊,男孩仆跌倒地,他長劍一揮,就要朝男孩背部刺落,卻在距離一寸的地方,劍像有了自己的意志,違抗了他,硬生生停住。
“我不選、我不選!我只要殺了你!”男孩趴在地上,激憤哭喊。
對心頭的撼動不明所以,遲昊用勁就要下手,劍尖抵上肉體的阻礙,讓他頓了動作,說什么也無法再刺進(jìn)分毫。
你真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
你也是人生父母養(yǎng)育的啊……
方才男孩父親臨死前的話浮現(xiàn)腦海,遲昊閉眼,眉宇聚起。多年前,殺了母親的感覺仿佛又回到手上。
不是早忘了嗎?早被訓(xùn)練成與心慈手軟完全絕緣的殺手,卻又為何憶起?
視線調(diào)回男孩身上,持劍的手,像僵持了。殺了他、放了他、殺了他、放了他……激烈的心音不斷鼓噪,一低頭,對上男孩怒火灼亮的眼,心狠狠一震——
那是他,他在多年前為了自私自利而舍棄的良知,如今出現(xiàn)譴責(zé)著他!
“……大師兄呢?快去找!”
自遠(yuǎn)處傳來的喊聲拉回他的神智。微一猶豫,他倏地收劍,彎身一把揪住男孩衣領(lǐng),擲回藏身處后,握拳一擊,床板應(yīng)聲而下。
他旋身快步走出房間,像有洪水猛獸追趕般往前疾定。四周一片黑暗,他的心卻是空白一片。
他只為了殺人存在,心思只為如何殺人運(yùn)轉(zhuǎn),如今,他卻連劍都刺不下去!
他能何去何從?
瞬間,所有嘈雜離得遙遠(yuǎn),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緊緊包圍,一股陌生的感覺攀爬上心,遲昊退了步,立足點卻整個碎裂,他只能毫無抵抗能力地墜落!
突然,有人緊緊握住他的手,將他帶向光明。
遲昊睜開眼,望進(jìn)一雙靈瞳水眸。
又是她,他總是在她面前失控!遲昊閉眼,感覺呼吸粗重,全身大汗淋漓。
自從那次任務(wù)失敗后,他向來引以為傲的自制就被盡數(shù)摧毀。
一直到后來,他才明白,那股陌生的感覺是恐懼。自有意識就被深植的生命意義,在剎那間崩毀,天地恁大,他卻找不到立足之地。他都脫離羅剎門了,不是嗎?他都不再濫殺無辜了,不是嗎?為何不放過他?!
感覺他的手微微抽動,海品頤咬唇,將他的手握得更緊。該怎么做才能幫他?才能讓他自深沉的夢魘中脫離?
方才睡夢中,她被些微聲響吵醒,看到他痛苦閉眼,置于身側(cè)的手無意識地抓握,她才遞過手,就被緊緊握住。
“毒又發(fā)作了嗎?”海品頤跪坐榻前,柔聲輕問。
掌中的暖嫩觸感,牽動他的心。遲昊張開眼,望進(jìn)那雙眸子,在黑眸中閃耀燦動的光。她將榻讓給他,自己用干草在墻角鋪了簡陋床位而睡,如今,卻出現(xiàn)他身旁,還握著他的手。
遲昊斂了心神,松開手,撐坐起身,搖搖頭。
“你作了什么夢?”那總咬牙強(qiáng)抑的表情,刺痛她的心。
遲昊控制住紊亂的呼吸,沉聲道:“不干你的事。”
海品頤唇瓣緊抿,瞪著他,被他的自我保護(hù)氣得直想咆哮。有本事就別老在睡夢中露出那種失防的神情,勾起了擔(dān)慮又不讓人了解,這算什么?!
“是不干我的事,但我擔(dān)心!”強(qiáng)烈的掛念讓她還是忍不住低喊!拔也还苣氵^去經(jīng)歷了什么,但既然要脫離,就脫離得徹底一點!這里不是羅剎門,每個人都是血肉之軀,有情感、會擔(dān)心,你懂不懂?”
遲昊分不清,是被她揭破弱點的惱怒多些,還是被她激烈的言詞撼動多些。她明知他身陷夢魘,卻并非以此要脅,而是要他敞開心防,因為,她擔(dān)心。
但只一瞬間,那竄過胸臆的陌生反應(yīng),立即被再度筑起的防備掩蓋。
她又懂什么?羅剎門里的晦暗又豈是身處太平盛世的她可以體會的?憑什么大言不慚地要他徹底脫離?
“我是不懂!边t昊用森冷的口吻說出無情的話語。“你何苦為一個殺人無數(shù)的兇手擔(dān)心?說不定我傷好后,第一個就是殺你滅口!
海品頤啞然,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她知道他說的是真,沾染血腥的手上不介意再多她這條人命。但,若他真如他所說的那般冷殘,又怎會一再深陷于喪失自制的夢境中無法自救?
她想問,他經(jīng)歷了什么,羅剎門又對他做了什么,偏,他什么都不肯說。她無聲輕嘆口氣,目光因關(guān)懷而放柔。
“那我也只能認(rèn)了,是吧?”海品頤揚(yáng)起淡笑,輕聲道:“我要救的人是你,不管你是誰,有什么樣的過去,都沒有關(guān)聯(lián)。”
遲昊灼灼的目光望進(jìn)她的眼里,在那片晶燦之中,他找不到一絲一毫的虛假猶豫。澎湃的情緒讓他無法壓制,他倏地躺下閉眼,擺明不想再談。
海品頤無法,只好走回自己的位置躺下,將披風(fēng)拉至下頷處,看著他輪廓深邃的側(cè)臉,輕輕咬唇。
她不是只因為害他中毒而內(nèi)疚嗎?不是只要讓他痊愈就好了嗎?但為何見他被夢魘拘綁,她會覺得這么難過?聽到他要殺她,她不為自己的生命感到恐懼,卻怕他身陷自我束縛的痛苦。
這種不明所以的情緒是什么呢?她厘不清……